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嘉正在房里看书,见高展明带着高柔裳来了,很不热情:“你们来做什么?”
    高展明道:“我家妹妹久仰刘都尉英明,今日特带她来拜访都尉大人,一睹真容。”
    高柔裳有些害怕地躲在高展明身后。她知道家里对她的安排,身在高家,自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婚姻之事恐怕就要成了政治争斗的手段,她便不喜欢刘世嘉,也得想法嫁过去。
    高展明见刘世嘉手边有一盒棋子,便拉着高柔裳上前:“柔裳妹妹下棋乃是一把好手,不如你们二人下一局。”
    刘世嘉兴趣缺缺:“我不想下。”
    高展明却直接打开棋盒,将棋盘摆上了:“便下一局吧。”
    高柔裳立在高展明身后,神色矜持,不主动开口,却在暗中观察着刘世嘉的反应。刘世嘉看起来一点也不欢迎高展明,但却不抗拒。大约便如同外界所言,高展明为人圆滑,刘世嘉被他纠缠不过,态度才终于有些微软化吧。
    刘世嘉并不想应承,被高展明再三劝了两句,终还是坐到了棋盘边上。高柔裳见他终于赏脸,娇滴滴地执起黑子:“刘大哥,手下留情。”
    这高柔裳年方二八,生的明眸善睐,十分漂亮。寻常男子见了这等美女都难以招架,可刘世嘉的态度始终冷冷的。这一局棋下下来,他确实手下留情了,留得还不小,因为他压根没有用心,下得其丑无比,只怕十岁小儿也能轻松赢下。
    高柔裳冰雪聪明,自然看出刘世嘉根本无心下棋,不过应付而已。棋都下成了这样,她也不好赢得太过,便配合着刘世嘉的臭棋下,随后一盘棋下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刘世嘉把棋子一丢:“承让。”
    高柔裳看出他的怠慢,心里憋着火气,还从来没人这般待她过。但她到底是高家的女儿,面上一点不显,笑道:“刘大哥可是今日心情不佳?”
    刘世嘉冷冷道:“姑娘貌美如花,我心猿意马,因此难以认真下棋。”他这话虽是夸奖,只是态度过于敷衍,叫被夸的人听着也很不舒服。
    高柔裳到底是大家闺秀,丝毫未见不悦,盈盈笑道:“刘大哥谬赞了,小女子自知貌丑,该不是吓到刘大哥了吧?”
    刘世嘉皮笑肉不笑:“姑娘何必如此自谦。”他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就要起身,“两位可饿了?我着人去做些点心来。”
    高柔裳忙道:“小女子才艺疏陋,但却会一道拿手的甜羮,若是刘大哥有兴趣,可否将厨房借我一用?”
    刘世嘉挑眉,终于显出有些兴趣的模样:“哦?我很期待尝尝高姑娘的手艺。”
    高柔裳虽是豪门闺秀,但毕竟是要嫁人的,因此各类技艺都学了些,不说厨艺精湛,确实学了一两道拿得出手的羹肴。她亦知刘世嘉对她无甚兴趣,待在此处早已闷得透不上气了,此时正好找了个由头离开。
    高柔裳一走,刘世嘉和高展明都松了口气。
    刘世嘉将棋盘上的残局一扫,终于有了兴致勃勃的样子:“你陪我下一局。”
    高展明好笑,在他对面坐下,刘世嘉拿了黑棋,高展明便接过白棋:“刘兄好定力,美人在前,还能坐如磐石。”
    刘世嘉冷笑:“美人确实美,不过你高家的女人,长得再美我也不敢沾。”
    高展明见他在三三处落子,便在他对角处落下一子,低声道:“你不待她热情些,我这里的戏也唱不下去啊。”
    刘世嘉哼了一声:“我没将你们两个碍眼的立刻赶出去,已经是给足你们面子了。”拍下一子。
    高展明失笑摇头,捻棋落子:“你如此做派,传到我姑妈耳中,只怕她以为你是个断袖。”
    刘世嘉不由“呵”了一声:“我要叫她以为我是个断袖,只怕她真敢立时把男人送到我床上!”
    顿了片刻,左右张望,低声道:“高君亮,你真能送我出京?”
    李景若的人不便与刘世嘉直接接触,怕引起高嫱等人的怀疑。只有高展明,是高嫱派她接近刘世嘉的,他才方便在中间传话。
    高展明神色淡淡的:“能不能,全看你造化,我不敢打包票。”
    刘世嘉显然对这样的答案不满意,急躁地搓了搓棋子,声音压得更低:“我,我不信你。”
    前不久高展明把消息带给他,说要伺机助他出京,但要他配合。刘世嘉做梦都想赶紧离开京城这个鬼地方,然而得了这样的消息,却是惊大于喜,只因给他传话的人是高展明。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刘世嘉道。
    高展明眼皮也不抬:“该你落子了。”
    刘世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在棋盘上又拍下一子,震得一旁的棋子都偏离了位置。
    “我是怎么想的。”高展明轻声道,“你不必管。你若不信我,我便什么也做不了,自然更无法害你。这棋,在你自己的手上。”
    刘世嘉恨极了他这般态度,却又无可奈何。没多久,他也不知是否气得,竟然笑了起来,指着高展明道:“你这家伙,若你不是高家子嗣,我倒真想同你做朋友。”
    没多久,高柔裳洗手作羹回来了。也不知是否因她手艺高超,刘世嘉吃了她作的汤羹,竟对她和颜悦色了不少。
    再过几日,高嫱再把高展明召进宫中,问他刘世嘉的近况,高展明道:“姑妈,既要攻心,那便该做足全套。刘世嘉此人并不傻,我们的心思,赵家的心思,他又如何不明白?姑妈虽封了他一个折冲府校尉,可实则软禁,他心里怎会没有芥蒂?便是他顺从了我们,娶了堂妹,难道姑妈便敢信他?他也不过虚与委蛇罢了。”
    高嫱蹙眉:“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高展明道:“攻心之术,并非一日两日,而是要滴水穿石。以我跟他的接触看来,他虽不笨,却是个无甚城府之人,咱们七分假三分真的蒙他,他未必不进套。”
    高嫱奇道:“你这是已经下好套了?说来听听。”
    高展明笑了笑,道:“我的确有条计策。据我所知,这京城里亦有些反对我们高家的,想要把他送出京城去,也不知那些人有没有跟他接上头,若是接上了,倒是个隐患。我们得想法子把这些人除掉,可要引出这些人,也是不易。其实刘世嘉如今对我的的态度虽有所软化,可我看出他心中一直还是想离开京城的,他心里也更信任赵家的那些小人。倒不如,我假意赏识他的为人,想要偷偷送他出京,以此骗取他的信任。然后放出消息,以他与我关系亲近为由做文章,再派人去行刺他,让他以为是赵家怕他与我们高家联姻所以欲将他处之而后快。如此一来,一来或可引出他身边那些怀有谋逆之心的人,二来亦可离间他与赵家的关系。”
    高嫱听了他的计策,沉吟不语。
    高展明便知她没有那么快答应,道:“此事亦可让堂妹参与,堂妹假意爱慕他,替他做事,兴许事成之后,他与堂妹假情真做,心甘情愿与我高家联姻,为我高家办事,那便是皆大欢喜之事。”
    高嫱听罢,沉思片刻,笑道:“计是好计,只是真办起来,就不知是否能够顺利了。你这孩子,如此聪慧,真是从未让姑妈失望啊。”
    第九十八章 李景若来了
    半个月后出了件京师上下震动的大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京城南门一户老宅走水,守城的官兵分了一波去救火,城门口一片混乱。火熄灭之后,众人回去休息,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发现刘世嘉不见了!被高家软禁了数月的平卢镇节度使之子刘世嘉,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一夜间凭空消失了!
    这件事对于老百姓而言,只不过是茶余饭后添了桩磕牙逗趣的话题。有人说刘世嘉是被高家派人暗杀了,也有人说刘世嘉是被皇帝偷偷放走了,传的玄乎的甚至有人说刘世嘉花了数月的时间挖穿了一条从府邸通到城外的迷道,这次他不光自己逃走了,还打算带兵偷偷从迷道打回来。
    这些市井传言里,倒还真有些接近事实的真相。
    刘世嘉的确是逃走了。
    高家的人不想让他走,除了高家的人都想让他走,包括皇帝。高展明通过苏瑅得知,皇帝一直在暗中策划想要把刘世嘉放走。救走刘世嘉,对于高展明而言是件很难的事,他又要把人放走,又不能暴露了自己,而有了皇帝的参与,这件事就容易多了。
    高展明负责糊弄高家,苏瑅负责糊弄皇帝,两边套取消息,再安排自己的人行事。南城门口的火是皇帝派人放的,高家得了消息说刘世嘉会趁乱逃走,立刻派人去追,结果刘世嘉偷了官府和令牌混在追人的队伍里出去了,直到天亮,追赶的官兵追到了“出逃”的人,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囚犯,方知上当,稀里糊涂地回去一看,都不知道刘世嘉究竟是什么时候跑的。
    其实按照皇帝原来的计划,他确实是打算在城门走火时让刘世嘉趁乱逃走的,至于消息怎么会走漏到高家人耳朵里,这就要问高展明了。高展明“碰巧”从刘世嘉那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通知高嫱注意皇上,因此城门一走火高家人立刻有所行动,皇帝生生捏了把冷汗,还以为刘世嘉走不成了,哪晓得刘世嘉依旧走了,他怎么走的,连皇帝都不晓得,不过他也以为是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实则是高展明和苏瑅等人将皇帝的计就计,改善了整个出逃的计划,令刘世嘉逃走得更顺利不说,也成功摆脱了嫌疑,在高嫱的心目中,高展明是个通风报信的功臣,虽然最终没能成功截获刘世嘉,可高展明依旧是有功的。
    刘世嘉这一走,李长治和高嫱母子也就翻脸了。
    李长治对母族之人擅权一直不满,原本他做了皇帝,照拂母家势力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如今他已成年数载,高家的人始终只拿他当做一个傀儡,他没有皇帝的权势,也没有半点皇帝的尊严,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有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加之赵贵妃煽风点火,更让他不愿再顾忌亲情。
    因此李长治借着这股东风,旗帜鲜明地站到了赵家的这边,鼓动群臣上书反对高嫱垂帘听政、弹劾安国公数项罪状。有了平卢镇节度使这个助力,赵家也日益嚣张起来,要跟高家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比起赵家的气焰嚣张,高嫱和高元照等人着实安生了一阵,竟有退让的意思。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高嫱召高展明入宫,高展明到达寝宫的时候,意外的高元照亦在高嫱的宫内。总管太监郭玉莲将高展明引入大殿,行了礼便告退了,高展明这才发现宫室里连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显然高嫱正与高元照谈论机密要事。
    见高展明来了,高嫱也不拿他当外人,示意他坐下,转头又与高元照接着方才的话题,毫不避讳让高展明听去。
    高嫱道:“那赵安思可真不是一般的蠢。怎么,他们赵家以为放走了一个刘世嘉,他们赵家便可翻覆云雨了不成?”
    高元照冷笑:“正是。刘家是否与赵家结亲,还是未定之事,便真结了儿女亲家又如何,刘强难道没有私心么?赵安思最近这动作,怕是已将平卢镇的数万兵马当做自己的棋子了。”
    高嫱原本并不是全然信任高展明的,然而刘世嘉出逃一事,高展明为高嫱“通风报信”,让高嫱真以为刘世嘉的离京是皇帝一手促成,高展明这个“幕后黑手”反倒成了功臣,加上唐云这眼线里外配合,使她对这侄儿愈发信任了。因此这般对话也不避着他。高展明使的这一手离间计,连苏瑅都为他叫好。
    高展明只在一旁听着,却不插话。高嫱与高元照的这番对话,虽有自我安慰的嫌疑,但大体来说是不错的。刘家是有与赵家结亲的意向,高嫱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把刘世嘉扣下,是为了阻止这场联姻,但她不扣人,也不见得亲事就一定能成。何况刘强也不是傻子,他便是想借着与赵家的姻亲得到更多权势,但也未必自愿给赵家当棋子。赵家如今的嚣张,的确过了。要知道高家掌权数年,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赵家有了刘家协助,能牵制高家是真,可若想就此取代高家,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地步。
    高嫱长叹道:“最蠢的还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也不相信,我们高家人好歹是他的亲娘、亲舅舅,赵家算什么?一个女人,就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且不论这等亲缘关系,我们高家得势,无论如何,我总是要稳住他的皇位,他却养藩自重,一旦赵家反了他,他连那皇帝的位置也做不成了!这皇朝是真正要改姓了!”
    高展明亦情不自禁微微点头。皇帝最该做的,是平衡强权,巩固皇权,而高展明协助刘世嘉出逃,亦是这个目的。然而李长治如今的作为,却全然偏向了赵家,养虎为患不说,在他的助力之下赵家若真与高价大动干戈,天下百姓就再无宁日了!
    高嫱转向高展明,道:“好孩子,你怎么看?”
    高展明迟疑片刻,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姑妈、伯父缘何近来对他们连番退让?”
    这些时日赵家党羽动作频频,一会儿上折子弹劾高家的党羽,削他们的职位,一会儿又提出改革,实际上改革也是针对削弱高党羽翼。按理说,高嫱等人不该就这么怕了,他们能有许多法子应对,然而让高展明觉得奇怪的事,高党毫无动作,有听人宰割之意。这实属不该。
    高嫱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且让他们嚣张几日吧,待他们麻痹大意,便是自掘坟墓之时。”
    高展明暗暗吸了口冷气。听高嫱这话的意思,看来是已经留了后手,而且这后手还不小,只怕是能让赵家狠狠跌一个大跟头的。
    高展明旁敲侧击,想问出高嫱究竟留了什么后手,然而这话高嫱却又不肯告诉高展明了,与他讨论了一会儿朝政,便让他回去了。
    高展明回府之后,心中总觉得不安,回到书房呆坐了一会儿,便展开信纸写信。
    他准备给李景若写一封信,告诉他京中的局势,并问他的看法。先前放走刘世嘉一事,是李景若起得头,高展明虽全力配合了,但心里总是有些不大舒服,李景若人在千里之外,几封信便把他支使得团团转,凭什么呢?
    然而才刚写了一行抬头,外头响起了敲门声:“爷,苏大人派人来传信。”
    高展明连忙将信纸收了,道:“让信使进来吧。”
    不片刻,房门推开,一名戴着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天色已经晚了,屋子里点着烛火,然那人进了屋也不将草帽拖去,帽檐压得低低的,令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高展明不由得皱眉,心道此人遮遮掩掩难道不可见人?既然是拿着苏瑅的令牌进来的,他倒不担心此人打坏主意,只是如此这般对自己实在不够尊重。他道:“天气炎热,兄台何不将帽子摘下?”
    只听那人轻笑一声,缓缓摘掉了头上的草帽:“君亮,好久不见。”
    随着帽檐的抬起,接着明亮的烛火,李景若的俊脸缓缓出现在高展明的眼前。高展明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竟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第九十九章 谋反
    高展明回到京城的几个月里,多少个晚上梦见过李景若,多少话想当面同他问清楚,可是此时此刻,李景若就这样负着手站在烛火边,真的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却如同依旧处在梦境之中,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恋人,竟是失了言语的能力。
    李景若向他伸出手,窗外月色星光洒在他的斗篷上,让他仿佛乘风而来,又随时可能乘风而去。他轻声道:“君亮,你怎么了?”
    烛火被微风吹动,光忽明忽灭,高展明终于回过神来:“李……”
    李景若笑了,向他张开双臂,是个讨要拥抱的姿势。高展明竟就真的走过去,被他的怀抱吸引着,直到直到李景若只要合上双臂就能将爱人抱个满怀的时候,高展明如梦初醒,拳头发痒,恨不得朝着他这张可爱又可恨的笑脸捣上一拳,到底还是舍不得,只是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如果不注意李景若那微不可见的皱眉,高展明几乎就要以为他的脚是铁做的,用力踏下去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李景若反而用力将高展明搂到自己怀里,亲吻着他的侧颈:“我真想你。”
    “你想我?我看你只是想着怕我不听你差遣,不帮你做事吧?”高展明嘴上说着狠话,却还是搂住了李景若的腰。很久没闻到他身上熟悉好闻的气味了,鼻子痒痒的,牵连着心尖也有些发痒,心里的那股怨气就化去了不少。
    两人耳鬓厮磨缱绻缠绵了良久,且解了相思之苦,高展明这才切入了正题。
    “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
    “少来,我跟你说正经的。”
    李景若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真是想你了。”
    高展明还是不信:“你这人……我就不信你没点别的目的!”
    李景若叹气:“想你就是正事,其余的不过顺带见些故人,处理些琐事罢了。”
    高展明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看着他。
    李景若还真是无辜:“若不是为了这件正事,旁的杂事,就是丢给别人来做,也不是不行的。你究竟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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