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山野绿了。
    郝云峰的几个老叔下山去成都了。
    他娘宁氏就在家叨念了:“这老四是咋回事儿,过了大年就下山去了,这么久也不回山上看看。”
    听宁氏念叨,云峰三个嫂子都没答话,她们只拿眼睛瞧玉儿,玉儿怕她们说出什么来,就答话道:“娘,四哥不回来,总是山下忙嘛,等他忙完了,就会回来的。”
    宁氏又说道:“你们爹把山上山下的事儿都交给他了,他只顾山下的事儿,山上的事儿做不好,你们爹回来了,看他咋交代?”
    玉儿又答道:“娘,您就别操这个心了!四哥早就叫人上山来安排了,山上的事儿都做得好好的,出不了啥子事儿,您要不信,可以问几个嫂子,您也可以自己去看看。”
    宁氏就看三个儿媳。
    三个儿媳就都点了点头。
    宁氏又说道:“都做了就好,就好!只是这么久都不回来,娘都想他了。”她说到这里,又怕三个儿媳有想法,就又说道,“老大、老二、老三去得远,不回来看娘,娘不怪他们,这老四就在家门口,他都不回来看娘,等他回来,娘得好好骂骂他了!”
    她口头这么说,其实三个媳妇都听得出,婆婆对小儿子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不过她们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她们都知道那句俗话: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老大媳妇就说道:“娘,四弟把事情都做好了,您还骂他做啥子哟!您要是想他了,就叫人下山喊他回来嘛!”
    宁氏道:“他忙,喊他回来,又要耽搁他的时间啊!”
    老二媳妇说道:“娘,那您就自己下趟山,也去山下看看嘛!”
    宁氏道:“不行啊,下山几十里地,人老了,走不了啦!”
    老三媳妇就说道:“娘,您就坐滑杆下去嘛!”
    宁氏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啥子大事,娘不想折腾人!”
    老大媳妇又说道:“这咋办?要不,就叫个人下山瞧瞧?”
    宁氏就问道:“叫哪个去?”
    老三媳妇就说道:“他是小叔子,我不能去!”
    老大、老二媳妇也说道:“就是这话,我们也不能去!”
    宁氏看了看三个媳妇,就点头笑道:“是,你们都不能去!”然后又自言自语道,“哪叫哪个去呢?”
    三个媳妇又都不说话,又用眼睛看着玉儿。
    玉儿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忙低了头,双手捏着辫梢,一句话也不说。
    玉儿本来就想去,她都快三个月没见到的她的云峰哥哥了。她想去见,她又怕云峰哥哥见了她更伤心。
    她知道,这家里,娘老了又不肯坐滑杆折腾人,三个嫂子又不便去见小叔子,三个妹妹和三个侄儿都小,都不能独自下山,除了她,也确实没人能下山了。
    只是她不能亲自说自己去,她怕娘起了疑心。
    宁氏没注意到玉儿的这个反应,就说道:“那就玉儿去吧!你去看看你四哥,替娘骂他几句!叫他找个时间回来看看娘!”
    玉儿心里很为难,但又怕娘看出来,就轻声答应道:“娘,我去!”
    宁氏就说道:“玉儿,今天天晚了,明天你一早就去吧!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去,就去叫云豹喊个人送你吧!”
    “嗯!娘,我这就去找云豹哥!”
    “好,你去吧!”
    三个嫂子见她出门去了,就互相会意地笑了一下。
    玉儿跟三个嫂子处得挺好,虽然她是小姑子,但她很清楚她自己的身份,从不在嫂子们中间搬弄是非,也不在娘跟前说嫂子们的好歹,所以三个嫂子也没拿她是外人。三个嫂子进门不久,就看出她跟小叔子云峰感情特别好,在小叔子一次又一次地闹退亲后,她们就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了,都有心要帮她,但郝家规矩甚严,大事都能不上她们插嘴,她们也只能替她干着急。小叔子云峰下山这么久都不回来,她们知道玉儿心里苦,想见见云峰,所以她们今天跟婆婆说话,就有意劝婆婆下山去看小儿子。婆婆如果去,肯定要玉儿陪着,那么玉儿就能见着云峰了。最后,却是婆婆让玉儿一个人,这还真有些超出她们的愿望,所以她们就相互会意地笑了。
    宁氏却看到了她们这一笑,就问道:“你们笑啥?”
    三人忙敛住笑意,说道:“没,没笑啥。”
    宁氏没有再问,她已从三人的笑意中悟到了,她在心里暗暗地说了声:“老糊涂了!”
    婆媳四人又在一起说笑了一阵,这才散了,媳妇们去做各自的家务去了。
    宁氏独自坐在堂屋里出神。
    宁氏终于明白小儿子为啥要闹退亲了。
    她想到了自己的从前。她也是郝家的养女,公公在山下收养了她,然后就把她送到山上,她就跟郝天民一起长大,他们也是从兄妹发展成情侣的,他们感情非常好,公公婆婆也看出来了,就在她十八岁的时候,给他们成了亲,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此时心里很有些后悔:玉儿跟她有相似的命运,在情感上又走她跟天民的路,可她这个做娘的竟然没有看出来,现在给云峰定亲都三年了,而且结亲的日子也定下了,小儿子第一次闹退亲,她就应该弄清楚原因,可她没有,眼下再去跟蹇家说退亲,这既耽误了人家的姑娘,又大损人家的面子,这事儿肯定说不下来。就这样给云峰把亲成了吧,恐怕小儿子以后的日子会过得一塌糊涂。更大的问题是,她和郝天民活生生地把云峰和玉儿这对有情人给拆散了。可这又不能怪郝天民,只能怪自己这个家主婆,没把儿女的成长放在心上。
    “咋办呢?”
    这个一向有主意的家主婆此时也没主意了。
    玉儿第二天下山了。
    宁氏没有阻止。她知道,让玉儿和云峰这个时候见面,只会让两人更痛苦,但她也知道,在郝天民没有回来,他们夫妻没有好好商量后,把事情捅破,情况会更糟。
    中午过后,玉儿就到了中坝场郝氏染坊。但他没见到云峰,留在坊里的兄弟告诉她,云峰出去了,至于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等到黄昏,云峰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玉儿在堂屋门口向外张望,他就问道:“玉儿,你咋下山来了?”
    玉儿看了他一会儿,才答道:“娘说你这么久都不上山,也不回家看娘,娘让我下山来替她骂你一顿!”
    云峰道:“娘要骂我?”
    “嗯,娘要骂你!”
    “娘真要骂我,她喊个人把我叫回家不就得了,还叫你跑这么远来替她骂?”
    “娘想你了!她想喊人叫你回去,又怕耽搁你的事儿。嫂子们就劝她坐滑杆下山来,她又怕折腾人,就叫我下山来看你了。”
    “叫你下山上山来回跑,这不也是折腾人?”
    “还不是你不回家闹的!”
    “你明天就回去吧!给娘说,我在山下没啥子,等过端午的时候,我就回去!”
    云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希望玉儿在山下多呆两天,但一想到自己现在还没退亲的事儿闹成,他又觉得玉儿不能留下来。所以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痛得难受。
    “我好久都没来中坝场了,你就不让我到处看看?”
    “这不比家里,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儿吃住都不方便。”
    “啥子不方便?哪个还能把我吃了?”
    “这倒不会!就是这儿住的都是兄弟伙,你在这里不方便。”
    “把你的屋给我住不就行了!”
    “行,你今晚就住我那屋。不过,你明天还是回山去。”
    “你不用赶,你明天带我到处看看,后天我就回去!”
    “你要看啥子?”
    “天天都住在山上,你就带我看看平坝。”
    “好!哥明天带你去平坝上看看,其实平坝还没得山好看。”
    “我就要看看!”
    “依你行了不?”
    “行!”
    站在门口,兄妹俩就说了半天,这才进屋去坐了。
    玉儿又问道:“四哥,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武都了。”
    “去看四嫂?”
    “哪个去看她?她家门朝东还是门朝西,我都不晓得!”
    “你不去看四嫂,去武都做啥?”
    “玉儿,你再提啥子四嫂四嫂的,你现在就回山上去,你也从此不要理我这个哥!”
    “好!好!我不提行了不?”
    听云峰说去武都,玉儿心里就酸酸的,就有要流泪的感觉,她看云峰急了,心里又一甜,她就想知道云峰的真心。
    这时有兄弟给他们送来了饭菜,他们就一起把饭吃了。
    云峰这才把今天去武都做的事儿给玉儿说了。
    “我去武都找巡防营的兄弟了。”
    “找他们干啥?”
    “我去问问他们现在拉了多少兄弟入伙。”
    “四哥,你去他们营里,就不怕那些当官地逮住你?”
    “没去他们营里,我在秋山兄弟家里跟他们见面的。”
    “我好像听爹说过,叫你不要打巡防营的主意吗?”
    “爹是说不要去动它,又不说不能把营里的人拉过来做兄弟。”
    “那他们拉过来少了?”
    “有一半多了。”
    “爹晓得了肯定高兴。”
    “爹高不高兴,这倒不敢肯定,只是到时候,我们肯定能轻松地拿下武都,还能得一支最强的人马。”
    “他们那快枪真好,要是能弄两杆来用就好了。”
    “这不行!枪就是兄弟们的命,枪要丢了,当官的就要杀他们的头。”
    “我只是说说,又没真的叫你去弄。”
    听玉儿这么说,郝云峰却笑了。
    玉儿看他笑得古怪,就问道:“你笑啥?”
    郝云峰道:“玉儿,哥给你弄了一支,就藏我屋里,还有二十发子弹。”
    “你现在就给我?”
    “不!”
    “为啥?”
    “现在给你,要是让爹晓得了,等他出兵的时候,就给你收走了!等有机会了,我再给你拿上山。”
    “你不会给别人吧?”
    “不会!要是哥也跟爹去成都了,你就自己找机会去我那屋里拿!”郝云峰说着,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兄妹俩接着又说些小时候的事儿,一直说到深夜,但都没说到两人以后的事,说困了,两人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云峰就陪玉儿在中坝场四处走了走,看了看,他们始终都没开口说他们的感情,因为他们谁也说不出口。
    他们说说笑笑地走着,也许今天去看,倒真像一对情侣,但在那时人们的眼里,他们就是一双真正的兄妹。
    他们心里都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天,他们一起看这平川上碧绿的禾苗,看那南流的江水,看江上那历经千年的石拱桥……
    看着眼前的美景,玉儿就说道:“哥哥,要是家这中坝场多好!”
    “为啥?”
    “山上连条河都没有,要在这里,去河边洗衣裳,去踩水,去抓鱼,多好玩?”
    “这么大了,咋就只想玩呢?”
    “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不是也尽想玩么?”
    “是啊!只是哥现在大了,得帮爹做些事了,没时间陪你玩了。”
    说到这里,郝云峰又沉浸在对儿时岁月的回忆里。想着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郝云峰心里又泛起了苦涩。
    玉儿早已陶醉在眼前的美景里了,她没想到这几句对话会引起哥哥的痛苦,还依旧说笑着。
    郝云峰忙收摄心神,又跟玉儿说笑起来。
    他们就这样沉浸在走走、看看、说说、笑笑的甜蜜里……
    郝云峰心里明白,他如果不能说动父母,把蹇家那门亲退了,也许今天和玉儿在一起的这种幸福甜蜜,就是他这一生在情感上的最大慰藉了。他不给玉儿说他对她的情意,他认为他改变不了他将面对的婚姻,他再把感情说出来,会给玉儿妹妹太多的痛苦,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去承受这份痛苦。
    玉儿今天特别高兴。她明白云峰不说情感的用意,她更想把今天留作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她不希望云峰跟父母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希望自己能早点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家,让这个家归于平静,归于和睦,虽然自己也许会痛苦一辈子。
    中午,他们回到染坊,吃了午饭,玉儿就回山上去了。
    上天没有给他们太多的时间,让他们去思考他们的未来。
    一场人间浩劫正向他们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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