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月余,林如海终于看完了八十回红楼梦,另外卫若兰又在原先默写的红楼梦里夹写了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批注给林如海看,也跟林如海说了些学者对红楼梦中人物的分析,让他更加清楚明白黛玉的命运。
    卫若兰在这一个多月里可没闲着,他不确定没有林如海替荣国府偿还欠银,贾元春会不会被封为贤德妃,但不是有别的后妃吗?他料想省亲一事必定会发生,想到江南的园林甲于天下,他拿出自己随身带来的三万两积蓄,又向林如海借了五万两银子,加上林如海另外投的十万两份子,在林如海的帮助下,母亲陪嫁里地处江南的掌柜庄头等仆从顺利采买了许多香木奇石绫罗丝绣等精巧奢华之物,打算运回京城,等到诸后妃娘家建造省亲别墅时卖出。
    却说目睹话本中黛玉之一生,林如海每逢午夜梦回之际,总是忍不住老泪纵横,故此在卫若兰做此事时倾力相助,借给卫若兰的五万两银子和他投的十万两份子是为了留给黛玉,但他并不打算让卫若兰卖出后就把这笔银子交给黛玉,而是数年后出阁时让黛玉凭借据和票据从卫若兰手里取出,免得落入荣国府手中。
    事到如今,林如海已无人可信,既然卫若兰将如此重要的话本赠送自己阅看,自己也唯有信任他这份侠义之情,给黛玉留一条后路。
    卫若兰把话本都默写给林如海了,对于这等小事自然满口答应,况他确实急需银钱,祖父留给他的财产多是地亩商铺器物,银钱不多,他想到自己用钱的时候父母定然不会给他,为了日后不用囊中羞涩,此时投入的银钱多,来日得到的利润才会更加丰厚。
    这日接到祖母的书信催他回京,想到自己离京已有大半年了,卫若兰忙向林如海辞别,林如海听了他的来意,忽然挣扎着下床,对卫若兰深深一揖。
    见林如海行此大礼,卫若兰吓得赶紧闪开,伸出双手扶住林如海,诚惶诚恐地道:“林大人对晚辈有教导之实,乃为师者,晚辈如何敢当大人的大礼?大人快别折煞晚辈了。”他从林如海处学到了很多亲生父亲没有教导自己的东西,心里着实感激。
    林如海感慨道:“公子当得起,若无公子,小女定会落得和话本中一般下场。公子对我林家的恩典堪比天高海深,然老朽已近灯枯,实无人可托,临别之际,尚有一事相求。”
    卫若兰听了,拍拍胸脯道:“大人但说无妨,晚辈如有能为,绝不推辞。”
    林如海将自己对身后家产的安排细细告诉了卫若兰,末了道:“倘若小女尚未定亲出阁荣国府便已遭抄家,小女非贾家之人,自然无罪,然她稚弱无依,恐受落井下石之人作践,到时还请公子念在老朽一片牵挂之心对她伸一把手,保她平安无事。”
    林如海天性豁达,对于黛玉的婚事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他不赞同黛玉嫁给宝玉,至于别人,他怕没了娘家的依靠,黛玉嫁了别人,也未必过得称心如意,倒不如顺其自然。
    为父母者,计深且远,林如海处处都替黛玉考虑到了,卫若兰不禁十分羡慕黛玉,对于林如海的恳求他满口答应,“大人放心,晚辈定会留心,若没了二三百万的财物,林姑娘在荣国府过得不好,晚辈也不会袖手旁观。”
    卫若兰离开后不久,朝廷就派人到了扬州,林如海好一番忙碌。
    林家的家业均已处理好了,便是库中的头面衣裳也都全数折变了,仆从多已遣散,只留姑苏老宅一座,京中老宅一座和赠给几门堂族的祭田,去掉卫若兰处的十五万两银子、留给荣国府的五万两银子和林如海私底下给黛玉的一万两银子,共有四百一十八万两有余。
    前来的官员乃是兵部侍郎关志恒,同行的是礼部尚书徐茂和户部侍郎霍天成。关志恒清点接收军饷,徐茂颁旨,霍天成清点封存几代主母的嫁妆和七万余两欠银。
    虽不大满意林如海对太上皇的忠心,但这四百多万两银子解了圣人的燃眉之急,圣人很是记住了林如海的好处,他清楚林如海唯一的挂念就是黛玉,不仅同意了林如海所求,在圣旨中大大褒奖了他一番,还额外赏了黛玉一个恩典,赐封她为县主,封号静孝,随旨意同行的还有县主应有的教养嬷嬷和宫女、太监,人数各四,皆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按本朝礼仪,唯有及笄后已定亲的郡王嫡女方能封为县主,但不是所有郡王嫡女有此殊荣,冠服轿车皆与郡王世子夫人等同,且每年享有六百两俸银,六百石禄米,绸缎冰炭若干。
    对于林如海而言,这是意外之喜,黛玉有了县主的封号,身边又有嬷嬷和宫女太监,荣国府便不能在金玉良缘成真后,随便给林黛玉安排一门亲事,林如海最憎恨的就是有学者猜测话本中荣国府逼嫁黛玉致使她郁郁而终一项。虽然林如海依旧担心黛玉的婚事,但是自己捐献家产在前,圣人为了做给天下人看,黛玉的婚事也不会太差。
    闻听天使驾临,贾琏难得没出去厮混,陪同在林如海身边,哪知竟得到这样的晴天霹雳,他心焦如火,想对林如海使眼色,又恐得罪天使,只得强行忍住。
    待银钱东西交割明白,送走诸位官员,贾琏忍不住对林如海提出自己的异议。确定林如海时日不多了,他可就盼着这一行发笔大财呢,起先以为林如海变卖家业是为了方便自己将之带回京城,哪知他献给了朝廷,封存了嫁妆,只给府上五万两银子!
    林如海命人送黛玉回房,转头朝贾琏微微一笑,脸上露出洞悉一切的神情,“府上上上下下皆是宅心仁厚之辈,玉儿在府上几年,自进门之初并无旁门别院,居于岳母处,一应衣食待遇和府上姑娘一般无二,足见疼惜,不枉我每年送上五千银子为礼,我心里十分感激,料想我去后纵使没有这些黄白之物,府上依旧会善待玉儿。比起玉儿锦衣玉食的日子,粤海闽南百姓深受倭寇作践之苦,身为臣子,理当略尽绵薄之力,贤侄以为如何?”
    贾琏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答。他不喜欢读书,却不是草包,兼他常在叔叔家料理庶务,行走于外,圆滑机变,甚通世故,如何听不出林如海句句感激之下其实是字字不满?追根究底,捐献家产,封存嫁妆,就是表明了不信任自己府上。
    林如海见他这副模样似知廉耻,想到话本中所做之事着实恶心,究其本性,却又不算大恶,忽然说道:“贤侄年已二十有余,何以只想做个管家,却不想做一番事业?”
    贾琏一呆,脱口道:“什么管家?”
    林如海打量他片刻,笑道:“常听人说,贤侄在叔叔家帮忙料理庶务,做的不是管家之事又是什么?二内兄既有长孙贾兰,又有嫡子宝玉、庶子贾环,上学读书,那才是公子哥儿做派。不过,我有些疑问,大内兄袭了岳父的爵位,怎么荣国府倒成了二内兄的家?”本来他和贾政的来往比和贾赦的好,原先觉得他谦卑厚道,有祖父遗风,看完话本和旁人对贾政的评价,他才了解到自己当真识人不清。
    贾琏觉得头顶上似打了个焦雷,轰去了己身的三魂七魄,死死地盯着林如海,咬紧牙关道:“姑父此话从何说起?荣国府几时成了二老爷的家?”明明他才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孙!
    林如海扶着茶几慢慢坐下,呷了一口冷茶,慢条斯理地道:“世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听着罢了。难道不是?听说,府上当家做主的是二老爷、二太太,住在荣禧堂里头,人称老爷、太太,大老爷、大太太住在东边马棚后头,人称大老爷、大太太,谁是一家之主不是一目了然?将来整个荣国府都是宝玉的。贤侄也不过是个管家,贤侄媳不过是个管家媳妇,管些鸡毛蒜皮得罪人的小事,半点主儿做不得,连库房的钥匙都没摸着,或者赶明儿有人挑唆着放印子钱,拿着贤侄的帖子替人包揽诉讼,赚取大笔银子,等贤侄两口子背负上几条人命获了罪,府上的嫡子可不就是只有宝玉了?竟是让旁人如意了。难道,这些都是我听错了?”
    牵扯到宗祧和爵位,贾琏早就听得浑身颤抖了,想到府中现在的局面,想到宝玉的受宠程度,他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林如海的话,这一番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自己真的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正欲细问,却听林如海召来门外伺候着的小厮,扶着自己回房歇息去了。
    不等贾琏追上去,就有林如海派来的小厮送上当朝律例。
    贾琏想着林如海的话,压根想不起林家的家业,翻看完当朝律例,心中惦记着有人挑唆凤姐放印子钱和包揽诉讼两件事,火速修书一封,派心腹小厮昭儿赶回京城找凤姐。
    林如海得知后,轻轻一叹,贾琏还不算太糊涂,但愿他们夫妻俩日后能聪明点儿,了解到律法之厉后,不再做违法之事,既救了别人的性命,也救了自己的性命,或许在荣国府也能照应黛玉一二。至于离间了贾琏夫妇和贾政夫妇一事,林如海半点都不觉得愧疚。
    第006章
    诸事安排妥帖,林如海心愿了却,于八月二十七日的夜里含笑九泉,面容平静而安详,许是因为这些时日殚精竭思,林如海竟提前数日仙逝。
    贾琏最近请教了林如海许多问题,得到了详细的解答,然后又得了林如海私下给的一万两银子托他照料黛玉,心中颇为感激,因此一面料理林如海的丧事,一面安慰痛哭到几乎昏厥的黛玉,同时整理行囊,送林如海的灵柩回姑苏安葬,十分尽心尽力。好在林如海早已把家业处理完了,贾琏不用处理这些琐事,倒是简便了许多。
    卫若兰回京后,先回府给祖母父母请安,而后悄悄安置好自己带来的大批东西,在京城中他也有几家母亲留下的铺子,堪堪料理完,就到了秦可卿出殡的日子。
    卫若兰此时又发现了红楼梦里中的一点矛盾之处,红楼梦里写到秦可卿之丧时,明明清楚地写到是在贾琏和黛玉南下途中亡故,死前托梦于凤姐,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出殡,然而凤姐料理丧事时贾琏的小厮昭儿回京却又说林如海死于九月初三,送灵至苏州,赶年底回来,如此看来,秦可卿出殡和亡故之间竟似隔了一年,而非四十九日。
    他使人细细打听,方知秦可卿死于九月初一,回来给凤姐报林如海之丧的小厮也非红楼梦中的昭儿,而是另一名小厮,名唤隆儿,昭儿上个月已回来过一趟了。
    得知林如海死于八月二十七,卫若兰微微一怔,忍不住凄然叹息。
    锦乡侯的公子韩奇、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并陈也俊出殡时与卫若兰同行,歇息时亦在一处,见他如此形态,好奇之心大起,齐声笑道:“若兰,你这是怎么了?自从江南回来后就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莫非在江南遇到了什么事?说来听听,咱们给你出个主意。”
    卫若兰叹道:“前些时候我在江南几个月,路过扬州,偶得盐课御史林大人一番指点,算得是有师生之分,听闻老大人仙逝,唯有一女公子送终,不免心中伤感。”
    韩奇道:“原来是这件事,林大人倒是位忠义两全的好人,临终前将合家财物捐献于朝廷,作闽南粤海两地的军饷。原是我姑父奉旨亲办,得银之后又在林大人的帮助下迅速购得许多粮食衣物送往闽南粤海两地,故我深知详细。消息传出,朝中群情耸动,先有忠顺亲王带头捐了五万两银子,接着北静王捐了三万两,其他勋贵世家多多少少都捐了,如此下来竟筹集了上百万的银子,北疆将士三年的饷银尽够了,事后不知多少人家记着林大人的好处!”
    当今登基后,手段雷厉风行,派遣京城中不少勋贵世家的子孙镇守各处要塞,武将之家的子孙更多,军中许多文职也多是文官子孙,在国库无银可发的窘境中,林家这一大笔银子救了无数将士的性命,同时,也因自己的子孙都在边境,没人敢打这笔银子的主意。
    冯紫英点头道:“这是自然,连我父亲都记着林大人的好。林大人此举解了百万将士数年的饥寒之苦,又促成了王公贵族踊跃捐钱的义举,听我父亲说,前儿林大人仙逝的消息传来,朝中立时就有许多官儿进言,给林大人请封谥号,料想快下来了。除非上了凌烟阁或者附于太庙,朝中内外有几个人能得圣人亲拟谥号追封?”
    相比韩奇、冯紫英和陈也俊来说,卫若兰因不得他父亲的喜欢,对于朝廷中的动向不了解,祖母虽然疼他,但是内宅女眷对这些终究不灵通,所以卫若兰对此竟一点都不知道。
    听了韩奇和卫若兰说的话,卫若兰又向他们询问了几句,闻得黛玉得了恩典,很是替她欢喜,她被封为县主,算得上是皇家的一员,荣国府便不能欺侮她,林如海的举动让许多人家将对他的感激移到黛玉身上,武将之家多豪爽侠义,自然都会照应着黛玉一点儿。只要黛玉自个儿不是软弱无能之人,她就不会落得红楼梦中那般凄惨下场,况且从他看的红楼梦来说,黛玉确确实实是聪慧灵智之人,亦十分通晓世故,只是不屑于世故罢了。
    冯紫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卫若兰目露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笑林大人的举动导致荣国府打的主意落了空。”冯紫英满脸笑意,见韩奇和陈也俊均面露不解,遂解释道:“你们知道我家和贾家来往更密切些,宝玉和他的姨表兄弟名唤薛蟠者和我常混在一处,故而他们家的事我知道不少。荣国府内囊早尽了,如今就剩个空架子支着,林大人重病,贾琏送林县主南下,大半年都没回来,私底下打的什么主意,凡是消息灵通的谁不知道?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林大人没有男嗣,仙逝后,除了主母的嫁妆,林县主至少还能继承林家的一半家财,有了贾家和甄家的瓜葛,从中周旋,继承七八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到时候不得落在贾家手里头?原本真有不少人这么揣度贾家,话里话外透着说不出的羡慕,谁知林大人临终前来了这么一招,捐献家产,封存嫁妆,留给荣国府五万两银子作林县主出嫁前的衣食之资,明摆着信不过荣国府,许多人等着看贾家的笑话。”
    韩奇和陈也俊闻声一笑,小声道:“贾家没人上朝,林大人做的这些事他们不知道罢?若是知道了,还不得翻了天,哪能这么热热闹闹地办丧事。”
    卫若兰听了,也看向冯紫英。
    只见他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我父亲说,那些官儿着实促狭得很,这些事京城中许多人家都知道了,礼部颁旨可是浩浩荡荡的,却没一个透露给贾家,谁让他们家没人上朝,只一个政老爷在工部做着员外郎,平时府里的诰命也不和人来往应酬。”
    荣国府里诰命最高的是贾母和贾赦之妻邢夫人,贾母年纪大了不爱出门,邢夫人是贾家没人当她是当家主母,估计是不让她出门应酬,至于王夫人和凤姐,五品的品级,后者还是虚职,除了四王八公这些人家,谁和她们走动?就是有所来往的王公之家,也没人跟她们提起这些事,毕竟对于荣国府来说,林如海的举动像是给他们一记耳光,当面说就是看笑话了。
    卫若兰觉得十分解气,实在是红楼梦里的贾家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花了人家林姑娘的家产,还把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死。
    到了晚间歇息时,卫若兰反倒为自己发起愁来。
    黛玉的命运已经和红楼梦中大相径庭,自己却未能摆脱史家这门亲事,他回京后就发现继母和史鼐夫人来往得愈加亲密了,史鼐夫人还带史湘云来拜见过祖母!
    不像自己看过红楼梦深知史湘云的另一面脾性,其他人包括祖母都觉得史湘云虽然自小没有了父母,但在叔父婶娘的教导下,胸襟阔朗,爽利灵活,文采女工都十分出色,颇有名士之风流,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就等着自己回京后登门提亲。若非秦可卿忽然死了,宁国府大办丧事,史家跟着忙碌不堪,恐怕此时亲事就定下来了。
    相比继母生的弟弟,祖母确实非常疼爱自己,因为弟弟相貌平平,自己却生得极美,且英气勃勃。但是,她老人家同样疼爱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跟自己隔着一辈,不会搀和自己的婚事,而自己也不想用败坏史湘云名声的方法来摆脱这件婚事,如果用了他成什么人了。
    卫若兰打完坐,自觉内功又有进益,决定先用第一计试探一二。
    贾家的祖坟在金陵,秦可卿出殡,并不是直接入葬,其棺木乃是寄存在铁槛寺,次日送完殡,卫若兰挥别冯紫英等人,径自骑马离开,到了牟尼院,找到卫太太信任的老尼姑静慧。
    说是卫太太信任之人,其实不如说是卫若兰生母留下的人脉。
    静慧是金陵人士,乃是秀才之女,却所嫁非人。她丈夫飞黄腾达后为了迎娶高官之女,人没回乡就寄给她一封休书。若是这般也还罢了,偏生这厮又怕静慧再嫁,或者在外面胡言乱语诽谤自己,竟然以弃妇丢人现眼该当以死谢罪为名说通了静慧的父母兄嫂,为了维护自家女子的名声,静慧的父母要用绳子勒死她,伪装成自缢的场面。
    濒死之际,静慧突然生出无穷的力气,挣脱后往外逃跑,恰逢才八岁的陈氏跟父母哥哥在江南游玩碰见了,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静慧被救后心灰意冷,不嫁得忍受父母兄嫂之恨,再嫁也有可能再遇前夫这样的人,于是她就削发为尼,在距离金陵不近的姑苏蟠香寺出了家。她遭遇世上最悲惨之事,看透了红尘,看破了人心,修行日久,名气渐大,后来听说卫太太嫁人后难产而死,四十岁的她就进了京城住在牟尼院,如今年岁五十有余,凭借高深的佛法成了卫太太最信任的师太。
    卫若兰就是求她在祖母和继母跟前说自己命里不该早娶,然后跟卫太太说自己和史湘云八字乃是天作之合,一旦结为夫妻,有了贾家史家相助,卫家的爵位和大半家财就是自己的了云云。卫太太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爵位,说不定会有所动摇。
    第007章
    听了卫若兰的请托,静慧清癯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惊讶,她原是极慧心灵性的人物,修行数十年来,宽大的缁衣下,透着一种仙风道骨之气。
    “自从卫太太有心给你说亲,我就一直留心,怕卫太太在婚事上怠慢你。史大姑娘我见过几回,虽然没了父母,但是她才气出众,性情爽朗,针黹女工无一不精,便是琴棋书画也拿得出手,和各家诰命夫人尤其是南安太妃来往极亲密,说话十分讨喜,你离京前并未流露出不悦之意,怎么不到一年你就改了想法?”因感激先卫太太陈氏的救命之恩,静慧在卫若兰跟前极为和蔼,且从不以贫尼自称,也一直都叫卫若兰是兰哥儿。
    卫若兰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他该说什么?说史湘云和自己定亲后,会做出许多有失体统的事情?除了已去世的林如海以外,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话。
    这几个月看了不少关于红楼梦的著作,讨厌史湘云的学者几乎没有,喜爱黛钗者也都挑不出史湘云的短处,足见其形象之可人。卫若兰明白,金陵十二钗都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才气,各有各的辛酸,他清楚史湘云没做过罪大恶极的事情,至少不曾像薛宝钗那样嫁祸黛玉,但是他很介意,非常介意史湘云的所作所为。
    虽然说史湘云给宝玉梳头发发生在订婚之前,但如果订婚后和宝玉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帮袭人做宝玉的活计,他肯定不会介意,毕竟他们原本就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兄妹,男女七岁不同席说的是陌生男女,就如黛玉和宝玉两小无猜,人所共识的一对。
    而且,卫若兰最不喜欢史湘云的品格,貌似天真无邪,实则尖酸刻薄。
    史湘云送戒指时只给贾母、王夫人、凤姐和宝玉的丫鬟,邢夫人的丫鬟没有,黛玉和三春的丫鬟没有,足见其世故。卫若兰可不相信她跟黛玉住时紫鹃没伺候过她。但,卫若兰觉得可以接受,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宝玉是荣国府的掌权者和最受宠的人,四个丫鬟是他们的心腹,在荣国府颇有势力,讨好她们,在主子们跟前说些好话,史湘云的日子过得会更好。
    但史湘云唯独针对黛玉的心直口快就让卫若兰厌恶了。
    她附和凤姐比戏子,心直口快也不算什么毛病,可是人家黛玉没对她生气,她却因宝玉几句劝诫就闹脾气,更甚者直接针对黛玉说她刻薄小性行动爱恼人,这是什么人啊?卫若兰仔仔细细研读了这一段,自始至终都没看到描写黛玉恼她心直口快的情节。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就当是小姑娘吃醋,偏偏是接二连三地针对黛玉。若说她心直口快,可轮到宝钗坐在宝玉床前绣鸳鸯的时候她怎么就知道找个借口把黛玉带走,怎么就突然不心直口快了呢?她说宝钗待她厚道,难道黛玉待她就不厚道?她几次三番地针对黛玉,黛玉每次都心无芥蒂地和她交好,从不曾记恨在心里。
    说到底,史湘云的心直口快都是因人而异。
    卫若兰满腹怨念无从说起,还不能说是因为史湘云的性格品行,唯有另找缘由,对静慧说道:“我也没什么说法,就是信不过太太,瞧着倒是极好的一门亲事,谁知道里头的复杂?婶娘对侄女、继母对继子如何真心实意?若真真是好,如何会定给我?我原本就没了娘,老爷待我也不亲厚,妻族之力十分要紧,若是娶了旁人自有一份助力,若是史大姑娘,师太想想,保龄候夫人可是太太的嫡亲妹子,向来和太太是一条心,史家如何助我?”
    卫若兰其实没打算依靠妻族发迹,他觉得靠自己打拼前程才算是有志气,但是为了推掉这门亲事,他不惜自污。
    静慧怔了怔,竟陷入了沉吟。
    她也不是没怀疑过卫太太的用意,只是按照她打听来的详细消息,除了没有父母这一项外,史湘云竟是色、色齐全,堪配卫若兰之为人。
    今听卫若兰一言,静慧也觉得卫太太可能就是不想让卫若兰借助妻族,所以才把自己妹子的侄女说给卫若兰为妻,毕竟比起史湘云这个无法做主的史家大姑娘来说,小赵氏却是史鼐的夫人,史家的当家主母,更能做史家的主。
    想到这里,静慧突然一惊,失声道:“我倒忘记了,史大姑娘命硬得很,还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卫太太看中她,莫不是想让她克着你罢?”
    卫若兰摇摇头,忙道:“师太,不至于说这些话,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没得坏了史大姑娘的名声。这命格硬不硬,全都是世人一张嘴里说出来的,史大姑娘在襁褓之中,如何左右得了父母的性命?我自始至终都没嫌弃史大姑娘命硬这件事儿。”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难道你真的是担心卫太太不怀好意?”静慧疑惑地看着卫若兰。
    卫若兰苦笑,微微点了点头。
    静慧叹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且去试一试,成与不成,还得看卫太太的主意。卫太太如今志得意满,已不像从前那样事事与我倾诉了。而且,既然保龄候夫人是卫太太的妹子,卫太太定然不信你所说史家助你夺爵的话。”
    卫若兰长揖道:“不管如何,都要试试,有劳师太了。”
    “兰哥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静慧温和一笑,她被休时未能带一对儿女离开,后来去探望也因他们受夫家所教,认为自己不该苟且偷生,字字句句指责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之情就此而断,所以她把一腔慈爱都倾注在一直关注的卫若兰身上。
    这件事赶早不赶晚,细细商量完,送走卫若兰后,静慧就去卫家拜见卫母和卫太太。
    卫母和卫太太都信奉佛祖,闻得静慧登门,立即命人请到跟前,卫母更是笑道:“师太是方外之人,今儿如何又涉足红尘了?”
    静慧却是淡然一笑,一身空灵洒脱,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红尘是方外,方外也是红尘,我自来去自如。太太前儿在佛祖跟前给二公子求的平安符我特地给送来,免得耽误了二公子护身之用。”来之前,她就想好了理由,为了这道平安符,卫太太可是给了二百两香火银子,足够她们牟尼院比丘尼一年的嚼用了,也可用来接济穷苦。
    卫太太听了,果然欢喜无限,忙命人用铺着鹅黄缎子的托盘接了。
    卫母满脸笑容,忽听有人通报说卫若兰来了,忙命叫进来,待卫若兰行过礼后,对静慧笑道:“师太还认得我这孙儿不认识?从前他常常陪我去牟尼院礼佛。”
    静慧道:“如何不认得?哥儿身上聚集了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世上再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哥儿好,听说哥儿年初下江南去了,几时回来的?回来了也不说去牟尼院走一走,佛祖都记挂着哥儿呢!”说到最后几句话,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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