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应了声,从山巅跳下去,她站在一块巨石上,脸上有泪。
    “怎么了?”
    她扑上来抱住他,“我梦见你娶了别人,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了。我抱着孩子来找你,你连见都不肯见我,还派人来杀我。”
    这个梦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龙君愁眉苦脸,“本座在你眼里就是陈世美?”
    她瑟瑟打颤,埋在他胸前说:“你做阿九的时候,不是要娶别人嘛!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忘不掉。”
    他在她背上安抚式地轻拍,“一个凡人,娶妻不由自己选择,家里有八个姐姐做主。”说起那些姐姐,不知会不会因为他的一记摆尾丧命,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受罚也是应当的,他的确是太冲动了,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
    夷波心里不知怎么,总是惶惶不安,他就在面前,她依旧感觉离他很远。她踮足,像根丝瓜似的吊在他身上,“你不会抛弃我,去爱别人吧?”
    他发笑,“不会。”
    “那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她眼巴巴看着他,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摇撼,“答应我,到哪里都带着我。”
    他垂眼凝望她,日光下的眼眸流转如琉璃,晶莹如深海。他抬手抚过她的脸庞,如果他神魂未走远,这点倒是能够做到的。但是不能和她明说,只好迂回折中:“阿鲛在干爹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人。无论到哪里,我的心都和你在一起。”
    盈盈秋水化作清泉,把他整个包裹起来。女人有绕指柔,可以捆缚住百炼钢。她心满意足嗯了声,“小鲛记住干爹的话,不许耍赖,耍赖我就翻脸了。”
    他玩笑试探,“怎么翻脸呢?嫁给别人吗?”
    她哇哇乱叫:“我要修成大神,满世界追杀你!”
    他尝到酸楚的味道,苦笑着揽她入怀里,轻声说:“如果恨我,就恨个彻底,我情愿你扔下这段感情,改嫁他人。”
    她猛抬起头来,不安加剧,“干爹今天说话有些奇怪……”
    他一本正经说:“还不是你先起的头,带累本座一块儿胡说八道,简直有损威仪。”
    她打着哈哈讨饶,使出杀手锏向他示好,好啊好的,就好到床上去了。
    把他的手留在胸前,像逗弄爱宠似的,她闭着眼睛呼噜噜打鼾,受用得不行。他温柔起来可以催眠,她枕着他的肚子,心满意足。他以为她睡着了,其实没有,她忽然说:“一直留在昆仑很好,昆仑是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北溟……回不去了,飞浮山太冷,对合欢的承诺,做不到了。”
    他的手指攀过山峦,落在她平整的小腹上,温柔抚摩,隐隐带着绝望的味道:“孩子不知是男是女,鲲鹏蛋难孵化,要借助火山的热力,把巢高高筑起。每隔一段时间给它翻一回身,弄得半生不熟就不好了。”
    她闻言笑嘻嘻转过来,趴在他胸口,“有干爹在,干爹是熟练工,这些我不管。干爹我问你,小鲛出壳的时候是不是美艳绝伦?你第一眼看见我,有没有惊叹?有没有立刻爱上我?”
    他的嘴角抽搐了下,“本座又没有恋童癖!再说你落地有多丑,真是无法形容。后来稼接到一条死鲛身上,才慢慢好看起来。别的不用说,就说你现在的真身,芝麻小眼大饼脸,以为贴个花钿就算美了?告诉你,乍一看你,本座差点没吓死……”
    他越说越带劲,夷波的脸也随之越来越黑。到最后忍无可忍了,扭过身去嘤嘤哭起来:“太没良心了,人家委身于你,你就这么挖苦我!脸丑怎么了?脸丑身段好,我有大胸我骄傲!当初追人家的时候怎么不嫌弃我?还和千机争风吃醋,别以为我不知道!”
    龙君有口难辩,虽然那时候的确不高兴,暗里较劲也有,但争风吃醋说得太严重了。况且最先动凡心的不是她吗?倒追的也是她,怎么现在变成他了?然而不能反驳,夫妻相处之道就是说得对、先救老婆、保大的。
    他点头不迭,“我的错,是我失言了。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被你的风姿深深吸引,无法自拔。后来我天天念着你,被绑在紫金梁上一百年,我都没有忘记你。那天你闯进寒川,我高兴疯了,老天诚不欺我……你们去即翼泽我就跟过去了,只为离你近一些。”
    夷波信以为真,“干爹,你居然暗恋了小鲛那么久,小鲛到今天才知道,感动死我了!”
    他捧住她的脸,用力吻她的嘴唇,“本座爱了你一千年,从你还是个蛋的时候开始。”
    她立刻回报他,从唇上移开,一路往下,“以后干爹一定会更爱小鲛的。”
    他仰望洞顶,东南方有一个天窗,斜照下来的光柱中粉尘轻扬。他闭上眼睛,两手轻拢那小巧圆润的肩头,时间越来越少,爱却越来越多。这一世没有姻缘,能做两年夫妻,似乎也应该知足了,就这样吧!
    ☆、第 96 章
    妖的世界,其实一直非常简单纯粹,喜欢就爱,不喜欢就恨。有些过结,三言两语也许就过眼云烟了。什么都可以不深究,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原谅的是当我深爱你,你却不告而别。
    从北朐国回来后,夷波的心里基本是平静的,她觉得龙君年满两千岁后的雷劫已经渡完了,虽然七劳八伤,所幸安然无恙。唯一悬心的是那个异世不知归不归东皇太一管,龙君冲冠一怒,会不会招来新的惩罚。
    她曾经追问过他,回来三天了,东皇太一发难了吗?他说没有,“那个地界无人掌管,九黎壶里的世界是虚构的,不在五行中,差不多就像一个梦。”
    她放心了,果真信了他的话,可是清早起来,遍寻他不得。她隐约感觉坏事了。恰好胡大则来看她,坐在那里东拉西扯,话题无聊,心不在焉。
    她站起来,到洞府外看了一圈,回来问胡大则:“舅妈,舅舅去哪里了?”
    胡大则愣了下,“陆压道君设了个棋局请他破,他参加座谈会去了。”
    “那我家龙君呢?一道去了吗?”
    胡大则犹犹豫豫:“应该……一起去了吧!”
    她脸色不豫,“你骗人,以前在飞浮山,他到外面摘块腊肉都要事先知会我,须弥山那么远,他怎么会不告诉我?你说,他究竟去了哪里?”
    胡大则被她逼得没辙,再三再四说不知道,“我也就是随便猜测,不确定他到底去了哪里啊。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呢,你别着急,等等再说。”
    等等,她等不及。因为有太多次的得而复失,都有心理阴影了。她抓住了胡大则,“你们有事瞒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舅妈我警告你,我怀着孩子呢,你要是急死了我,一尸两命,你想清楚!”
    胡大则遭她威胁,手足无措。其实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隐瞒她,男人总是这样,觉得出了事情,是死是活自己一个人扛,不想让女人参与。可是他们不知道,越是这样,越是让她们难过,夫妻不是只能同富贵的,也可以共患难。只不过夷波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她怀着身孕呢,她想告诉她,怕她坚持不住,万一有个好歹,白泽会咬死她的!
    话在舌尖上来回滚了好几遍,最终还是咽下去了,“我从女娲娘娘那里讨了一株仙藤,昨天种下,今天就长的合抱粗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说不去,冤家对头一样瞪着她,“舅妈,我一直以为你很侠义,原来并不是这样。你知不知道我一次又一次和他分开,心里有多苦?这才刚回来三天,又要出事了吗?你说,是不是东皇太一不依不饶?”自己说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头猛一沉,料想大概就是这样了。
    她摘了把剑,转身就往洞外去。胡大则慌忙追出来,“你要干什么?”
    她撩起裙角掖在腰间,脸上带着狠诀的味道,“我要上玉清,拼个你死我活!”
    胡大则彻底吓傻了,拖住她道:“你疯了?东皇太一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
    她怔怔看着她,“果然是的……”
    胡大则才发现自己被她圈进去了,一时结结巴巴说:“我的意思是……你好好的,上玉清干什么去?就为了打架?”
    夷波知道这下子大事不妙了,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龙君要遭殃了。
    她推开她,“舅妈别管我,如果命该如此,要死我和他一起死。”
    她驾起云头,这么长时间,只学会了这一项技能。胡大则当然不放心,边追边道:“你别冲动,有你舅舅呢。再说事情未必那么坏,也许训斥几句就放他回来了。”
    夷波却知道,他既然瞒她,就说明问题很严重,多半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了。她只是怨怪胡大则,为什么一味地拖延时间,现在赶过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要入太清仙境没那么容易,她不知道龙君在哪里受审,闯上天门后被人堵住了,丈八的金刚横眉怒眼,“哪里来的妖物,敢擅闯天门!再不速速离去,缴了你们的道行,扔下云头!”
    夷波是鲲鹏,骨子里有桀骜不驯的精神。这个物种是受不得刺激的,万一暴走就黑化了。
    胡大则忙打圆场,“我们有事求见帝君,还请天王通融。”
    金刚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帝君又不是你家狗,说见就能见。”
    胡大则和夷波面面相觑,夷波一手按剑,随时准备出鞘,身后传来喊声:“正好我也要见帝君呀,一道走哇。”
    她们回头,见荧惑君骑着他的赤烟驹从远处跑来。神仙和凡人一样,也会看人下菜碟,刚才还满脸横肉丝的金刚,见了他立刻脾气全无了,拱手让礼,笑得像朵花儿:“星君来了?”
    “长远不见,天王越来越福相了嘛!”荧惑君笑着拍拍他的肚子,“肚皮大,肚量不大,为难两个小姑娘做啥。”
    金刚道:“没办法,职责所在。”
    荧惑君手里的扇子朝她们泛泛一指:“那我作保,带她们进去。出了事找我,帝君问罪也有我一力承担,你看可以伐?”
    金刚迟疑了下,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反正有人扛,进去就进去吧!
    荧惑君带她们走在茫茫云海间,“我前两天当值,正好去了北边,回来才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赶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夷波把北朐国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他长长叹息:“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上次的天劫不过是逼他入瓮的手段,这次才是来真的。”
    她很着急,擦着眼泪问:“依星君之见,我干爹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荧惑君晦涩地望她一眼,不好明说,九川最大的错误不是别的,是当年救了她。杀生固然罪重,然而东皇太一耿耿于怀的还是没能让离相君绝后,一切嗔怪源于此,该算的账,最终还是要清算的。
    “你看看,要是五年前嫁给我多好,就没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了。现在后悔伐?”
    夷波惨然一笑:“如果我真的嫁给你,现在受罚的就是你。”
    她是个烫手的山芋,龙君也知道。把她交代出去等于坑人,倒不如内部消化。
    匆匆赶到灵霄,殿里没人,问守殿的仙童,说大审结束了,罪龙已经押往诛仙台。
    “坏了!”荧惑君白了脸,飞速窜了出去。
    夷波跟在后面,如果没有胡大则搀扶,她几乎要腾不了云了。诛仙台戾气万丈,道行高深的修为尽失,道行浅薄的,会被戾气侵蚀得连渣滓都不剩。东皇太一太狠了,借着罪名置人于死地,他到底有多恨离相君,以至于最后胜利了,依旧难以放下,不赶尽杀绝就不得舒心。
    远远看到那个刑场,广袤天宇下一个突兀的石台,被捆仙索五花大绑的龙君被推上去,脚下就是黑洞洞的深渊。
    白泽跪地不起,一再央求:“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帝君网开一面。道九川毕竟是应龙,曾经为帝君驻守南海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犯了戒,责罚是应当的,但罪不至死。”
    东皇太一面沉似水:“那么无辜遭受横祸的百姓该死吗?既然已经修成正果,就应当戒嗔戒怒,他狂性大发,伏尸三千,修道之人蝼蚁尚且不敢伤,他的罪业太深,该下阿鼻地狱。”
    夷波见龙君成了这样,早就按耐不住了,厉声道:“帝君何必冠冕堂皇,直说公报私仇,我还佩服你一些。不就是因为我活着,叫你不好受嘛,别当大家都是傻子。只要你放了我夫君,我下诛仙台就是了。”
    她跳出来说这通话,把众人都惊呆了。龙君焦急,高声斥责她:“你住口!谁让你来的?给我回去!”
    她不为所动,东皇太一心头火起,“道九川开了杀戒,理应受罚。千年之前离相作乱,此事已了,和这次的事情并无牵连。”
    夷波冷冷一笑,“有没有牵连,帝君心中知道。帝君说我夫君犯了杀戒,又说蝼蚁不敢伤,那么当年北溟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这笔杀业,帝君又如何解释?我只恨我失策,自毁如意珠,否则今天就不是耍嘴皮子功夫,拼死也要讨个公道了。”
    这么明晃晃的立敌,东皇太一脸上有些挂不住。如果硬拿游戏规则说事,这个简直打脸,那时候若存善念,大可以把制伏后的妖族关押起来,而不是一把火烧成灰烬。现在离相君的女儿来堵他的嘴,实在不好应付。他扫了在场神众一眼,大家都沉默着,难题成了他一个人的。大道理讲多了,就怕遇见这种一针见血的。他长舒一口气,试图平静,但又如鲠在喉,难以自解。
    白泽原先还求告,后来便低头不语了。也好,这个伤疤不撕不快,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结果如何都生受,反正已经无路可退了。
    龙君也做好了准备,他的屈从不过是为保全妻小,万一他们对夷波不利,这捆仙索未必绑得住他。鱼死网破不是他的初衷,但逼到那个份上,大不了一起死,也要战个痛快。
    荧惑君两下里看看,觉得他应该出马了,眨巴着眼睛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一辈更比一辈强,那可怎么办?白泽兽和鲲鹏生出一只迦楼罗,迦楼罗和应龙生出什么来……哎呀,吓死本君了!我觉得夷波很正直,她毁了如意珠,就是在向帝君表忠心。官逼民反,何必呢,我们天界还是讲究以和为贵的嘛。道九川有罪,狠狠惩戒可以,用不着死。他要是一死,他儿子将来不服怎么办?帝君还请三思,世上的姻缘可说不清,万一将来您的公主和他的儿子产生了感情,到最后相爱相杀,那可就完了。”
    他的发散性思维引得东皇一阵白眼,可是前半段话还是有道理的,鲲鹏有孕了,生出个什么怪物来,谁也不知道。梁子结得太大,再出一个离相君,天庭也经不得折腾。
    他松开紧握的拳,脸上神情趋于平和,以寒冷的声线做了决断:“念在道九川神妖大战中尚有平定之功,过去千年也恪尽职守,这次的过失可从轻发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上降妖柱吧,雷劈五百,火烧一千,枪刺剑刳又五百,罪业就算洗清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道行尽毁,打回原形。夷波不依,还要理论,白泽悄悄拽了她的衣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修为可以再挣,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
    龙君从诛仙台上下来,又被推上了降妖柱,临刑前深深一眼,道不尽的留恋。
    夷波挣扎上前,被他们拉住了。天上风雷齐聚,四周围混沌沌,这个世界仿佛要崩塌了。胡大则不让她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然而不多不少正两千的刑罚,一声声几乎摧裂她的心肝。
    龙君始终没有开口,哪怕是呻吟一声。疼吗?剥皮抽筋一样的剧痛,哪能不疼。可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他还活着,至少夷波和孩子平安无事。
    这场大刑,和用在夷波身上无异,她疼得心都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云破日出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她浑身的衣裳尽湿,风一吹,冷得蚀骨。白泽吩咐胡大则带她回去,余下的让他和荧惑君来料理,被她拒绝了。她拖着蹒跚的步子爬上台基,满地模糊的血肉和龙鳞,甚至让她无处落脚。降妖柱下找到他,伤痕累累盘成一圈,只有盘子大小。她嚎啕痛哭,说不出话来,这世道叫人无奈,谁让他们弱势呢!
    她怕衣上的汗水腌渍他的伤口,问胡大则讨了一条手绢,把他包在里面。他们想安慰她,她摇了摇头:“我能活很久,可以等他伤愈长大。以前是他养育我,现在轮到我来报答他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样也好,不必到处寻找,只要守着他就行了。”
    她把他抱在胸口,自己什么时候生产不知道,反正鲲鹏蛋孵化需要八百年,那时候他应该能够化成人形了。结局虽然忧伤了点,幸而还算圆满。她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无需经历失忆和曲折,一直在她身边。白泽说一人重生便有姻缘,而且生生世世剪不断,这样算来,似乎因祸得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离不弃的小伙伴们,网络连载到这里结束了,留下龙君的成长史,作为出版书的番外。年后开新坑《金银错》,可以预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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