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今日上元节呢。”小筝趴在窗户往外边看了看,一脸惆怅:“下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上元花灯会。”
    走廊底下逗鸟儿玩的小金笑盈盈道:“每年都有,下雪也不会停的。”
    “那真是太好了。”小筝将窗户门关上,转身走了回来:“大小姐,今日你去不去逛那花灯会?这几年你一直在府中寸步不出,明日又得进宫,不如到街上去散散心。”
    慕瑛将手中的书放下,每天蹙起,微微叹了一口气:“到外边玩耍一场又能如何?反而平添烦恼,不如就呆在府中。”
    “大小姐,话可不能这般说。”小筝伸手挽住慕瑛的胳膊,开始劝说她:“我早些日子还听大小姐念诗说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既然这一辈子就跟露水那么短暂,如何不找些让自己快活的事情做?过一日得一日的欢喜,也不枉来世间一趟。”
    “你现儿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了。”慕瑛抬眼望了望小筝,抿嘴笑了笑:“还不是你想出去了,就一个劲的劝我出去。”
    “哎呀呀,大小姐,明日进宫,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你都这么多年没去街上逛了,到外头去走走罢。”小筝晃了晃慕瑛的胳膊:“大小姐,你就不想到外头去看看热闹?”
    慕瑛想了想,站起身来:“好,先去与母亲说说。”
    到主院的时候,明华公主刚刚起来不久,听着慕瑛说要出去逛花灯会,笑着点头:“我本还想喊你一块儿出去呢,没想到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吃过晚饭,咱们一道出去罢。”
    明华公主是个极其爱热闹的人,京城里高门大户里的游宴,只要是她有空都会赏脸过去,丝毫不会端公主架子。可自从嫁给慕华寅,明华公主稍微约束了下自己,游宴去得少了,四个月里才出去了五六回。
    明华公主去游宴主要的目的,主要想寻年轻俊美的少年郎,以前她的驸马实在太弱,由她搓圆打扁,对她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慕华寅却非比寻常人,明华公主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要顾忌他一些,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今日慕瑛说要去逛花灯会,正合她意,明华公主笑吟吟的让梳洗的丫鬟给她的发髻里又添了几支簪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零落,星如雨。
    这上元夜是极其热闹的,走在街道上,就见一盏一盏的花灯相连,延绵数里,京城里火树银花,熠熠生辉,就如银河坠落人间。虽然已经是夜色朦胧,可在这连绵不绝的花灯照耀下,犹如白昼。
    大司马府的马车刚刚出府门不远,就有人拦住了去路:“请问是明华公主座驾否?”
    明华公主听着外边有少年郎的声音,赶忙吩咐宋嬷嬷掀开帘幕:“来者何人?”
    “高国公府高启是也。”
    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出现在眼前,明华公主有些兴味索然:“原来是高大公子,不知有何贵干?”
    高启恭恭敬敬朝明华公主行了一礼:“启冒昧打扰,想陪同公主一道看灯。”
    明华公主一愣,迷惑的看了高启一眼,这高大公子年纪轻轻,怎么会来邀请自己前去看灯?她朝高启打量了一番,见他目光殷殷,却是落在了自己身边的慕瑛身上,不由得哑然一笑,这高大公子实在是个滑头,说什么陪自己看灯?还不是句托词罢了。
    “高大公子厚爱,我自然不能拒绝。”明华公主笑着朝高启点了点头:“还劳高大公子伴在左右了。”
    高启的脸上涌起一点点红润,朝明华公主拱了拱手,策马走在了马车右边,慕瑛正靠窗坐着,小窗垂下透明的纱帘,能见着她的耳裆偶尔闪亮。
    马车缓缓前行,高启骑马相伴,不时偷眼看着车里的那个身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即便两人没有手牵手站在一起赏灯,可他依旧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就与自己并肩而立,四目相望。
    “瑛儿,咱们在这里下车,四处走走罢,这花灯就该好好的赏玩,坐在马车上隔着帘子看灯,那就如走马观花。”明华公主吩咐马车夫将车子停下,由宋嬷嬷扶着从马上上跳了下来:“高大公子,能不能请你陪着我家瑛儿赏灯?我年纪大了,跟你们年轻人看不到一处去,不如分开赏玩,到时候再一块回去。”
    高启大喜,看起来明华公主是有意成全他与慕瑛,这般说来,明华公主肯定很满意自己,以后高府若是登门求亲,明华公主肯定不会拒绝。
    “母亲。”慕瑛有些拘束,自从上回高启对她说过以后要娶她这句话,她心里头就有些疙疙瘩瘩的,总觉得哪地方不对,有些别扭。
    “瑛儿,有高大公子陪着你,还有几个护院跟着,没事的。”明华公主漫不经心的将慕瑛的话给堵住,朝她摆摆手:“逛一个时辰,再到街口这边来碰面便是。”
    慕瑛无奈,眼睁睁的看着明华公主由一群人拥簇着往前边走了过去,一抬头,高启正一脸笑容的看着她:“阿瑛,咱们先从哪边看起?”
    “随便。”慕瑛有些心神不宁,明华公主实在是有些放肆不羁,竟然就这样将她扔给高启了,或许她觉得这并没什么了不起,可对于慕瑛来说,却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情。
    她的母亲生前经常跟她说,女儿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定要学会避嫌:“瑛儿,虽说大虞并不看重这男女大防,可你还是要有女儿家的矜持,不可有轻浮之举,比方说,随意与男子调笑,一道结伴游玩。”
    即使高启与她相熟,在宫中还为她挡过箭,可她却还是不能轻易答应他的陪伴,毕竟没有长辈在场,毕竟他们不再是当年垂髫抓髻的时候。
    继母不在,自己与他一道赏灯便是不合规矩,纵使眼前白衣少年郎温润如玉,笑意融融,她也不能就这样放下矜持与他一道同游。
    “阿启。”慕瑛看了高启一眼,低声道:“我想回家。”
    ☆、第 37 章
    宛如白昼的月夜似乎消褪了颜色,高启的眼神从明亮慢慢转为灰暗。
    站在慕瑛身边,他脸上的神色有几分尴尬。
    如何不知道这是慕瑛在委婉的拒绝自己?本想与她为伴,游览花灯会的盛景,没想到却被她婉言谢绝。
    我想回家,这几个字底的意思便是,我想一个人游玩。
    为了不伤损他的面子,她才用了这隐晦的言语。
    高启有些难受,只是却不便表露出来,他佯装轻松,朝慕瑛微微一笑:“阿瑛,怎么你也要回家?我方才忽然想起有些事情要做,不能陪你逛这花灯会了。”
    慕瑛怔了怔,高启已经转身离开,白色的长袍融入了那一片黄色与银色交织的灯影里。
    “大小姐,既然高大公子已经走了,咱们自己去转转。”小筝挽起慕瑛的手,兴致不减:“在那么去买几盏好玩的灯带回去给大公子二公子二小姐。”
    “也好。”慕瑛点了点头,出来总要有些收获才行,去买几盏灯笼回去哄着他们玩——长姐又要进宫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这也算是个念想罢。
    “走走走。”小筝十分开心,转身朝后边几个护院喊了一句:“跟上跟上,别跟丢了。”
    街道一旁的屋檐下,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年公子负手而立,脸上有些忧郁的神色,身边两个长随低声劝着:“公子,咱们回府去?”
    高启盯着那群渐渐远去的人,声音里有些不甘:“不,不回府。”
    “那四处去逛逛?”
    默默无语,高启从屋檐下走出,形容寂寞,慢慢尾随着前边那几个人,不敢太靠前,也不敢太落后,保持着距离,却不愿让那个纤细的身影从自己视野里消失。
    京城的花灯会委实热闹,到处都是各色各样的花灯,有随着风不住的变幻着画面的走马灯,有长长一串垂下来的绣球灯,有眼睛圆圆长着一双翅膀的蜻蜓灯,更有那粉红一盏的宝莲灯,有大有小,提在那卖灯人的手中,上上下下的洒落着暖黄的灯光。
    京城有习俗,上元月夜,青年男女,携宝莲灯至金明河畔,将心愿写到灯里,把灯放入河中。这金明河的源头据说在清明寺后山,是一股菩萨指引的圣水,若是在河边诚心祈祷,便能心愿成真,故此每年上元夜,都会有人在金明河畔放灯,为的是希望得到菩萨庇佑。
    靠着金明池畔有好些卖宝莲灯的人,有些背着一根大草垛子,上边插满了各色各样的宝莲灯,慕瑛停了下来,看着不少人在抢着买灯,她忽然便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
    “小筝,去买一盏宝莲灯来。”
    她想要这宝莲灯带着自己的心愿流到慕夫人身边去,想要母亲知晓自己的思念,希望母亲在那边过得如意。慕瑛紧紧的抓住自己斗篷的一角,眼中盈盈有泪,心里好一阵发颤,只觉得有什么在慢慢吞噬着她,痛到了骨头里边去。
    三年了,母亲过世一已经三年了,流光太匆匆。
    “大小姐。”小筝提着一盏宝莲灯,气喘吁吁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我选了这盏,大小姐要不要去旁边那摊位写几个字?”
    “好。”慕瑛微微颌首,这么多灯,自己不写字,母亲怎么才能知道哪一盏灯是自己放下去的呢。她走到旁边摊位,给了那摊主一个银角子,自己拿起笔来,蘸了些墨汁,郑重的一笔一划写下了几行字,宝莲灯的花瓣上忽然多了隐隐约约的黑色印记,灯光将那字迹投在地面上,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出来写了什么。
    金明河畔有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像慕瑛这般年纪的也有,都是跟着兄长姐姐一块来放灯的。几个护院开路,拥簇着慕瑛到了河边:“大小姐,这地方有石块,地势平整,你就站到这里放灯便是。”
    慕瑛由小筝扶着站到了大石块上,看了看河面,水已经看不出清澈与否,黑沉沉的一片,只是河流上点点烛光,不少宝莲灯顺着河水慢慢往下边流了过去,宛若有人在上游洒下一片碎金,随波而下。
    手里抱着宝莲灯,慕瑛口里低低念了几句,眼泪珠子不住的淌了下来,落在了灯罩子上,粉红色的纱湿了一块,但被烛火炙烤着,很快又没了那模糊的印记,只有空中还余有淡淡的咸涩气息。
    “大小姐。”见着慕瑛捧着灯,哀哀哭泣,小筝也难受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拉了拉慕瑛的衣袖轻声劝慰道:“大小姐,夫人在极乐世界一定过得很好,你别太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
    慕瑛擦了擦眼泪,弯下身子将那盏宝莲灯放到水中,水波拍了两下,那盏灯侧了侧,慕瑛有些紧张,生怕它会被风浪打翻,她盯着那盏灯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就见着那灯晃了两下,最后还是立稳了身子,就如一朵盛开在水面上的莲花,素华皎皎,慢慢的顺着金明河往下而去。
    宝莲灯越飘越远,慢慢的与好几盏灯聚集在一起,成了交汇的灯带,梦幻般迷离的灯光跳跃在眼底,慢慢的模糊了她的眼睛。
    “快快快,又来了几盏灯,快些将它们捞上来。”河水拐过一个弯,隐没在一片柳树林之间,这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两个人拿了绑着大网兜的竹竿伸到了河里,正在七手八脚的打捞着从上边飘下的宝莲灯,他们身边蹲着一个白衣少年,正拿着捞上来的宝莲灯一一甄别。
    “唉,还不是。”高启将打捞上来的宝莲灯放到了河里,顷刻间河面上浮现起数点烛光,忽然就亮了起来。
    “大公子,这样打捞,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又不能确定慕大小姐什么时候放了灯。”一个长随奋力将几盏宝莲灯网了过来,交给高启:“要是慕大小姐一个晚上不放灯,咱们还要在这里捞一个晚上?”
    “明华公主不是说过只游玩一个时辰?”高启皱了皱眉:“继续打捞。”
    看着高启面色沉沉,长随不再说话,尽力拿着网兜,将那些顺流而下的宝莲灯捞了上来,一盏一盏放在河边的草地上。
    大公子也真是奇怪,捞了慕大小姐的宝莲灯上来作甚?两个长随十分不解,互相看了看对方,大公子年纪大了,做事愈发的让人看不懂了,有时候他们都猜不透大公子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不用捞了。”高启托着一盏宝莲灯站起身来,满脸带笑:“就在这里。”
    一盏粉色的宝莲灯托在他的手上,虽然被网兜捞着上来,可奇怪的是灯光没有灭,依旧摇摇晃晃的在闪烁,照着那花瓣上的几行字,看得清清楚楚。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慕氏阿瑛泣拜寄亡母。
    “阿瑛。”高启的眼泪翛然而下,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伤悲。
    这是摘自《诗经》里的几句话,乃是悼念亡母而做,意指母亲品德无比良善,而她却还不能报答,此时即算是想报答,可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唯有寒泉凛凛,坟头草长。
    “大公子。”见高启落泪,两个长随大为惊慌:“怎么了?”
    “没怎么。”高启想了想,将宝莲灯吹灭了烛火,笼在衣袖里:“将那几盏放回河里头去。”
    这盏灯,是阿瑛写给亡母慕夫人的,她希望慕夫人能看到她的话,那他便让她梦想成真。高启的手指轻轻摸过宝莲灯的纱面,心里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尽理来保护她的周全,不让她再如今晚这般悲伤。
    她年纪还小,再过一些年,她应当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冷风寂寂,金明河上不断有宝莲灯飘过,点点烛光,宛若夜空里闪烁的寒星,带着放灯人的心愿,朝着未知的前方漂流而去。
    慕瑛回到街口时,明华公主还没回来,她坐上马车等了一阵子,蓦然听到外边有嬉笑之声,掀开软帘一看,就见明华公主与几个穿着长袍的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各位,等那桃花开了,我在公主府开桃花宴,到时候会有请柬。”明华公主兴致很高,脸上的胭脂红彤彤的一片,被灯光映得泛出明艳的颜色,金流苏在耳边不住的晃动,就如在打着秋千。
    “公主殿下的游宴,在下肯定是要去的。”几个人弯腰行礼,个个受宠若惊。
    慕瑛这才看清楚,这几个人已经不是很年轻,约莫三十左右,但个个都生得不错,白白净净,容貌清俊,颇有几分风雅。
    “大小姐。”小筝趴在慕瑛的肩膀低声道:“听说公主殿下……”
    “小筝,不该说的事情千万别多嘴。”慕瑛摆了摆手:“明日你要跟我进宫去了,若再是这般管不住自己的嘴,只怕是会将性命丢在宫里。”
    “大小姐!”小筝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宫里不比慕府。”慕瑛淡淡道:“上次我便已经提醒过你要留心旁人,你似乎仔细了些,可这三年在慕府,又开始松弛了戒备。”
    小筝低头不语,脸上掠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砰”的一声,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那光亮变成了一朵牡丹,层层花瓣在乌蓝的夜幕展开,流光溢彩。
    ☆、第 38 章
    五凤城楼上站着几个人,黑漆漆的几条身影看上去甚是诡异。
    “皇上。”
    江六愁眉苦脸的看着站在城墙垛子那里的赫连铖,虽然他身上穿得厚实,可这城墙实在有些高,上头比下边似乎要冷了好几分,他生怕赫连铖身子弱禁不住,一心想让赫连铖快些回盛乾宫去。
    大虞旧俗,每年除夕与上元夜,五凤城楼这边就会燃放烟火,大部分都是南燕那边进贡而来,也有些是大虞工匠所做。因着烟火实在美妙,一到戌时,百姓们就会聚集在城楼之下观赏烟火,皇上也会带着宫妃们在这两个晚上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今年元夜,赫连铖又一次独自登上了五凤城楼,由江六等人伺候着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的烟火。烟火燃放的时候,夜空五彩缤纷,银色与金色交织,中间还掺杂了各色亮丽的颜色,有如流水微澜,又有似千朵万朵梨花开,光华灿灿,不可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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