“那又怎样?”脱脱皱了下眉头,不屑地撇嘴。
    “陛下已经不再信任大人。太子和皇后,全都倒向了哈麻他们一伙。大人,难道这还不够么?难道您还要等到刀子砍在身上,才追悔莫及不成?”
    “笑话,本相怎会那么笨?本相凭什么就乖乖地等着哈麻他们动手?…”脱脱回头又看了一眼李汉卿,连声冷笑。
    “那大人如今在等什么?”李汉卿勇敢地抬着头,目光瞬间变得如刀子般明亮。“大人,依属下之见,现在,才是锄奸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大人就会抱憾终生…”
    “时机,什么时机?”右丞脱脱根本沒听懂他的话,皱紧眉头,迟疑着追问。
    “大人手握三十万重兵,而大都城里的禁军,把吃空饷的数字都加上,也凑不足二十万…并且平时分别驻守在各处,仓促之间根本无法集中…”兵部侍郎李汉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回应。
    “轰隆…”冥冥之中又是一记炸雷,劈在了脱脱的灵魂上,令他摇摇晃晃。三十万大军,三十万从整个北方千挑细万出來的精锐,配备着整个帝国最精良的武器铠甲,并且拥有上百门火炮的大军,就驻扎在西门外的大校场。如果自己带着他们清君侧的话,什么哈麻、雪雪,月阔察儿,不过是一群土偶木梗!
    但是,就在下一个瞬间,脱脱眼前却又出现了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年青时的身影。躲在深宫当中,眼神凄凉而又无助。“脱脱,帮我,朕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当那双凄凉的眼睛向自己看來的时候,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大元朝经不起这么折腾了,权臣杀皇帝就像杀鸡…”当那对单薄的嘴唇里吐出如是理由时,脱脱更是义无反顾,“咱们蒙古人自己都不知道秩序为何物,底下那些汉人,怎么可能不看咱们的笑话?他们说胡人无百年之运,再这样折腾下去,咱们蒙古人自己就把自己杀干净了,哪还用得着汉人來赶?…”
    “大人…”兵部侍郎李汉卿敏锐地看到脱脱眼睛里的犹豫,声音瞬间提高,“小四,也先帖木儿,巴拉根,哈鲁丁,还有海兰、叶辛他们,性命都在大人一念之间。大人如果不当机立断的话。。。。。。”
    “闭嘴…”右丞脱脱突然暴怒,抬起腿,一脚把李汉卿踹了个大马趴。这个汉人,这个汉人沒安好心…他居然想挑拨自己造反,挑拨蒙古人互相杀得血流成河…他该死,罪该万死,自己必须亲手剥了他的皮…
    然而,当看到李汉卿痛苦地捂着肚子,在雪地上翻滚的模样。右丞脱脱又瞬间恢复了冷静。李四是对的,如果自己被哈麻、雪雪这一干奸贼斗倒了,也先帖木儿他们,肯定要被清算,肯定一个都活不成。这不是同族和异族的问題,这是最基本最普通不过的权斗。胜者接收一切,败者将一无所有,包括性命。燕帖木儿,伯颜,从沒给对手留过翻本的机会。自己当年也沒对伯颜一系的人马留过情。假如哪天轮到自己倒下,结果不会有任何差别…
    “把他扶起來…”铁青着脸,脱脱冲着自己的亲兵们命令。随即,又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亲自拉住了李汉卿的胳膊,“刚才的话,不准再说。再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听明白了?”
    “大人,小的,小的对大人之心,犹如这四下里的雪地一般。。。。。”李四疼得脸色煞白,像虾米般弯着腰,喃喃自辩。
    听了他的话,脱脱愈发觉得心中负疚。推开一名亲兵,将此人的左胳膊自己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我知道你的忠心,我,我刚才那一脚,刚才那一脚,实在是气昏了头。李四,先前的话你不要再说了,必须给我烂在肚子里。我,我当年跟陛下之间,就跟现在你跟我之间一样,都是拿对方当自己的亲人,亲生兄弟…”
    说到这儿,他忽然觉得一阵凄凉,眼睛里不由得涌起了几点泪光。住在皇宫里的人,哪会有什么兄弟?换了自己住在里边,恐怕也是一样…有一个重臣手握几十万大军,朝廷里边还党羽遍地,试问哪个做皇上的,能真正觉得安心?寡人,寡人,他们汉人的词汇真丰富,当了皇帝的人,可不就是不能有朋友么?
    “皇帝眼里之中,哪会有什么兄弟?”兵部侍郎李汉卿佝偻着腰,咬牙切齿。“他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孛罗不花都不放心,你现在兵权相权尽在掌握。。。。。。”
    “闭嘴…”脱脱猛地回过头,眼睛对着李汉卿的眼睛,“不准说,我不准你再说。我可以不做右丞,不握兵权,但我不会再让大都城内血流成河…你听清楚了,我脱脱的刀上,绝不会再染蒙古人的血…”
    “好,好,好…”兵部侍郎李汉卿一把推开脱脱,大步向后退,“好一个忠心耿耿的贤相脱脱,小四佩服。小四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大人。,,,,,”
    仿佛豁出去了一般,他冷笑着追问,“大人,你刀上不愿意染同族的血。哪天哈麻、月阔察儿他们得到了机会,他们会在乎你的血么?”
    “你?”脱脱无法回答李汉卿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以闪电般的速度往下沉,一直沉入十八层地狱。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仿佛在说给李汉卿等人听,又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他咬着牙,信誓旦旦地回应,“你放心,我不会给任何人的机会。天下已经够乱了,那些造反的家伙,正等着我们蒙古人再來一次自相残杀。我不会给他们,不会给他们机会,不会给任何人…”
    沒想到脱脱固执到如此地步,李汉卿愣愣地看着此人,像不认识般看着,半晌,才抹掉了嘴角上血迹,对着头顶上的天空吐出一股浓烈的白烟,“好,好,你说怎样,就怎么样。反正小四这条命是你的。你要双手送出去,小四等着那一天到來便是…”
    “你等不到,永远等不到…”明白李汉卿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右丞脱脱咧了下嘴巴,用力摇头,“你刚才也说过,本相手里,握着三十万大军,还有上百门火炮。只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本相手里,任何人就动咱们不得。”
    “陛下让小四替您督办粮草,明显是在催您出征…”李汉卿看了脱脱一眼,苦笑着摇头。对方固执己见,作为仆从,自己只能陪着他一条道走到黑。虽然,这条路的尽头,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出征就出征…”脱脱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赌气般说道。“你以为本相只是在等你的火炮么,本相是在努力将來自不同地方的各族勇士,捏合在一起。如今他们已经在一起训练的四个多月了,早已有了与红巾贼一战的实力。只待开了春运河解冻,咱们就立刻拔营向南。本相就不信,那朱屠户凭着一群流寇,能接下本相这全力一击。”
    三十万精锐,上百门火炮,并且其中还有五十余门,射程和威力都远超过对方的重炮。在脱脱的率领下,李汉卿的确看不出自己这方有什么失败的可能。然而,胜负的关键,往往不在战场之上,在朝中不稳的情况下贸然领兵出击,绝对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想到这儿,他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劝道,“沙场争雄,大人当然不会畏惧那个朱屠户。可大人此刻离开中枢,岂不是更给了哈麻等贼机会?万一战事一时半会儿无法结束,而哈麻等人又在陛下面前进谗。。。。。。”
    “我会让我弟也先帖木儿,还有平章政事汝中柏看着他们…”右丞脱脱犹豫了一下,迅速给出答案。“也先帖木儿有勇,汝中柏有谋。他们二人联手,哈麻等奸佞,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死亡阴影
    “大人…”李汉卿根本无法认同脱脱的安排,本能地想出言阻止。然而看到脱脱愤怒的眼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头。
    正所谓疏不间亲,也先帖木儿再不中用,那也是脱脱的嫡亲兄弟。不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脱脱还能相信谁?此外,也先帖木儿虽然用兵本事不济,一口气丢光了三十万大军。可他的个人勇武,在整个大都城内肯定能排进前三。真正发起威來,寻常十几名武士根本近不了身。足以带领一小队私兵直接杀进任何人的家。
    “其实把你留下最好…”也不想让李汉卿过于伤心,大元右丞脱脱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补充,“但是,一则皇上已经点了你的将,老夫不能公开违旨。二來,你本事虽然大,毕竟出身低了些,又是个汉人。我家的那些蒙古武士,未必肯服你的管。所以,你还是跟在老夫身边,拿出全部本事帮老夫对付红巾贼最好。咱们兄弟早点儿把朱屠户给灭了,咱们也能早点儿返回大都城來解决其他麻烦。只要有这一桩功劳在手,就足以抵偿也先帖木儿的丧师辱国之罪。到时候,任何人,都再也拿不住咱们一家的把柄…”
    “是,大人…”李汉卿叹了口气,怏怏地回应。凭心而论,他一点儿都不认可脱脱的想法。有了消灭朱屠户的大功,就能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朝堂上那些政敌就不敢再肆意倾轧。这怎么可能?如果功劳大就能避免被人谋害的话,当年岳武穆就不会死在风波亭中。莫须有三个字什么意思?不是可能有,可能无,而是根本不需要有…光是“功高震主”四个字,就足以要任何臣子的命…
    “练兵之事老夫自己就应付得來。粮草辎重暂时也不用不到你亲自去管…”见李汉卿心气依旧不高,右丞脱脱想了想,开始给他肩膀上压担子,“趁着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你从家中点一批好手,去给我把朱屠户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除了老夫和妥欢帖木儿之外,整个右丞府中,其他人随便你调用。老夫要朱屠户那边所有情况,才能知己知彼…”
    “卑职遵命…”李汉卿想了想,肃立拱手。
    无法劝脱脱先解决政敌然后再出征,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辅佐脱脱尽可能快地解决掉外部敌人。然后再以最快速度返回大都城中,震慑哈麻、桑哥和月阔察儿等一干宵小。如果时间把握准确的话,也许最终结果不会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糟。
    李汉卿是个干脆性子,既然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就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傍晚,就带领百十名心腹死士,冒着风雪离开了大都城。沿着已经结冰的运河一路向南,边走边将队伍化整为零,让死士们扮作商贩、流民、乞丐以及行脚僧人,从各个方向分头向黄河以南渗透。然后又在与徐州只有一河之隔的邳州专门买了处院子做联络点,很快,就将淮安军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收集了回來。
    然而这些情报汇总之后,李汉卿却被惊了个目瞪口呆。见过不着调的,沒见过如此不着调的。就在他和他的主子脱脱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南下之际,他们眼中最难对付的敌人朱八十一,居然做了甩手掌柜。把军务和政务,全都交给了徐达、胡大海、刘子云、苏先生、逯鲁曾等,自己则一头扎进了百工坊当中,鼓捣起了女人用的东西。据说每回至少都要在作坊里头蹲上四五天,非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谁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这厮,到底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将一份份來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打开,并排放在桌案上,李汉卿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沉吟。
    按照常理,对手玩物丧志,他应该高兴才对。然而,素有鬼才之名的李汉卿,却丝毫高兴不起來。相反,他脊背上总觉得凉凉的,好像有股阴风在不停地吹。哪怕是睡觉之时,都无法放心地闭上眼睛。
    那朱八十一在制器一道上,可称得上天下第一高手。当初他为了平安脱身,只是拿了个中看不中用的铜手铳送给对方做礼物,却万万沒想到,短短两三个月之后,铜手铳就在朱屠户那边脱胎换骨,变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青铜火炮。随后不久的沙河之战中,从淮安偷偷运來的火炮突然发威,炸得也先帖木儿及其手下丢盔卸甲。三十万大军被刘福通给灭了九成九,最后逃离生天的只有聊聊数千人。并且人人闻炮声色变,再也不敢提“南下”二字…
    如今,朱屠户又一头扎进作坊里头了,谁知道他还会再鼓捣出什么大杀器來。将自己平素见到的各类器物,包括女人用的剪刀都在脑海里放大了十几倍,鬼才李汉卿都猜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值得朱屠户下这么大功夫?难道还有比火炮和火铳更为犀利的武器么?并且要出在女人的随身之物上头?那到底要犀利到什么地步?那姓朱的屠户,他从三生佛陀那里,到底都得到了些什么?…居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准,走得如此令人恐慌不已?(注1)
    想破脑袋都无法直接猜测出朱八十一正在制造什么神兵利器,李汉卿只能从成堆的密报中,寻找蛛丝马迹。摆在桌案上的密报涉及面儿很杂,几乎覆盖了近一个多月來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与朱八十一可能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淮安军用武器向友军换粮食,用土地拉拢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盟友,以及大力扶植王克柔、张士诚、朱重八三人,让他们各自在长江南北两岸,各自打下了自己的地盘,把董抟霄逼得进退维谷等等,唯恐不全,唯恐不细。
    “憨货…”有名死士大概是实在无法理解朱八十一将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盘和镇国利器让与他人的行为,在秘报的最后,愤愤地点评。
    “呸,这朱屠户如果是个憨货,天底下就沒一个聪明人…”李汉卿一把从密报中抓起这份措辞轻浮东西,三下两下将其揉成团,用力掷进了脚边儿的火盆当中。
    自打双方第一次接触之后,他就从沒再小看过朱八十一。包括用兵和权谋方面,在他眼中,后者的种种作为都可圈可点。外示憨直,内有心机,是他和脱脱两个反复研究之后,对朱八十一的一致评价。虽然这个评价和很多人,包括脱脱的亲弟弟也先帖木儿都不认同。可至今为止,却谁都沒见到朱屠户真的吃过亏。相反,那些以为朱屠户傻的人,要么已经成了一堆白骨,要么已经被朱屠户拉上了贼船,谁都沒真正赚到便宜。
    而摆在桌案上的其他秘报,无一不验证着他和脱脱二人判断。每一份,表面看起來走极为正常。但越是仔细推敲,越是令人震惊。
    “腊月二十五,刁民魏某于扬州府击鼓鸣冤。诉扬州巨贾吴天良杀人夺产之罪。刑局主事,扬州知府罗本亲审此案。陪审团十三人,六人认为吴天良罪在不赦,七人坚称魏某诬告。吴天良无罪开释…”
    “腊月二十七,参军叶德新彻查扬州路田亩。泰州大儒王守仁聚集乡邻阻之,叶德新不忍杀伤无辜,含恨退去。腊月三十夜,朱亮祖引溃兵破王家寨,杀王守仁全家…初二,泰州都督吴良谋引兵來救,朱亮祖不敌,夺船遁入长江…”
    “正月初四,豪绅钱百万于赴宴途中,被溃兵所害。随行两子及僮仆三十余口,皆死于非命…”
    “正月初四,城外玄字号瓷窑炸窑,窑主周德被火焰波及,当场身亡…”
    “正月初六,参军罗本将扬州城外所有瓷窑登记造册。查清无主之窑七十三口,皆收归官有…”
    “正月初八,淮扬大总管府长史苏明哲下一税令。凡进出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的货物,皆征税一成。凡淮安军所辖之地,皆不二征。有逃税超过十贯者,抄沒其货。货主此生不得再入淮扬…”
    “正月初八,朱贼仿朝廷体制,私设吏、户、礼、兵、刑、工、学、商,八局。以逯鲁曾、苏明哲、陈基、徐达、罗本、黄正、禄鲲、余常林为主事。”
    “正月十二,巨贾吴天良畏罪,举家出逃避祸。座船在长江之上被水师重炮击沉,老少六十二口葬身鱼腹。水师统领朱强在吴天良身上,抄出扬州士绅给董抟霄的亲笔信。上有四十余家联署。朱屠户笑而付之一炬…”
    “正月十三,大儒许衡之孙许世忠贱卖家产,携全族去江南访友。。。。”
    “正月十四,乡绅杨铨举家搬往汴梁。。。。。。”
    。。。。。。
    “这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狠辣?…”用力拍了自己一下,李汉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汇总看不清楚,越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在一起,他越觉得毛骨悚然。就在朱屠户把自己藏进百工坊的这一个月当中,扬州路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死了将近三成。还有两成唯恐受到池鱼之殃,丢弃了土地和作坊,举家搬迁到了江南。而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舍不得离开的士绅们纷纷匍匐下身子,再也不敢给朱屠户制造任何麻烦。
    “正月十六,进士郑远,献家中存粮十万余斤与官府,赈济灾民。逯鲁曾亲迎之,择其一子入大总管幕府。”
    “正月十七,进士章正林、胡润等人联名上书,请淮扬大总管府再开科举,给民间遗贤晋身之阶。。。。”
    正月十八,刁民柳氏诉布商徐家霸占田产,纵子行凶,陪审员一致徐氏当家长子徐孝贤有罪。除以绞刑,罚金一百贯,作为柳氏养老之资…”
    注1:弥勒佛,在民间传闻里,是三生佛。可以看见过去,现在,以及未來。
    第二百五十五章 血酬
    “狠,够狠。这一手玩得漂亮…恶事全是手下人干的,菩萨我自为之…”整整一个晚上,李汉卿不知道拍了多少次桌案和大腿,到后來,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中,迟迟无法自拔。
    朱屠户最近做得太干脆了,干脆到让人无法将现在的他,和他以前的行为关联起來的地步。而这种干脆劲头,正是眼下大元右丞脱脱身上最为迫切需要的东西。让李汉卿忍不住去想,假使把自己的东主脱脱,和朱屠户两人位置对调一下,结果会是怎样?然而想來想去,他又不得不叹息着承认,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去了大都城的朱八十一,就不再是朱八十一。做了红巾淮扬大总管脱脱,也不会再是原來那个脱脱。
    脱脱在朝堂上优柔寡断,是因为他头上还有一个皇帝。身边的诸多同僚,也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而朱八十一那边,却早就脱离了刘福通和芝麻李的掌控,天不收地不管。手下的队伍也是他自己亲手拉起來的,一切都唯其马首是瞻。哪怕不认可他的选择,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一条道跑到到底。
    而双方的施政根基,也有本质上的差别。脱脱这边,依靠的是蒙古贵胄,汉人士绅,并且二者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沒有他们的支持,任脱脱长了三头六臂,也寸步难行。而朱八十一那边,手底下却是一群流民、底层小吏,落魄读书人。地方上士绅,要么以前根本对淮安军不屑一股,要么只是淮扬大总管府的点缀,基本上属于可有可无,全都死光了,也不会令淮安军伤筋动骨。
    “这朱屠户,到底要弄出怎样一个妖魔鬼怪国度來?”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汉卿甚至感觉,如果脱脱永远不要剿灭了朱屠户,让大伙继续开开眼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然而,很快,他又幡然悔悟,从心底掐灭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如果此番南征失败,非但脱脱兄弟,恐怕所有依附于他们兄弟二人身上的官吏,包括李汉卿自己,都将粉身碎骨。而即便朱屠户最后能够一统天下,李汉卿都看不到,像自己这样天生就该成为谋士的人,能在新的王朝里得到什么好处。
    朱屠户弄出來的新式官府太怪异了,既不像眼下的大元,也不像当年的大宋。甚至从唐倒推至东汉,都找不出类似的模版。倒是夹在东西两汉之间的王莽新朝,看起來与朱屠户的淮扬体系有诸多类似,处处透着另类,处处透着异想天开。但王莽的新朝只维持了短短十六年,就毁于民乱。王莽本人,也从此遗臭千载,至今还被读书人口诛笔伐。
    “四爷,紧急密报…”正当李汉卿大发感慨的时候,屋门猛地从外边被推开,有个魁梧的身影裹着寒气,大步冲了进來…
    “拿來我看…”鬼才李汉卿皱了下眉头,沉声吩咐。“以后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红巾军都在黄河南岸呢,飞不过來…”
    “是…”魁梧汉子王二愣了愣,双手将密报举过头顶,“小六他们连夜从南岸送过來的紧急密报,过河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冰窟窿上,折损好几位兄弟…”
    “啊,黄河都解冻了?这么早?”李汉卿又皱了下眉头,劈手夺过密报,同时大声追问,“小六子本人呢,他怎么样?”
    “还好,就是冻得不轻。已经安排人手扶着他去泡热水了…”王二想都不想,快速回应。
    “那就好,弟兄们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其他都可以排在后边…”嘉许地冲王二点点头,李四大声强调。随即,在灯下迅速展开密报。
    里边的字迹非常潦草,显然写的时候执笔者非常慌乱。大概内容是,最近淮安军在其控制的几座城市内,都展开了大规模搜查。非但将朝廷派去的探子抓了不少,各路红巾军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线,也纷纷被挖了出來,礼送出境。而这次行动的掌舵者,居然是以前在淮安军中基本排不上号的水师统领朱强。出动的队伍,也以其麾下的水师为主,另外一部分则是正在训练中的新兵。整个行动针对性非常强,仿佛天空中有一双眼睛,将各方暗探早就牢牢地盯上了一般。
    “咱们的人损失多么?”李汉卿放下密报,低声询问。朝廷派出的探子被抓,是他预料当中的事情。用间之说,在战国时代就早已有之。而朱八十一这次将领地大部分都收缩回夹在黄河、长江、运河以及大海之间的半封闭区域之后,肯定也会想方设法稳定根基。不可能再任由治下像个筛子般,任何人都能混进去搅风搅雨。
    “属下还沒统计,应该不会多。咱们的人,都是刚刚才混进去的,接触不到太多的秘密,所以也不会引起太多的警觉…”王二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说道。
    “是小六亲口告诉你的么?”不满意他的轻率,李汉卿皱着眉头质问。“你去找小六,让他泡完了热水,立刻过來见我…”
    “是…”王二回答的极为干脆,脚步却丝毫沒有挪动。李汉卿见了,不由得心中涌起几分恼怒,竖起了眼睛,低声喝问,“怎么?你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汇报么?”
    “这个,属下,属下知道该不该说?”也是追随了李汉卿多年的老帮手了,今天,王二的举动却极为怪异。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声音里头,也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说…”李汉卿果断地命令。“咱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对四爷有所隐瞒…”王二十一听了,立刻跪了下去,“小的刚才,刚才从六子手里接过密报时,随便跟他说了几句话。听,听他的口风,好像,好像对那朱屠户佩服得紧。说,说那朱屠户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金元宝,行前人所未行之事,日后,日后。。。。。。”
    “闭嘴…”李汉卿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打断。接连看了一宿关于朱屠户的密报,他原本就有些心烦意乱。此刻听闻自己的下属当中,居然有人敢替朱屠户喝彩,顿时就觉得火上顶门。
    然而,很快,他就将自己心中的无名业火强压了下去。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起來吧,我刚才不是针对你。朱屠户是一代枭雄,小六对他心生钦佩,也实属正常。咱们兄弟处在敌我双方相邻处,周围鱼龙混杂,多一些提防是应该的。但无凭无据,切忌互相倾轧…”
    “是,属下知错了…请四爷责罚”随从王二弄了个大红脸,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站起身,低声赔罪。
    “责罚,就算了,你也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汉卿摆摆手,笑着安抚。然后,又缓缓吸了口气,柔声问道,“小六当时怎么说的。是什么原因,朱屠户又弄出了什么妖蛾子,让他居然也心生敬意?”
    “四爷还沒有看到么?”王二愣了愣,本能地反问。随即,又赶紧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提醒,“就在昨天傍晚送來的密报里头。编号戊十三。”
    “戊十三?”李汉卿的记忆力非常好,一经提醒,立刻回想起了相关内容。“就是朱屠户把淮安、高邮和扬州的大户召集在一起,拿刀子逼着他们入股的事情?那,那件事有什么值得钦佩的。不和强取豪夺差不多么?”
    “嗯……”王二犹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应。
    “怎么,难道里边还有其他细节?”凭借直觉,李汉卿认定自己先前的判断可能出了问題,瞪了王二一眼,大声追问。
    “回四爷的话。属下最开始,也觉得朱屠户是强取豪夺…”王二又被吓了一跳,赶紧实话实说,“但,但据今天跟小六一起活着回來的弟兄们讲,好像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朱屠户弄的那个所谓的淮扬商号,总作价才一千万贯。分为一千万股,每股一贯。只拿出二百万股给大户们认购,其他八百万股,分别由淮扬都督府,淮安军,淮安各级官府掌控。”
    “那不是一样么?他那个商号,又不是能点石成金,怎么可能值一千万贯?”李汉卿精通权谋,对做生意却不是非常在行,皱着眉头,继续低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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