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怀远王笃定的点头。
    林沁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青菜很难吃的,不过,头发会漂亮呀。”嘻嘻笑了笑,冲孔阳张开了嘴,孔阳大喜,忙喂了红根菜到她嘴里,“二小姐乖,吃了红根菜,头发会很漂亮很漂亮的!”林沁吃一口,摸摸她的小脑袋,再吃一口,再摸摸她的小脑袋,口中念叼着“头发会漂亮,头发会漂亮”,一连吃了好几口。
    孔阳心里乐开了花。
    “阿沁,你口中一直念叼着,是怕自己忘了么?”怀远王问道。
    林沁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燿哥哥,红根菜真的很难吃,我不念叼着,实在吃不下去呀。”
    怀远王莞尔。
    “过去那边,让外祖父看看。”林沁叹完气,又跑到晋江侯席上去了。
    孔阳也跟了过来。
    林沁一边吃青菜,一边斜着眼睛看她的外祖父,“我吃了呀。”孔阳抿嘴笑,“侯爷,我家二小姐这是在向您表功呢,说她吃菜蔬了,是好孩子。”晋江侯稳稳当当的坐着,“方才说不过外祖父,你便躲了,这会儿又回来了,不夸你。”林沁瞪了他两眼,伸手又去摸自己的小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不稀罕你夸我,我是为了头发漂亮,我是为了头发漂亮。”
    调皮可爱的小模样,逗的晋江侯微微笑起来。
    接风宴后,林沁依依不舍的送走了怀远王,却是说什么也不离开外祖父,硬要跟在晋江侯身边。晋江侯还有些要事需处理,可是拿林沁这小无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任命的带她去了书房。晋江侯拆开军报一件一件阅看、批复,林沁在一旁跑来跑去玩耍。
    还是林枫有办法。他到了书房之后不久,抱起林沁很有节奏的拍着,在房中慢慢踱步,没多大会儿就把林沁拍睡着了。
    林沁熟睡的小脸蛋就像枝头红艳艳的苹婆果,甘美甜蜜。
    小心翼翼的把林沁放到床上,林枫和晋江侯才有了安安静静说话的机会。
    翁婿二人面对面坐了下来,林枫命小厮取了茶具过来,亲自为晋江侯泡了一壶君山银针。
    “怎地把阿沁惯成了这个样子?”晋江侯问。
    林枫执着茶壶的手停顿了下,温声道:“阿沁是个小福星,是我和阿纾这四个孩子当中最有福气的。阿开受过伤,阿昙受过惊吓,阿寒出生的时候他和阿纾母子二人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前面三个孩子各自经过一番艰险,阿沁却是太幸运了。她出生的时候阿开伤势已经好转,阿昙已经不再做恶梦,林家人人脸上有笑容,对阿沁不知不觉的就很溺爱,很纵容。”
    晋江侯默然良久。
    林枫斟了杯茶递到他手边,晋江侯接过来呷了一口,君山茶叶嫩似莲心,香气清高,味醇甘爽,晋江侯喝在口中,却觉得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岳父,当年您不许我深究,现在您还是一样的想法么?”林枫问道。
    晋江侯把玩着手中茶盏,道:“我连夜率兵出城,奔袭数百里,血洗了整个山寨,为首三名匪徒的脑袋我亲手砍下,装到木箱子里,郑重其事的送给了一对夫妇……”
    “是谁?”林枫坐直了身子。
    晋江侯不为所动,淡淡道:“那家主人十分惊愕,主妇却受到极大的惊吓,大病一场。”
    林枫慢慢坐了回去,轻声一笑,“所以,岳父觉得这已经足够了,是么?阿开差点没命,阿昙夜夜从恶梦中惊醒,我和阿纾日夜忧心,几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所有的这些,只是那家主妇大病一场,便可以一笔勾销了?”
    晋江侯语气和缓,“如果我和敌人实力悬殊,宁可暂时不打。”
    林枫手执茶壶,金黄光亮的茶水倾泄入茶盏之中,冲泡好的君山银针形如群笋出土,又像银刀直立,“我大约猜到是哪一家了,岳父放心,我有妻子,有儿女,行事定会慎之又慎,不会鲁莽冲动的。”
    晋江侯口中愈觉苦涩。
    林枫起身告辞,“岳父,天色不早,小婿不打扰了。”从床上小心的抱起林沁,用披风裹好,“阿沁打小便无忧无虑,天真可爱,她唯一的不足之处只是亲戚少了些,故此特别缠着您。岳父不要厌烦方好。”低头望着熟睡的小女儿,满眼爱怜。
    晋江侯简短道:“阿沁想来便来,莫拦着她。”
    林枫道:“是,岳父。”
    林枫抱着林沁往外走,晋江侯往外送了几步,“阿昙怎会许给了怀远王?”林枫微笑,“这件事么,说起来还是阿沁的功劳。怀远王看到了阿沁,便想到了十多年前他在深山里遇到过的阿昙,那个因为肚子饿偷吃了一个鸡腿而被递光了头发的小姑娘……”
    晋江侯听到“被递光了头发”,眉头跳了跳,面目间怒意隐现。
    林枫低声道:“岳父袭杀匪徒,烧毁尼庵,我和阿纾记得,也很承您的情。岳父,阿昙和怀远王有这段缘份,连皇上都说是天意,我和阿纾这做父母的又有什么话可说呢?陛下有旨,我们只能欣然从命了。”
    晋江侯默默无语。
    林枫抱着林沁,小厮替他打着灯笼,父女二人慢慢走远。
    晋江侯在桌案前枯坐良久,口中的苦涩一点一点,蔓延到了心里,蔓延到了全身。
    林昙和怀远王是缘份,是天意,沈明婳和康王也是迟早的事,冯贵妃已不止一次向沈家明示暗示,沈家上上下下,对这桩婚事都是乐见其成。
    两个都是他的外孙女,一个嫁了英明神武的大皇子,一个嫁了野心勃勃的二皇子,林昙和沈明婳这对表姐妹,总有一天会生死相搏。而他的两个儿子,罗简和罗箴,毫无疑问都会支持自己的亲外甥女。
    晋江侯心境悲凉。
    他的一个儿子,和另一个儿子,总有一天会成为敌人;
    他的一个外孙女,和另一个外孙女,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
    晋江侯抬起自己的双手,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刀不管割到哪里,都是痛断肝肠。
    他枯坐良久,起身走到内室,按下了墙上的机关。
    他面前出现一幅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画像,画像上一名容貌美丽、温婉可人的青年女子,眼眸含情,似乎在看着他笑。
    “如果你还在,该有多好。”晋江侯喃喃。
    他伸手抚摸那画中人的面庞,异常轻柔,好像怕惊吓到了似的,“如果你还在,所有这些烦恼,便全都没有了。”
    晋江侯在画像前痴痴立了许久,方才按下机关,画像消失不见了。
    他命人把罗简叫了来。
    罗简面色惭愧,“爹,您教训我的话都对,不瞒您说,我这正打算发奋图强呢。真的,我不是糊弄您,是真的……”
    晋江侯抬手止住他,“你已是人到中年,自己看着办吧。儿子,爹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啊?”罗简忙问道。
    晋江侯和缓的告诉他:“儿子,爹前些时日在沙场救了穰将军和他儿子的性命……”
    罗简一听晋江侯提起穰氏的父亲和兄长,便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拉下脸,“救他们干嘛?”他和穰氏向来不睦,既不爱妻子,便对岳家的人也兴趣缺缺,穰将军一家人他根本是提起来就生气,提起来就很烦。
    晋江侯深深看着他,“你难道不知道,如果穰将军和他的儿子都没了命,你便永远也不能休妻了?”
    男人可以休妻,但休妻亦有“三不去”,其中第一条就是“有所取无所归”---娶她的时候她有娘家,休妻的时候她父母高堂已去世,兄长也不在了,无家可归,那是不可以的。现在晋江侯救了穰将军和他的儿子,穰氏便是有父亲、有兄长之人,如果罗、穰两家协商好了,穰氏可以大归。
    ☆、第063章
    罗简又惊又喜,高兴得连声音都发颤了,话都要不会说了,“爹,我,我,我能休妻?”
    晋江侯沉声道:“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儿子。你是世子,将来这座侯府让爹传给谁?”
    罗简手搓来搓去,口中喃喃,“我真的能休妻?我真的能休妻?”看样子他对什么世子不世子侯府不侯府的浑不放在心上,只关心能休了穰氏这一件事。
    “为什么不能休妻?”晋江侯示意他坐下说话,“无子,难道不是休妻的理由。”
    晋江侯府的爵位是世袭的,可以一代一代传下去。可是,如果没有嫡子,或者嫡子道德沦丧、失德败行,朝廷也会把这爵位夺了去。罗简没有嫡子,甚至根本没有儿子,这让晋江侯如何不忧心。
    罗简依旧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惴惴的在晋江侯对面坐下,嚅嚅道:“祖母说过的,夫妻是人伦大事,我这辈子都别想休妻,罗家是不许休妻的。”
    婚姻最好是郎才女貌,伉俪情深,鱼水和谐,燕莺成对,琴瑟相调,白头到老。如果中间不幸出了差错,要和离也好,要休妻也罢,对女子固然是很大的伤害甚至是致命一击,对于男子来说又何尝是好事。就算是孔圣人那样的家族,三代出妻,也一向为人所诟病。
    男人休妻,不只是要斩断和妻子的感情这么简单,更意味着要和妻子的家族决裂,意味着承认自己是婚姻失败者,不幸误娶悍妻------既使婚姻失败的责任他可以全部推给妻子,也是面上无光。
    晋江侯挑眉,“太夫人说罗家不许休妻?”
    罗简心事重重的点头,“是。太夫人还说,‘今士大夫有出妻者,众则非之,以为无行’,这是司马温公在《训子孙文》中所说的话,可见男人休妻也是要受到非议的,影响罗家的声誉。她还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晋江侯无语看了罗简半晌,叫来小厮,命他速速寻来司马温公的《训子孙文》。
    小厮把书恭敬呈上之后,晋江侯扔给罗简,“你自己看。”
    罗简急急忙忙翻来翻去,在书上寻找太夫人所说的那段话。他是不爱读书的花花公子,对书本并不熟悉,越是着急越是翻不着,急的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晋江侯看不过去,命小厮替他翻,这小厮是在书房服侍久了的,平时闲着没事便自己找书看,学问倒是比罗简强多了,轻而易举便找到了晋江侯要找的那段话。
    罗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登时傻了。
    “今士大夫有出妻者,众则非之,以为无行”之后接下来的话便是“故士大夫难之。按礼有七出,顾所以出之,用何事耳!若妻实犯礼而出之,乃义也。昔孔氏三世出其妻,其余贤士以义出妻者众矣,奚亏于行哉?苟室有悍妻而不出,则家道何日而宁乎?”
    这哪是不许休妻啊。
    晋江侯看到他呆呆愣愣的傻样子,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道:“不习武,亦不读书,罗简你个不学无术的混蛋。”罗简忽然发起浑,气冲冲的把书扔到了地上,嚷嚷道:“小阿沁说的对,是您没有教好我!子不教,父之过,您别也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爹,您要是好好教我,我哪会这样!”晋江侯目光凛冽,猛然站起身,举起了他宽大的手掌,罗简觉得自己面前卷起一阵强劲的气流,预感到一顿痛打即将来临,吓的都不敢再吵吵了。
    晋江侯手高高举起,却一直没有落下。
    他目光复杂看着罗简,既有愤怒、痛苦,又有怜惜、怜爱。
    巴掌没落到罗简身上,罗身倒哭起来了,泪流满面扑到晋江侯脚下,抱着他的大腿哀求,“爹,我不争气,我该死,您想打我就打我一顿出出气吧。但是,您一定得让我把穰氏休了,一定得休了!我看见她便倒胃口,有她在,我都不愿意回家……”
    晋江侯默默站着,人到中年的罗简跪在他脚下失声痛哭,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良久,晋江侯粗大的手掌缓缓放下,摸摸罗简的头,温声道:“儿子,穰氏不是你当初自己愿意娶的么,怎地厌弃到了这个地步?”罗简抬起头,又羞又怒,“谁愿意娶她了?我看上的是……是她身边那位姑娘……”
    当年他在一株美丽的双色玉兰树下见到两位姑娘,其中一位姑娘年纪尚稚,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可是她生的很美,气质又清纯,罗简只看了一眼,便觉着怦然心动。所以,太夫人和萧氏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他红着脸点了头。
    谁知娶到家之后,却换了另外一个。
    他仗着自己受太夫人宠爱,也是闹过一阵子的。可是太夫人说,夫妇是人伦之本,既然成了亲,便是有什么心思也只能收起来,和妻子好好过日子,后来见罗简实在不喜穰氏,便安慰他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祖母替你置几房美妾便是。”罗简哪里肯依。他喜欢的是位正经姑娘,谁家正经姑娘是会给人做妾的。
    罗简闹到最后,太夫人也急了,连着三天水米未进,“你再闹,先拿绳子勒死我是正经!”罗简跪在她床前苦苦哀求,答应不再提休妻的事,答应好好和穰氏过日子,太夫人才算是回心转意了-----自此之后,罗简死了心,休妻的事,做梦也不敢想。
    晋江侯听罗简说着往事,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儿子,我隐约和穰将军提过没有嫡孙,忧心后继无人之事,穰将军虽然也很为难,但还是深明大义,他答应我若是穰氏到了今年年底还没信儿,过年的时候他便把穰氏接回娘家,之后再也不会送回来了。”
    “真的?”罗简两眼放光,激动不已。
    晋江侯微带怜悯,“真的。”
    罗简悲喜交集,抱住他爹的腿放声大哭。
    晋江侯这回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骂罗简没出息,而是任由他痛哭了一场。
    这个儿子真是挺没出息的。不过,儿子要那么有出息做什么呢?晋江侯自己倒是威名赫赫,可是他常年和家人分离,享受不到室家之乐,并不认为罗简应该像他似的驰骋沙场、血染征袍,宁愿有一个平庸的儿子。
    他自己打打杀杀了大半辈子,实在不愿让亡妻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再到沙场搏命了。
    罗简哭了一场,讪讪的坐回到对面,拿帕子擦干了眼泪,低头无语。
    晋江侯温和的告诉他,“穰氏离开之后,你自然要另娶新人。儿子,你虽有这世子之位,虽然这晋江侯府早晚是你的,可你年纪大了,能耐却不大,能娶着什么样的姑娘?你若想娶一位淑女进门,和美度日,便该奋发向上了。”
    罗简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我明儿个便到琳琅轩去,趁着阿昙还没走,跟她讨讨主意。”
    “你很信得过阿昙?”晋江侯问道。
    罗简点头,“是,阿昙很能干,能干的都不像是罗纾生的。爹,罗纾那么笨……”
    晋江侯目光如电,罗简打了个啰嗦,不敢再往下说了。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和罗纾也挺好的。”罗简嘟囔,“我们不好也不行啊,小阿沁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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