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眼前这个姑娘其实就是他的妹妹吧?
    齐应弘无声地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始终没能喊出那个正确的称呼。他双目微阖,敛去了眸中所有情绪。
    他心想,或许一开始他会留意她,就是因为她是他的胞妹,因为有着血缘的牵绊。
    他对自己说,这世上他还有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他们观摩画像已经有足足两刻钟了,韩濯缨的耐心也越来越少。到了这个时候,她是真的饿了。
    深吸一口气,韩濯缨道:“你也看到了,就这么回事。当年战乱,父母二叔并不是故意弄丢了你,二叔他一直自责……”
    “我知道。”齐应弘声音低沉,“手札里写的有。”
    韩濯缨抬眸凝视着他:“所以,你信不信?”
    齐应弘却移开视线,缓缓说道:“你说的或许是真的,但我……”
    韩濯缨心想,凡事最怕转折。
    果然,下一瞬,她就听他说道:“但我另有家人。”
    “我知道。”韩濯缨点头,而且看他如今这般,想必齐家人待他还不错。
    齐应弘沉默了一会儿:“我从没跟齐家人提起过这件事,他们也一直说我是亲生的……”
    韩濯缨微微一怔,随即便醒悟过来,他这大概是信了吧?至少不再是凶巴巴地一味拒绝否认了。
    她点一点头:“嗯,理解,明白。”
    “所以我可能不会很快认祖归宗。”齐应弘说的有些艰难,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顾及齐家的亲人多一些,还是想拖延时间好再找一些证据推翻当下的论证。
    尽管目前来看,已证据确凿。
    拒绝认祖归宗,在世人眼中,可谓是大不孝了。
    然而韩濯缨却十分理解的样子:“可以啊,我没意见,尊重你的想法,养恩不比生恩轻。”
    在她自己心里,养父临西侯的分量也比从未谋面的生父韩靖要重得多。就算这个亲哥一辈子都不认祖归宗,她也能接受。
    但齐应弘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她的通情达理而轻松。
    停顿了一下,韩濯缨小声问:“哥,我能这么叫你吧?”
    齐应弘眸子冷了下来,他唇线紧抿,没有应答,却也没有拒绝。
    韩濯缨寻思着,既然不阻止,那就是默许了。她轻咳一声,继续道:“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齐应弘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脸颊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抬起又垂落,分明是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另找了一个人,假装是你。他没有记忆,以为我说的都是真的,也当自己就是你。我怕他骤然得知真相会受不了。所以,你能不能先帮我瞒着他?”
    说到后面,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实在是过分了。
    可是,那个“韩雁鸣”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一心当她是妹妹,又帮她良多。她那时以为真正的雁鸣已不在人世,后来他又说太医断言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记忆。是以就想着让他一直以雁鸣的身份生活。反正韩家需要子嗣,她需要兄弟,而他也没有家人。
    这么久了,在她心里,他早就是雁鸣了。
    如今她真正的兄长找到,她不敢想象他得知真相的样子。
    那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但是她又不能明知真正的韩雁鸣是谁而不去相认,那样对韩家父母、对真正的雁鸣都不公平。
    齐应弘疑心自己听错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失忆?先瞒着?”
    “嗯嗯。”韩濯缨点头,不免有几分心虚,“我知道这样很强人所难。但是正好你也说了,你可能不会很快认祖归宗。所以我就……”
    齐应弘按了按眉心,好一会儿才沉沉说道:“我倒真希望,他才是你亲哥。”
    那样他就还是齐应弘,而不是她所谓的同胞兄长。
    韩濯缨有些讪讪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勉强笑笑。
    作为过来人,她能体谅他骤然得知身世变化后的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对他的态度也不甚在意。
    “他是哪里人?做什么营生?你是怎么找上他的?他又是因何失忆?”齐应弘沉声问,他觉得,她好像很在意那个假兄长。
    听他这审问犯人式的询问,韩濯缨心中一凛,警惕心顿起。
    她这几日只顾着相认的事,倒是险些忘了,他们两人,一个是青云卫指挥同知,一个是太子暗卫。她第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在同一个夜晚,其中一个追拿另一个。“兄长”还数次提醒她,不要跟齐同知走的太近,她每次都一口应下……
    眼下这情况有些棘手啊。
    韩濯缨不直接回答,只小声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反正他肯定不是坏人就是了。他是真心拿我当妹妹的,帮了我好多好多次。”
    她忽然觉得,这个亲哥之前不愿意认她,也未必就是绝对的坏事。
    见她不想细谈,齐应弘便也就不再追问,他心里乱糟糟的,就只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
    “那我送你?”
    “不用。”齐应弘断然拒绝,“我自己认得路。”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将幼年韩雁鸣的画像卷了,收入袖中,抬脚便往外走。
    韩濯缨轻声提醒:“哥,那我刚才说的事……”
    这才是最关键的啊。
    齐应弘脚步微顿,深吸口气平复情绪:“我既没认祖归宗,也不知道他是谁,自然不会跑到他跟前跟他说‘你是假的,我是真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也不从正门走,几个纵跃,就离开了韩家。
    韩濯缨追出去时,他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翠珠早做好了晚饭,看见她,连忙问:“小姐,齐大人呢?可以用膳了吗?”
    “嗯。”韩濯缨胡乱点了点头,有点心不在焉,“他走了,咱们吃饭吧。”
    她现在发愁的是,她该怎么对待那个假的韩雁鸣。
    当初她身份发生巨变,不得不离开侯府,身边只有一个翠珠和两个包裹,唯一的栖身之所还被人觊觎。她虽然面上淡定,无所畏惧。可事实上,那段时间堪称她最艰难也最脆弱的时候。
    诚然“韩雁鸣”跟她的初遇并不美好,一开始她也防备重重,可她后来是真的拿他当雁鸣来对待。他在她心里,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亲人。
    现在她找到了亲哥,就算是将来恢复身份认祖归宗了,她也不能不认他啊。
    觉得没用了,就一脚踹开?这算什么呢?
    韩濯缨一顿晚膳吃的心不在焉。
    翠珠小声问:“小姐,齐大人今天来做什么啊?是不是来验证身份啊?那他是不是真正的少爷啊?”
    她还记得那天马大伯说过的话。
    韩濯缨沉默一瞬,不答反问:“翠珠,你觉得如果找到了真正的雁鸣,那……”她指了指前院厢房的方向:“他怎么办?”
    翠珠瞪大了眼睛,黛眉紧蹙,神情纠结而为难,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道:“这,就说他们是双胞胎?其实有两个少爷?”
    韩濯缨以手支额:“……嗯,你很有想法。”
    怎么可能有两个雁鸣嘛!
    韩濯缨叹一口气,心想,还不如不坚持呢,知道亲哥活着就行了,管他认不认呢。
    可是,她也不能剥夺他回归身份的权力。
    他是真正的韩雁鸣,跟她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不管他是否恢复身份、认祖归宗,她都得尊重他的选择。
    至于那个假的兄长,她要再好好想想。
    翠珠想了想,问:“小姐的意思是,齐大人其实就是……”
    她一脸震惊地掩了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韩濯缨瞧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双筷子:“吃饭吧。”
    翠珠看她这反应,也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只得坐下跟着一起吃饭。
    晚间韩濯缨将手札与画像都重新给收了起来。
    她对自己说,其实也不必太杞人忧天,还不知道亲哥对恢复身份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 ——
    齐应弘离开韩宅后,足下发力,一路狂奔。
    夜静悄悄的,偶尔有夜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
    他飞奔了许久之后,才慢慢停下来,一颗心砰砰砰直跳,心底也有酸楚渐渐弥漫上来。
    齐应弘揉了揉发胀的胸口,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清明时节多下雨。今天白日里天气不错,这会儿却有雨滴落了下来。
    齐应弘怔了一会儿,将那幅幼年韩雁鸣的画像,小心揣进了怀里。
    等他回到齐家时,身上衣衫几乎已湿透。
    齐宅的大门还开着,门口灯笼高悬,照得附近亮堂堂的。
    他甫一出现,就有小厮高声道:“大少爷回来了!”
    齐应弘轻轻吐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早有小厮递了伞过去,口中说着:“可算是回来了,老爷一直念叨呢,还说着要派人出去找。”
    齐应弘伸手接过了伞。
    伯父齐天德先前一直全力支持大皇子,前段时间大皇子离京就藩,他也闲了下来,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一干子侄身上。
    听说侄子回来,齐天德松了一口气,又连忙让人去准备干净衣物和暖身的姜汤。
    齐应弘洗了热水澡,又喝了姜汤,擦干头发后,他心中的那些酸涩渐渐散去。
    其实他也很清楚,知道这些真相对他而言,并不是坏事。相反,还是一件好事。他并没有失去什么,只是多了一个妹妹。
    清明的雨不算大,但淅淅沥沥下了将近半夜。
    次日清晨起床,连空气似乎都清新了不少。
    韩濯缨暂时将那些烦心事抛之脑后,专注于自己的女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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