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希望时间过的慢一点,有的人希望快一点。但不管人们的愿望如何,周六还是不早不晚,如期而至。
    晚宴在下午六点开始,按西式的规矩,每个人可以带一个舞伴。
    马征途替庄德清要到了一份请帖,说他可以带蜜儿去,免得在大家双双入舞池跳舞时落了单。马征途带去的是自己的妻子,庄德清顾及这是一个正式场合,带个小姐去会不会太轻挑。马征途告诉他没关系,拍拍他的肩膀道:“不必担心。相辉楼的姑娘,拿的出手。”
    五点,庄德清开车来相辉楼接蜜儿。当他把车停到楼下时,却发现这场宴会的主角正在这里。
    冯叁少,冯敬恺,挽着方湄小姐的手走向一辆美国产福特牌汽车。
    那辆好车看得庄德清眼红。他家里的车和现在开的马征途这一辆都是日产,性能比不远处那辆车差远了。虽知这些把持军政的军阀头子家里富,每每看到还是让人戳心。何况,美国的福特,在中国的市场上有价无市。姜振邦也不过开一辆改装后的日产。庄德清猜是冯国年向美国采购军火时一块运过来的。
    冯敬恺和方湄坐上车以后,汽车立即开走了。
    庄德清上楼去找蜜儿,忽然福至心灵,想起马征途所说“方湄若晚几年出头,就是叁少的人了”云云,说不定是暗示冯国年父子聚麀,只是自己当时并未朝那方面想。
    深宅大院内,出几件违背人伦之事,也并不使人意外。只是可惜了方小姐冰清玉洁,不但沦落风尘,还牵涉进这种事情中来。
    冯敬恺和方湄端坐在汽车后座。冯敬恺随意地问:“最近怎么样?”
    方湄道:“我怎么样,取决于大帅的心情。你们谁惹他生气了?”
    冯敬恺叹气:“我才刚回来。”
    “还未祝你凯旋。”
    “我永远不会嫌你的祝贺太晚。”
    来到帅府,二人先进小客厅休息。冯家的人,基本上都聚在这小客厅里。大帅的舞伴是二姨太,也即冯敬乾和冯静宜的母亲、冯敬恺的养母。两人都不在这里。勖勉也才赶过来,他是冯静宜的舞伴。不在场的有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她们忙于这场盛宴的筹备,正式开场时才会过来。大帅的其他太太们,大太太向来深居简出,叁姨太早丧,五姨太不乐于参加这种场合,都不在。四姨太坐在东南角,她的舞伴是自己的儿子,刚从美国回来的四少。
    六姨太呢?方湄扫了一圈也没看见。冯敬恺说:“俄国那边派了人来,父亲母亲还有六姨都在小会客室里。”
    方湄了然。如此一来,冯敬乾大半也在那间会客室里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勖勉和冯敬恺也被叫了过去。
    直到开席之前,这些人才一起出来。
    宴会正式开始后,方湄随着冯叁少到处应酬。
    马征途把庄德清引到冯叁少面前来,蜜儿见到方湄,对她笑了笑,方湄也报之以一笑。谈话主要都围绕着男人们的事情展开,方湄和蜜儿不是身旁之人的妻子,对好多事情都不清楚,所做的不过是保持微笑,在恰当的时候说两句俏皮话。
    很快到了舞会之前大帅的发言环节,他大为赞赏叁儿子,感谢了雍容大度的大太太、已经过世的叁太太和替他抚养出这么一个好儿子的二太太。台下掌声雷动。
    掌声落下,乐队奏响了圆舞曲,舞会终于开始了。素日跳开场舞的都是大帅,因着叁少是今晚的主角,第一支舞由他和方湄来跳。
    二人随着轻柔的乐曲共舞,真是一对璧人。方湄的嘴巴却在冯敬恺耳边低声说:“下次别再找我作陪了,找个女朋友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那些人嘴里是什么样子。”
    冯敬恺微笑着,也同样轻声道:“理他们做什么,他们不会影响到你。”
    “我总归是大帅的人。”
    “大帅并无意见。”
    方湄心道:那是因为大帅对你放心,换成冯敬乾,恐怕她的腿就要被冯国年打断了。然而这种话,她也不便说出口。她只得说道:“或者和你妹妹结伴。”
    冯敬恺道:“妹妹有自己的舞伴。更何况,即便我不和你跳舞,大帅也还是会把你叫过来,你这又是何必?”
    方湄道:“不用你管,我宁愿做舞会上的壁花。”
    冯敬恺道:“你怎么会是壁花,你坐在角落里也是舞会的中心。你只会招蜂引蝶,然后被蜂蝶的夫人们的眼刀杀掉。”
    方湄无心谈话,对这笑话无动于衷,甚至连笑也懒得敷衍,冷然道:“特此通知,今晚我只跳一支舞。”
    一支舞很快跳完,她果然走了。冯敬恺追着她来到了露台上。
    她静静地站在夜色中,有些忧郁。冯敬恺走近她:“介意我在这里抽烟吗?”
    方湄正为那一日冯二电话里的话烦心,看也不看他道:“只要你不说话。”
    冯敬恺在她对面抽烟,香烟在黑暗中点燃,在寒夜里开出一朵橙色的花。因着那一点微光,从方湄的角度看过去,他的面庞显得格外刚毅、英俊。
    两人的确是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的。
    大厅里衣香鬓影,灯火辉煌,同这里相比,仿佛两个世界。就连那边的声音传到这边,也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雾里看花。
    一支烟的功夫过去。
    冯敬恺道:“你别急……”
    他一开口,方湄就想叹气。她打断了他:“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听中国男人说话,我想我该去找个俄国人聊聊。”
    她转身就走,将冯敬恺抛在露台上。
    冯敬恺不用看也知道,她去找六姨太说话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和香烟味混杂在一起,并且渐渐淡去。
    冯大帅迷上哪个国家,就爱送儿女去哪个国家留学。俄国始终是他的心仪之处,所以他最器重的两个儿子都去了俄国。
    老大年过而立,留学日本回来后,冯大帅和日方的蜜月期已经过去。他也不大成器,现在主要负责对日方面的外交。
    老四去的是美国。四姨心里有计较,认为这是一个进退皆宜的法子。老二老叁如今把持着一切,若俄国还中用,老四纵然留学俄国,也只能成为一个二流角色。倒不如美国,若还和俄国交好,就安心当个对美外交官,避开那两个人的锋芒;若俄国不中用,只怕谁笑到最后,还未可知呢!
    冯敬乾因见叁弟今晚春风得意,又有方湄在侧,颇有点悒悒不乐的意思。二少奶奶早已不管他,整晚都忙着招待客人,平时也只要带好小孩子。他对她无情。她也不是娘家没靠山,非得讨好他。二姨太看着不像话,把他拉到一边提醒:“今天是你叁弟的好日子,你怎么了?”冯敬乾偏过头去,不想作答。他母亲并不能理解他和冯敬恺二人之间隐隐的竞争关系,又道:“敬恺几乎是一出生就由我养了,说你们俩是一母所出也不为过,他有成就,你应该替他开心。你们兄弟俩不守望相助,窝里斗起来,难道要其他几个小子坐收渔翁之利?”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山不容二虎。男人之间的竞争,是不论亲疏的。两个男人不可能和平共处,除非分出个高下。冯敬乾只想自己是高人一等的那个,冯敬恺纵与他亲厚些,也不可与他平分秋色。
    这些话与母亲说不通。他不耐烦地偏过头,却刚好瞥到方湄从露台走向六姨太。他立意要纠缠她,于是叁言两语将母亲敷衍走了。
    六姨太本名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沃尔恰尼诺娃,帅府中的人都称她叶妮娅。
    叶妮娅年方二十七,有一双迷人的灰眼睛,身材窈窕,面庞精致。她不但外表美丽,还精通中文、法文和俄文。大帅和俄国人交谈少不了她的翻译,帅府中的俄文大半都是她教的。大帅娶她,实在是得了不少实惠。这一点,哪怕是将这桩事引为笑谈的那帮人也心知肚明。客观点说,他们简直嫉妒得眼睛发绿。
    方湄想:这便是所谓源清流浊吧。
    在各种层面上,冯国年都是个聪明人。若非必要,方湄真不愿意成为他的敌人。
    但反过来想想,正因为他那么聪明,那么厉害,那么高高在上,他才可以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忽略方湄是一个人,认为一个小小的方湄的自由、意愿与心灵无关紧要。他认为自己有权忽略。
    叶妮娅今天穿着一件黑丝绒质地的低胸晚装,胸前袒露的皮肤被一大串珍珠遮住。红唇雪肤,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恍若要和明亮的灯光融为一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她正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自斟自饮。方湄走近叶妮娅,用俄语问候她。如此,周围一大半的人都听不懂她们说的话。
    叶妮娅同样用俄语对她说话,夸赞了她的衣服。
    方湄本来决意要穿的不起眼,但冯敬恺下午四点从连城回来之后直奔她这里,执意要她穿的好一点。她无奈,只得选了这件绿色丝绸裙子,脖子上和耳朵上都戴了金饰。绿色穿好了是很抬人的。
    方湄道:“我希望敬恺离我远一点,对我们俩都好。”
    叶妮娅道:“敬恺把你当妹妹,大帅不会生气。”
    方湄苦笑:“我是哪门子的妹妹——”她忽然看见叶妮娅的目光直直地投向舞池的方向,也就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不想却看到勖勉和冯静宜正在舞池中央共舞。
    叶妮娅收回目光,方湄把自己没说完的话说完:“看,舞池上跳舞的人才是他妹妹。”
    叶妮娅道:“他是唯一一个和我说法文的人。法文是一种很好听的语言,他说的就更好听了。”
    方湄不知怎么接话,便道:“能不能教我说两句呢?”
    叶妮娅脸上浮起浅淡的微笑:“你想学哪几句呢?”
    方湄想了想,用中文说道:“给我一些钱,我可以为您干活,我会画画,别惹我……暂时就这些了。”
    叶妮娅笑起来:“为什么你不学习爱怎么说呢?”
    方湄见她有了一丝喜色,也笑道:“我学过了,‘日太莫’,对不对?”
    她将jet'aime说的怪腔怪调,叶妮娅好脾气地为她示范正确的读音。
    冯敬乾就在这时候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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