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阿嫮在福厚堂内哭泣,虽赵腾守在堂外,然而他武艺过人,耳聪目明,自是听得清清楚楚。赵腾至今心系阿嫮,听她哭得这样凄切,知道她这是委屈得不得了,不然以阿嫮骄傲的秉性,如何肯这样失态。且阿嫮的这一场大委屈,他在其中也有功劳,如何不心疼,当真好说一句心痛如绞,好容易里头哭声停顿,又听着昌盛出来传阿嫮口谕,说是摆驾回宫。禁不住要瞧阿嫮神色,不想就叫云娘看出了破绽。
    只是这当口,莫说是赵腾不知情,便是谢逢春夫妇,谢显荣夫妇也不知情,只忙着恭送玉娘上辇,一路随行到正门,方才跪送,直看着鸾驾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诸人虽对玉娘那一场哭心存疑虑,到底碍着玉娘身份,不独不敢去问孟姨娘,反怕孟姨娘有个甚,玉娘发作起来,大伙儿都吃不消,反倒更把孟姨娘伺候得周到,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又说玉娘一进未央宫,乾元帝就听说了,带了两儿一女就在椒房殿前等候,看着玉娘鸾驾行过来,推了景宁与景琰去接,自家抱着才元哥儿慢慢地跟了过来。
    玉景宁比景琰大上几岁,又是男孩子,已然开始习武,个高腿长的,没几步就将景琰拉下了,急得景琰直叫。说来景宁果然懂事,当时就站下了,等着景琰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还哄道:“慢慢来,仔细摔着。”待得景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这才牵引了景琰往前去。
    娘在舆上看着景琰叫景宁牵着走来,她人小腿短,便是景宁有意等待,也走得有些急,模样儿又是委屈又是可怜,便将孟姨娘的话想了起来,到底是亲生母女,心上不由得一软,忙命住舆,踩着小内侍的背下了凤舆,朝着景宁与景琰两个走去。
    景宁看玉娘走来,到底如今年纪渐大,知道玉娘虽待他慈爱,到底不是亲娘,便将景琰的手放开,看着景琰奔过去将玉娘的双腿抱着,快快活活地喊了声:“娘。娘。您回来了,阿琰好想您,五哥也想,还有元哥儿也想呢,他还哭了。”正说着,忽然看着玉娘双眼微微红肿,粉光融滑的模样,立时就改了口:“娘,您眼怎么肿了?您哭了吗?哪个欺负了您?您告诉阿琰呀,阿琰和五哥一起去打他!”
    景琰年纪虽小,口齿却伶俐,这么一长串话竟是一点不带喘气,偏又是字字清楚,在场又是一片儿肃静,乾元帝与景宁父子俩个便听得清清楚楚。
    乾元帝听着玉娘哭过,便将手上的元哥儿往跟在他身后的金盛手上一递,几步就超过了景宁,来在玉娘面前,低头一看,玉娘双眼果然红红的,又想着她回来的急,只以为她在承恩公府受了什么冲撞,待要发怒,玉娘已拉了他,含笑道:“无事,我不过是蓦然见着骨肉,一时感伤罢了。您要这样,以后哪个还敢再哭呢。”
    乾元帝听玉娘这句,又朝昌盛看了眼,见昌盛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牵了玉娘的手往椒房殿走去。而元哥儿叫乾元帝扔给了金盛,呆了呆,这时已明白过来,一面啼哭一面扎了小手往玉娘这里扑。
    玉娘看着元哥儿哭得这样,就要过去抱,叫乾元帝拖着了,乾元帝笑道:“你前头才走,元哥儿就闹腾起来,乳母们也哄不住,还是景宁带着景琰过来才将元哥儿哄住了,才睡醒哩。叫他哭几声罢。”
    ☆、第317章 冤屈
    元哥儿仿佛知道乾元帝说得他一般,倒是不哭了,只把头靠在金盛肩头,又拿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盯着玉娘瞧,一副儿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因玉娘为着要元哥儿日后肯听她的话,是以自元哥儿落地起,有意地与他多亲近,平日里常叫乳母抱了来母子们相处一回。只是到底骨肉天性,她本意利用,不想相处久了,竟是真的叫她对元哥儿多成出了几分爱惜来。这时看着元哥儿一副委屈的模样,自然舍不得,待要过去抱,偏手叫乾元帝托着,一时也挣不开,也不好强挣,只得与乾元帝道:“圣上,元哥儿到底还小呢,您叫我过去罢。”
    乾元帝依旧不肯将玉娘的手放开,反与金盛道:“将荣王抱去与他的乳母。”说了拉着玉娘的手进了椒房殿,夫妇两个分别坐下,乾元帝方与玉娘道:“你莫以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可狡猾着呢。哭闹不过是挟制你的手段罢了,只消你这次遂了他的心,他就得了主意,日后依法而为,你依是不依?一次次的依了,还成什么规矩!若是阿琰也就罢了,女孩子家家的,宠些就宠些,元哥儿到底是你我的嫡子。我实话告诉了你知道,我已命礼部拟旨,待得元哥儿周岁,即册他为太子。国之储君,怎好遇事就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玉娘虽早知乾元帝早晚会立景晟为太子,总以为要进学以后,没料着竟这样早,脸上神色变幻,过了回方道:“他那样小,还任事不明白呢。”
    太子自册立起,就要迁到东宫去,手下有一班属官,譬如个小朝廷一般。景晟是不足周岁的婴儿,连着话也未必会说,且不好说是个人,倒有一批儿属官服侍,往好了说,早早历练了,到日后接掌国事必不会不知所措,上下无序。可若是叫属官们奉承久了,失了本性,养得妄自尊大,不肯听她的话,可怎么好?
    乾元帝听着玉娘疑惑,颇不以为意,握着玉娘的手笑道:“我知道你不忍元哥儿早早搬去东宫,你只管放心,待他进学了,再搬去也不迟。”玉娘还待再劝几句,乾元帝又道:“你待元哥儿这样亲近,又是怎样对阿琰的?都是你的孩子,你总要公平些儿才好。”
    玉娘叫乾元帝说了这几句,知道乾元帝这是误以为她因着景琰是个女儿,心上失望,这才冷淡她,又无有解释,只得红了脸称是。乾元帝到底心痛玉娘,看她脸上通红,一双明眸盈盈仿佛含泪一般,便不忍责怪,反哄道:“我也不是怪你,人心都是偏的,有些儿偏爱也是常理,譬如我待着你母子们,人也尽道我偏心。”玉娘听着这句,到底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乾元帝看着玉娘笑了,这才放心,又问她:“今儿谢家服侍得可周到?”原来乾元帝以为孟氏才是玉娘生母,只是孟氏出身实在太差,怕叫她连累了玉娘,是以还一早吩咐了谢逢春,不许孟氏见人的。这回叫玉娘回去省亲,又怕谢家的人不知变通,将孟氏挪去他处,这才使赵腾过去敲打。这时看着玉娘哭得双眼微肿,不知到底是见着孟氏哭的还是没见着孟氏哭的,又怕玉娘因孟氏出身羞愧,这才说得婉转。
    玉娘熟知乾元帝性情,立时就明白了,垂着粉项道:“也算周到知礼,是我自家要哭的,并不干他们事呢。”乾元帝听说这才放心,又揽了玉娘纤腰,细细问她今承恩公景色如何云云。哪成想前大将军府正是玉娘心头隐痛,叫乾元帝问着又不好不答,只能勉力应承。乾元帝听得玉娘说道烟柳盛景,信口就说了句:“这是前大将军严勖的手笔,他是两榜进士出身,精通文墨,又能领兵遣将,胸中丘壑远胜常人,只可惜犯了事,把一世辛苦付诸东流。”
    这话如钢针一般直扎入玉娘心中,疼得她一时间透不过气来,只她如今也做惯了戏,面上竟是一点子不显,还能反握着乾元帝的手道:“严勖犯了甚事?您仿佛有些儿惋惜呢。”乾元帝捏了玉娘的手笑道:“你问这个做甚,我就是说了,你也不能懂。”
    玉娘听说,恨得咬牙,脸上却依旧是个婉转模样,把流眄双眸盯着乾元帝,道是:“您不教,我怎么能懂呢。”乾元帝只得道:“那时我也是个孩童,只听父皇说过几句。严勖虽是能臣干将,无如名利心甚炽,一心要名垂千古,想要些大功劳,惹得皇爷爷大怒,下了道明旨训斥。偏他从前办差做事手段激烈些,得罪了人,那些人见皇爷爷不喜他,便寻了些错处来,才有了灭顶之灾。”
    玉娘听到这里就露醍醐灌顶一般,知道严勖必是卷入了延平年间的夺嫡之乱。
    延平帝一生子女众多,不算上公主们,仅皇子们活到序齿的有十四位,长至成年的也有十个。他有这样多的儿子,偏偏无有嫡子,都是庶出,若延平帝早早地把庶长子立为太子,还好些,偏那位皇长子为人虽无大错,却也挑不出甚好处来,十分平庸,延平帝心上便有不足,不肯立一个无功无过的太子。
    延平帝那些庶子们排行在前的几位年岁相差仿佛,看着延平帝这样拖延,都起了心思,哪个也不肯服从,都有夺嫡之意,在朝堂上各逞本事。延平帝瞧不上长子平庸,又想看余下的儿子们的本事,竟是沉默纵容,从延平二十一年起至延平二十九年止,九年间折了多少朝臣不说,连着皇子也折进六个,其中就有皇次子哀郡王刘荪。
    皇次子刘荪早在延平二十二年就卷人了科场舞弊案,叫乾元帝废为庶人,圈在了永巷,与延平二十四年病故、死后也不曾追封,只赐了个愍字为谥号,是为愍庶人。愍者,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民悲伤曰愍;使民折伤曰愍,也算个恶谥了,足见延平帝对愍庶人厌恶。
    不想延平二十五年,有中书侍郎朱远才泣血上告,指刘荪遭人诬害,诬害刘荪的却是皇三子刘茁。刘茁因此被废赐死,无谥号,而愍庶人改赐谥号哀,追封郡王,是为哀郡王,随葬茂陵。
    而严勖能一路从二榜进士,再点庶吉士,而后做得翰林修撰,后任谏议大夫,再升兵部左侍郎,而后任左军都督,正是受了刘茁青眼,想是延平帝因此疑了严勖参与诬陷刘茁一案也是有的,只是无有人证物证,便是刘茁也不曾说过严勖涉案,延平帝并不能因此定了严勖的罪名。这才有了湖南乡民张三昂泣血上告,告严勖杀民冒功一案,严勖因此得罪,终至家破身死。可若是严勖当真卷入科场舞弊案,为何刘茁不曾吐露一字半句!倒要把别的罪名来治他的罪!
    严勖死后两年,延平二十九年,延平帝一场大病垂危,那时年长的皇子们死的死,废的废,成年的皇子只余了皇长子刘筠与皇五子刘策两个。因庶长子仍在,延平帝便追封了刘策之母婕妤曹氏为后,将刘策立为太子,到得延平三十年初,还未出正月,延平帝便薨了。刘策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后继位,次年改年号为永兴,是为永兴帝,如今回头再看,其中奥妙自是不问可知。
    这些猜测,阿嫮在死里逃生后早有人告诉了她知道,只是当时不过是猜测罢了。今日从乾元帝口中亲口说出严勖是得罪了延平帝,这才有人举发他杀平民冒功,这才将从前的猜测都坐实了。阿嫮只觉身在冰窖一般,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乾元帝看着玉娘默不作声,只以为她听不明白,倒也不怪她,还在她鼻子上轻轻一捏,笑道:“说了你不懂还要听,可是糊涂了不是。”
    玉娘慢慢地抬头将乾元帝看了眼,她在承恩公府哭了那一场之后就觉得手脚发软,身上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这时再听着外祖家奇冤,再扛不住,口唇翕动了回,还不待她开出口来,身子一软,向后便倒,还不待乾元帝回过神来,玉娘已软绵绵地已滑落在地。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倒,唬了一大跳,忙起身将她抱了起来,又看她双眉紧皱,脸色潮红,便将手在她脸上一摸,只觉着触手滚烫,竟是做起烧来,忙将玉娘亲自抱入后殿,又命速宣御医。
    昌盛看着玉娘倒下,已知不好,不待乾元帝出声,已在乾元帝面前跪了,一五一十将玉娘今日在承恩公府见了谁,说了甚,去了哪几处一一回了。乾元帝待听着玉娘在承恩公府竟是一口膳也没用就赶了回来,恨得把昌盛点了点,怒道:“你的舌头还要来做甚!”昌盛自知有罪,一个字也不敢辩解,只是不住地叩头请罪。
    乾元帝看着昌盛这样,更是气恼,几步上前将昌盛踢倒,怒骂道:“狗东西,给朕滚到一边儿去跪着!”因看御医已赶了过来,顾不得再发作昌盛,带着御医进了后殿。
    ☆、第318章 各种
    阿嫮本就叫毒酒伤了身子,若是仔细保养,细细调理,用个数年虽不好说尽复旧观,也能好个七八成,偏她性子倔强,为着报复,舍命一般地进宫挣扎。时时处处殚精竭虑,又先后生了两胎,虽有御医保着,也仅仅是勉强维持,这回听着外祖家故事惨烈,心情激荡下把病根勾了起来,竟一下就倒了,迷迷糊糊地时醒时睡,醒时昏昏沉沉地不大能认清人,昏睡时更是人事不知。
    乾元帝看得玉娘这样,心急如焚,几乎将整个与御医署都挪来了椒房殿,自家料理完政务就来椒房殿相伴。景宁看着玉娘病倒,乾元帝为此心焦,景琰又是娇纵惯了的,唯恐她惹着乾元帝不喜欢,竟是告了假,来椒房殿带着景琰,陪她读书玩耍,不叫她惊扰了玉娘,倒叫乾元帝在愁肠百结中分了些神出来将他夸奖一番。
    又说谢皇后省亲回去后就病了且病势沉重,御医们竟是不能使她痊愈,慢慢地就有谣言传了出来。原是京中略有些年岁的都知道如今的承恩公府正是从前的镇国大将军府,前镇国大将军本是个有美名的儒将在民间颇有些儿声名。皇后往从前的镇国大将军府走了一遭,回去就病成这样,就有传说是:“想是严大将军死的冤,英灵不灭,谢皇后怕是叫严大将军的冤魂缠上了。你们想想,当今的圣上正是当年延平帝嫡嫡亲的孙儿,皇后又是咱们圣上心尖子上的人,严大将军的鬼魂不缠她缠哪个?”
    这传说也不知是从何处兴起的,先是只在民间流传,不过数日就传到了些官员家中,再后来就是勋贵大臣的夫人们中传说。待到传在乾元帝耳中时,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乾元帝当时大怒,就命彻查,可这等在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速度即快又最难理清,张三说是听李四的,李四又道是王五所言,再问王五,又能将赵六扯出来,从赵六还能牵出魏七来,竟不能摸着根源。
    这传言直叫乾元帝心浮气躁,一则由这等传言可知,严勖虽身死家破这些年,竟还有人为他不平;三则,不过数日,玉娘病得连人也认不得了,御医们又说不清个缘由,用下药去,也如泥牛入海一般,难道真是叫冲撞了?
    若是民间,疑心撞鬼还能叫个珐师来收个魂捉个鬼,可在宫廷这等神鬼之说通常与巫蛊相连,历来为朝廷严禁,乾元帝再心爱玉娘,也不好为她破这个例,只得把僧录司、尼录寺、道录司等主事召来商议。
    道录司的主事因劝乾元帝道:“您是真龙,百神护佑,把您贴身之物与殿下佩戴上,便是有鬼,也要退避。”乾元帝闻言,将自家贴身的小衣与玉娘穿上,无如并无大用,直叫乾元帝急得愁眉不展,看着一双儿女,女儿尚未懂事,一团的稚气;儿子更小,连着娘也不会叫,更是心如刀绞一般。
    未央宫中诸妃嫔们看着玉娘病成这样,一个个心中欢喜,每日来探望时,当着乾元帝的面脸上却还得带些哀戚神气来。倒是高贵妃,还有几分真心,暗地吩咐徐清道:“皇后是你嫡母,她病了,你做儿媳的该在床前侍疾。”又与乾元帝道,“妾无甚见识,可妾知道母子连心,若是元哥儿、宝康公主时时唤着,殿下许就回过神来了。”
    乾元帝听说也觉有理,看着玉娘偶尔醒过来,就把景琰与元哥儿牵到牀前,叫玉娘看看,指望母子们天性,玉娘看着一双孩儿,振作起来也未可知。哪成想玉娘将一双儿女看过两眼,依旧闭眼睡去。到了这时,乾元帝不得不信了玉娘是叫严勖的鬼魂冲撞了。若是要解了冲撞,要么使人来将严勖的鬼魂收去,要么将严勖的冤屈平反了。前一个,“他今日召了道士进宫,明日奏章就能把他书案淹了;若是做后一桩,岂不是说祖父延平帝昏庸,冤屈了忠臣良将,这两桩,哪桩都不好做。
    乾元帝正是为难的时候,赵腾已找到了陈奉在宫外的住处,将佩剑拍在了陈奉面前。陈奉看赵腾面沉如水,额角青筋尽露,十分恼怒的模样,茫然地问道:“赵将军这是做甚?”赵腾冷笑道:“陈奉,你借着阿嫮的病传出这样的谣言来,是想逼乾元帝为严勖将军昭雪罢。如今他是叫她的病挂住了心神,待得日后回过神来,起了疑心,你叫她如何自处?!”
    陈奉见赵腾咄咄逼人,将袍袖一展,在椅上坐了,白白胖胖富家翁一般的脸上,满是笑容闲闲地道:““她到底是将军嫡亲的外孙女,我不救她救谁?我即救了她,为甚要害她?错怪了我也就罢了,若是因此你我生了罅隙,叫人钻着了空儿,岂不可惜。”赵腾原也不是个糊涂的,不过因阿嫮病重,自是着急,待听得那番传言之后,头一个就疑心到了陈奉身上。
    却是沈如兰获罪之后阿嫮没入宫中,乾元帝从来就喜欢阿嫮性情骄傲,便使当时的皇后李媛去劝她,不想得着一句“他就不怕他睡着了我给他一刀”。乾元帝便是再喜欢阿嫮,也不敢拿自家性命冒险,因此赐死了阿嫮。陈奉那时还在乾元帝身边伺候,听着乾元帝下了旨,冒险搭救阿嫮,偏巧赵腾也不忍阿嫮叫乾元帝毒死,一样要动手,两个就此凑在一处,使了个调虎离山计,便将原本的鸩酒倒去大半兑了许多水,又掺上曼陀罗。这做过手脚的鸩酒叫阿嫮喝下,一时间果然如死了一般,又由赵腾将“尸身”运出,假意埋葬,实则运去了郊外。待解了毒,再由陈奉使严勖旧部远远地送去了阳谷城。
    是以乍然听着严勖鬼魂作乱,缠上了谢皇后的传说,赵腾第一个就疑心到了陈奉身上,一时激怒,径直过来问罪,却叫陈奉一番反问问住。说来赵腾并不是庸碌的人,不然也不能叫乾元帝倚重,偏陈奉在宫中滚打了数十年,养得人精一般,两个蓦然对上,就叫陈奉把气势压住。
    陈奉看着赵腾不语,又道是:“此事确非我所为,不独不是我,连着那些人我也一并可以保证。赵将军不妨想想,还有哪个能从中得利?”
    赵腾皱眉道:“谢家富贵全赖阿嫮,自然不能害她。且谢家从前不过是个商户,哪里知道镇国大将军故事。若是,若是是严家人呢?”若是那冒姓了孟的严家小姐,为父伸冤心切,她如今是“皇后生母”,承恩公府的人也未必敢如何拘束她,她要做此事也不难,且阿嫮是冒了她女儿玉娘的名入的宫,阿嫮做了玉娘,真正的玉娘又去了哪里?
    陈奉听着赵腾这句,眼角抽了抽,那些人做的甚,他也是事后才知道,活生生将个女孩儿推下山涧,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谓残忍。若是那孟氏知道了真情,为着女儿,做下这事来也不出奇。只是玉娘的下场,阿嫮尚且不知情,孟氏又从何得知?孟氏这些年都忍了,又怎么不能再忍几年?不能是她。
    陈奉简略将自家猜度与赵腾分说了回,赵腾也觉有理,一老人一青年,面面相觑,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未央宫中的清凉殿内,万贵太妃盘膝坐在佛前,满是皱纹的脸上带了些微笑。
    万贵太妃能得永兴帝十数年专宠,心机手段自是不少,又养了个素有贤明声名的儿子刘焘,母子们很得永兴帝看重。而因着刘熙行事略有偏激,永兴帝喜欢稳重些儿的,不免偏宠刘焘些,一个仗着嫡子名分,一个仗着贤王声名,倒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当时敬贤皇后早亡。中宫久虚,若是乾元帝将万贵妃扶正,这刘焘亦是嫡子,且有年长,胜算大上许多。不想永兴十年,山东地动,刘熙代永兴帝祭天地太庙,没过几日遇着了刺客,还是陈奉舍身相护,这才保全了刘熙。
    因大殷朝规矩,代皇帝祭奠天地太庙的,多是太子,且有种种模棱两可的证据指向刘焘,是以当时人都以为是刘焘情急,这才出此下策。而永兴帝素知刘焘脾性,论才干有,论心机也有,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做不来杀弟这等破釜沉舟之事,多半儿冤枉,可也寻不着证据说刘焘无罪,只得把刘熙立了太子,以保全两个儿子。
    万贵太妃事后也曾细细问过刘焘,刘焘指天发誓,只道若是他所为,必叫他事后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万贵妃自是信得过儿子。
    即不是刘焘所为,那么还能是哪个?必定是刘熙的苦肉计,逼得永兴帝不得不立他为太子。说来,谋嫡本来就是各凭本事,输了也怨不得人,可刘熙践祚之后,就将她母子们暗暗磋磨,直将个意气风发的齐王刘焘,折磨得未老先衰。万贵太妃只得刘焘这么一个儿子,如何不心疼,自是将乾元帝痛恨,却又拿乾元帝无可奈何。
    乾元帝先后两任皇后,前头那个李庶人,方正有余,严肃更多,万贵太妃只怕弄巧成拙,如何敢与她交通。好容易看着乾元帝宠着酷似当年沈家嫡女沈昭华的谢氏玉娘,爱若珍宝一般。因万贵太妃觉着谢氏来历可疑,便有意拉拢,想籍着她求情,好叫刘焘少受乾元帝折磨。哪里知道这位谢皇后,果然了得,凭万贵太妃示好,只做个不知道,万贵太妃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这一忍便忍到了今时今日,看着乾元帝为着哄谢氏喜欢,许她归家省亲,更是轻车简从,仿佛民间出嫁女儿归家一般。万贵太妃是永兴帝枕边人,如何不知道大将军府的前世今生,看着玉娘回宫即得病,且病势汹涌,便生了条计来。
    万贵太妃叫乾元帝拘在清凉殿中不得出来,可乾元帝却也不能禁止齐王妃来探视她。说来也巧,玉娘病倒的第二天,就遇着齐王妃每月探视的日子,万贵太妃籍机叫齐王妃回去告诉了齐王刘焘,由他安排下严勖冤魂纠缠皇后谢氏这一传说。
    虽说这传说不能伤着乾元帝根本,可到底好叫乾元帝颜面无光。
    ☆、第319章 薄情
    乾元帝素性薄情,如今宠着皇后谢氏,不过是因着谢皇后能讨他喜欢,哪一日谢皇后给他添了烦恼,损了他的颜面,他又会如何看待谢皇后?不管那谢氏是不是沈氏遗孤,她能将前头的皇后与陈淑妃都置于死地,可见心性狠毒,哪里是肯坐以待毙的人,必然要生出事端来,倒是一场好戏。
    再往深处说去,若乾元帝因着严勖冤魂故事厌弃了玉娘母子,前头的庶长子已然成年,到时候一个成年的庶长子,一个幼年又不得帝心的嫡子,只怕又要重演当年故事,这才是一报还一报。
    而若是乾元帝不把传说当桩事,依旧待那谢皇后情密,那也没甚要紧的。左右查不到齐王头上去,实实在在的有百利无一害。
    是以看着连未央宫中也有传说时,万贵太妃笑得开怀。卢雪觑着万贵太妃神色欢喜,斟了盏茶来,奉与万贵太妃,笑嘻嘻地道:“娘娘,若是殿下红颜薄命,一病没了。有着冤魂索命的传说,她那儿子再是嫡子,想问鼎大位,也是难呀。”
    万贵太妃慢慢地喝了口热茶,叹息道:“这也是那孩子命苦。有那样一对儿父母。”卢雪满口称是,想了想又问万贵太妃道是:“您看,要不要再加一把火。”卢雪俯在万贵太妃耳边道,“严勖到底与谢氏无干,咱们圣上又是个怜香惜玉的,只怕还心疼着呢,若是其实不是严勖是李源呢。”
    护国公李源因巫蛊案被诛,而所谓巫蛊案,不过是查着李源之媳小唐氏收买了师婆做法,且那小唐氏也一直辩说她所求的是乾元帝与废后李氏夫妇和睦,并不敢诅咒皇帝,只是无人信她。如今若是李源鬼魂将新后缠住,只怕乾元帝再怜惜新后,也要生出厌弃来。
    万贵太妃听了,沉吟了回,道:“不可,过犹不及。如今他正查着哩。咱们若有动作,难保不被他发现,到时只怕他不肯放过阿焘去。”卢雪听了,答应了声,退在了一边。万贵太妃却是站起了身,缓步走在殿外,扶着石栏往椒房殿方向看去。
    夕阳余晖正映在椒房殿的屋脊上,金光闪烁,一派堂皇气象。只看这幅情景,哪看得出这大殷朝的皇后正在垂危呢。
    阿嫮睡了很久,耳畔一直听着有人唤着“玉娘。玉娘。” 阿嫮皱了眉头:玉娘是哪个?哪个是玉娘!到她面前来啰嗦,还不闪开些。又有个小孩儿在她耳边叫着:“娘呀,我是阿琰啊,您醒醒,弟弟要您呢。”阿琰?阿琰又是哪个,作甚叫她娘,好没规矩,还不撵出去!可凭她如何挣扎,只是开不出口来,又觉着口中常有苦药与参汤灌入,她就是想转个头也不能。
    又似乎有人将她抱在怀中,细细劝说:“好孩子,莫怕。你是个无辜的,冤有头债有主,寻不到你头上去。乖,张个眼就好了。”阿嫮细细皱眉:“是爹爹么?爹爹回来了?”她手指动了动,终于张开了口,想唤一声“爹爹”,不想才张开口,一口参汤就灌了进来,正呛个正着,不提防间咳得涕泪直流。
    阿嫮才要发怒,就听着身边有人怒喝道:“狗奴才!连个参汤也喂不好,还要你作甚!拉下去!”这声气好熟悉,阿嫮皱了眉,慢慢地张开了眼,好一会才看清自家床前,背对着她站着个男子,身着玄衣,后心出一条五爪团龙。
    五爪团龙?这是皇帝常服。还不待阿嫮回过神来,已听人又哭又笑道:“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又胡说,哪个是殿下!阿嫮将眉头皱得更紧,待要出声叱呵,又觉着咽喉处干涉得很,竟是开不出口来。
    站在她床前的那个皇帝听着身后动静已转过身来,见阿嫮张眼看着他,脸上顿时悲喜交加,张开双臂将她一把抱入怀中,把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他胸膛上,不住口地唤着卿卿。又放开她,仔细盯着她瞧。
    是了,这个是当今乾元帝。可乾元帝唤她卿卿作甚?她几时与乾元帝这样亲近了?爹爹呢?她怎么在宫中?阿嫮又有些糊涂了,眼看着乾元帝将手轻轻地落在她脸颊上,柔声道:“玉娘,你看我是哪个?”
    乾元帝有习剑的习惯,掌心有薄茧,摸在阿嫮脸上,略有些儿疼痛,阿嫮皱了眉,微微侧转脸,便是这时,忽然听着有个女子声音哭叫道:“殿下,殿下,妾不是故意的。”还不待阿嫮开口,已听乾元帝喝道:“堵上嘴,拖下去!交与暴室丞。”
    阿嫮正要看是怎么回事,却看乾元帝已把一副温存面孔对着她,捧了她的脸柔声道:“好孩子,你晕糊涂了,她自告奋勇要来伺候,却把你呛得这样,本就该死。”
    是了,是糊涂了。她如今哪里还是什么阿嫮,什么沈昭华,她是谢玉娘啊。是大殷朝的皇后谢玉娘。看看,到底是她命不好呀,不能这样一睡不起。玉娘终于回过神来,口角微微翘了起来,眼中却是滚下两行泪来,慢慢地抬手按在乾元帝脸上,又滑落在脖颈上,指下是乾元帝的脉息跳动,一下又一下,十分强劲,就是这里了,可是元哥儿还那样小,元哥儿太小了。
    “母后?”“娘。”循声看去,玉娘却见景宁与景琰两个并肩而立,两张小脸上都是惊喜之色。
    元哥儿再大些就好了,只要再大些,就跟他这么大,已懂了些事,知道亲近母亲,不会叫大臣轻易就哄了去。
    玉娘终于挣扎着开了口:“圣上。”乾元帝笑着点头,眼中却落下泪来,到底他也算细心,听着玉娘声音嘶哑,忙叫人斟上温热的蜜水来亲自喂玉娘喝了,这才命人将御医署医正唤来,方招手把景宁与景琰两个唤到床前,推了景琰与玉娘道:“你看看孩子们都瘦了。”
    玉娘将景宁与景琰两个慢慢看过来,摸了摸景宁又拉了拉景琰的手,口中夸了句:“好孩子,都是我的不是,吓着你们了。”又转脸问乾元帝:“元哥儿呢?”
    乾元帝气又笑,把手指点了点玉娘,又指了指景宁与景琰两个,到底还是使珊瑚出去将元哥儿抱来与玉娘看。
    便是这时,在椒房殿侧殿候命的御医们得着乾元帝召唤,齐齐过来伺候,到底御医署连着御医,太医等总有四十余个,哪能个个向前伺候,总推了医正与两位医令向前请脉。
    玉娘原就是心病,这一醒脉息上自是清晰明了。只是医正与医令们也是请老了脉的,知道甚话能说,甚话不能说。尤其皇后,圣上把她看得命根子一般,若是说皇后是心事郁结所至,只怕圣上着恼不说,又把皇后狠狠得罪了去,日后做些难,一家子都要折进去。是以背了些医书,都道是皇后这是外感内焦,一时悲喜过甚,这才病倒,并不是中了邪,更无大碍云云。只消仔细调理,就是再怀龙胎也是早晚的事。
    乾元帝听着方才喜欢起来,过来坐在玉娘床边,握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听着了?你就是不为着自家,为着阿琰与元哥儿他们也要仔细保养才是。”玉娘摸了摸景琰的脸,又看了看景宁,景宁原本是张鹅蛋脸,这些日子下来,竟是瘦得下颌尖尖,玉娘便与景宁道:“怎么瘦成这样。”
    景宁红了眼道:“母后,您醒了阿宁就能胖了。”竟是对他这些日子的食不下咽绝口不提,可越是这样越显着他懂事,饶玉娘已是铁石心肠,可看着个孩童这样依赖孝顺,到底还是软了心肠,拉了景宁的手道:“好孩子,你愿不愿意与阿琰一般唤我。”
    景宁原是强忍了泪的,听着玉娘这话,眼泪就落了下来,扑在玉娘膝上哭道:“娘,您是儿子的娘呀。”
    若是从实情说来,景琰虽亲近玉娘,到底还小,且自打落地又是千娇万宠长大的,看着自家娘昏睡,虽是害怕,到底不知道厉害。可景宁那是叫玉娘拣回来的,玉娘与他的一份好处,在他心上便是十分,因此格外害怕,唯恐连着玉娘也不要他了。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又不敢哭,好容易玉娘醒来,竟是肯叫他唤一声娘,与景宁来说实是惊喜过甚,因此痛哭。便是乾元帝听他哭得这样可怜,也不忍责怪他。
    又说珊瑚去唤乳母时,元哥儿才睡着不久,乳母因听着皇后醒了要见荣王,只得把元哥儿唤醒。这婴儿自睡梦中叫人唤醒,哪有不哭闹的,因此哄了好一会,方才叫荣王止了哭,又洗脸换了身衣裳,这才抱到了玉娘面前。
    玉娘看着元哥儿,张开双臂要抱,乾元帝忙将元哥儿先接了过来,放在玉娘身边,轻声道:“你身上弱,仔细闪了。”玉娘顾不得答应他,仔细把元哥儿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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