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是谁,一早就看见了。
    沈怿斜眼往身旁瞅去,她今天换了一身行头,打扮不十分艳丽,但有模有样的,像个大家闺秀,极少看见她穿成这样,便忍不住挑眉多瞧了几眼。正好书辞也悄悄地望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各自都含了些许笑意。
    “方才正提到你呢,想不到你这孩子来得这么巧……”
    沈怿垂首又请了个安,恭敬道:“儿臣戴罪之身,寿礼准备得简单,还望母后不要见怪。”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怎会怪你,心意到了就好了……”她笑容和煦,半点看不出有为难之意,“趁今天高兴,都留下来陪我吃席吧,热闹热闹,晚些时候再回去吧。”太后发了话,却是冲着傅家夫人说的。
    “多谢太后抬爱。”她自是颔首道好,知晓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怕再节外生枝,于是赶紧领着书辞退到一边。
    底下的小太监陆陆续续摆上宴席,殿中声乐奏响,窈窕婀娜的舞姬们从四面八方翩然而来,在各色纷繁的衣袂间轻步曼舞。
    沈怿特地挑了个位置和书辞坐在一块儿,他执杯喝酒,漫不经心地欣赏这场歌舞。
    哪怕挨得近,在这种地方讲话也并不方便,书辞身子一歪,不着痕迹地偏向他,压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后者嘴唇压在酒杯上,不紧不慢道:“救你来了。”
    无论肃亲王革没革职,他只要在,就没人敢为难她,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所致,不能很顶用,但吓唬人足够了。
    不过正如沈怿所言,他出现的那一刻,书辞的确安心了许多,像是感觉,天塌下来还有人顶着一样。
    沈怿也顺便借她这个偏头的姿势打量,因为进宫,穿着上得体面,这套衣服华而不俗,精致中带着秀气,着实是养眼……如果没有她头顶上那两支簪子的话。
    他用琉璃杯掩嘴,轻声道:“你这身衣裙……挺好看的啊。”
    “好看吧。”书辞得意地冲他扬扬眉,“夫人特地替我打扮的。”
    沈怿喝完了酒,摩挲着下巴琢磨她发髻间的金银首饰:“就是这簪……”
    眼见他手痒想摘,书辞一脚踩下去,几乎用气音威胁道:“你要干嘛?”
    沈怿皱着眉:“戴什么簪子,又不合适你。”
    “这发簪是用来固定髻的,你拔了我就惨了!”
    书辞颇费口舌地和他解释在太后面前披头散发是很失礼的,而且也没料到他会来,不然也就不戴了,然而直到酒宴结束,沈怿仍旧对她这一头金晃晃的东西不满。
    “太后召见,脑袋上没点东西怎么成?这可是人家傅夫人的发簪,回头我还得还。”
    出了殿门,天色已黑,毛月亮朦朦胧胧的悬在夜空。
    知道这位王爷不好惹,眼见他俩在一块儿说话,四下里愣是没人敢上来打扰。反正沈怿认得路,几个太监也乐得清闲。
    他抱着胳膊,“绢花发带不一样是头饰?”
    “那多掉价啊。”
    沈怿凉凉地瞥她一眼:“回头我给你打锭金子顶着,这就不掉价了?”
    “……”
    书辞刚龇牙想瞪他,还没等开口,沈怿手上动作却奇快,趁她不被,两下就把发簪取了,书辞尚未反应过来,一脑袋的青丝顷刻散在背后,她忙捂住头想去抢。
    “这在宫里呢!”
    “那又如何?”沈怿却负手而立,眼中满是挑衅笑意,仗着身高的优势刻意把胳膊高高扬起。
    简直欺人太甚!
    书辞咬牙够了半天没够着,看他垂眸挑眉,忽然心生一计,趁沈怿低头的一瞬,踮脚便吻了上去。
    温软的唇瓣轻轻触碰,舌尖的湿润蜻蜓点水般地一掠,不知是因为突然还是因为意外,他措手不及地僵住了。
    书辞抬手轻而易举地把他握着的发簪给夺了过来,颇为得意地退了一小步。
    沈怿回过神时,低笑了一声,缓缓摇头,拇指抹了抹唇上的水渍,“美人计啊?”
    她直道惭愧,用手理着青丝,将发髻绾上去:“头一次用,还有点生疏。”
    沈怿帮她绑好头发,闻言笑道:“不妨事,往后可以拿我慢慢练手,我一点也不介意。”
    真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书辞不由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你不介意我介意,我还……”
    话未说完,她的目光从他背后窜过去,仿佛是瞧见了什么,脸色疏忽变了。
    察觉到不对,沈怿皱了皱眉,心头一凛,飞快转过身。
    夜里的宫墙长不见底,宫灯在墙根下罩着一层氤氲的幽光,这种地方死过太多的冤魂,一到晚上便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怎么?”
    书辞忽然揪住他衣摆,指了指前面的月洞门,警惕道:“我刚刚好像瞧见那儿站着个人,一直在看着我们。”
    “是男是女?”
    “……太模糊了,我没看清。”
    沈怿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他身上的人命有不少,自然不怕这些,当下牵了她的手过去一探究竟。
    门洞内是个小轩,里面空无一人,甚至杂草丛生,在偌大的禁宫中显得格外荒芜,靠近正门的位置处有一口水井,井的四周已经用木栏围住了,没法进去。
    书辞随手搭着栏杆,尚在四处张望,沈怿的目光却悠悠落在那口井上——许久无用使用,它早已干枯,周围落满了枯叶,年头的轱辘覆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在寒冬里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湿气。
    “奇怪……难道是我看错了?”
    他手指动了动,漫不经心地示意道:“这里有口井。”
    书辞转过眼来,不以为意:“宫里有井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沈怿抬起眼皮,语气缓慢,却字字惊人:“可这口井,是淳贵妃当时溺死的那一个。”
    他话音落下时正好起了一阵阴风,地上的枯叶窸窸窣窣地在石板上刮出声响,说不出的诡异。
    这一瞬,书辞满背的鸡皮疙瘩齐齐在往上冒,忍不住问:“你娘来找你了?”
    瞧她有些胆小,沈怿故意笑道:“也说不定是想来看看儿媳妇呢?”
    那还是别了!
    饶是听出他在开玩笑,书辞依然不自觉地害怕,忙双手合十对着井边拜了拜,嘴里念了两句惊扰了勿怪。
    “莫非是你娘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她拜完后直起身,揣测道,“我记得你曾说,当年到这儿时就发现她已经死了……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里来?”
    沈怿沉思了片刻,“是有个太监领我过来的。”
    “太监,哪个太监?”
    “我哪里记得清楚,天下的太监都长得差不多。”
    她无奈,“你那时怎么知道你娘死了?万一还有救呢?”
    沈怿懒懒地望着她笑,就冲他这个表情,书辞心里已然明白了七七八八。
    果不其然,后者耸耸肩开口,好似特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我自然朝井里看了一眼的,她那会儿头浮在上面,整个人都被水泡大了一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要有救早就扑腾了。”
    不知是他形容得太贴切还是被眼下这阴森森的气氛烘托所致,书辞仿佛能亲眼见到那幅画面,立时头皮发麻。
    正抱着胳膊搓了一阵,随后又蓦地感觉奇怪:“等等等等……你娘,是头朝上浮在水里的?”
    他歪头:“嗯?怎样?”
    书辞狐疑道:“不应该啊,如果是她自己不慎跌入井中,或是站在井边被人推下井的,那怎么也是头朝下才对。”
    沈怿并未吭声,眸子里波澜不惊。
    书辞皱紧眉,抬眼深深地与他对视,“如果要头朝上,除非是她自己跳井,如若不是,只可能是有两个或是一个人,手这么架着她然后往下丢……”
    她比划了两下,似乎眼前再现了当时的情景,自己先打了个冷战,一脑袋栽进他怀里。
    “看看……”沈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伸臂抱住她,“知道怕你还说?”
    “可是方才……”
    见书辞抖得厉害,他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你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
    沈怿拥着她的肩往回走,“我娘最不待见的就是我,她要是回来,起码也得找我不是找你……再说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她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吓唬你。”
    “真的假的?”
    “真的,三公主你知道吧?我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她,所以你看她现在老揪着我不放,还不是以为当初害死淳贵妃的是我。”
    书辞不由给他打抱不平:“那你怎么不解释?”
    沈怿笑了笑:“懒得解释。”
    ……
    两人渐行渐远,寂静的小轩后面,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上午去道观看晏寻,下午又进宫贺寿,忙了一整天没能停下来歇歇,书辞早已疲惫不堪,等回到将军府,天已经黑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她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站在台阶下焦急不安的人。
    由于冷,陈氏不住地搓手呵气,脸上挂满了忧愁之色。她两鬓已斑白,身体似乎也不如以前硬朗,生出几分中年妇人该有的单薄和羸弱,书辞想不出这么晚了,她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找自己。
    “娘。”
    陈氏闻声挪过视线,眸中带了期盼地向她走来。
    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双手,书辞几乎本能地帮她捂了捂手,“您怎么有空过来?”
    陈氏犹豫着斟酌言语,“我是想问你一些事……”她忐忑地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最近,书月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姐?”书辞不解地拧起眉。
    她点头:“这段时日,她老是早出晚归,甚至好些天不回家,问她什么她也不说。”
    言书月的性子是最温和,也最不爱惹事的,成日里规规矩矩,出门都畏手畏脚,还别说会做出离家不归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
    看出她神色间的迷茫,陈氏失落道:“连你也不知道么?”
    书辞为难地摇头:“我们很久没见过面了。”末了又补充,“不过您放心,回头有机会碰上了,我再帮您问问她。”
    除此以外也别无他法,陈氏只好颔首同她道谢。
    “您要不要进去坐坐?”
    她说不用,垂目默默地抽回了手,匆匆与她告辞,带着丫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书辞仍立在原地,望着陈氏消瘦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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