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桃华跪在木墩上,擎起茶杯高举过头。“娘,喝茶。”
    崔母正冲着崔准咧嘴傻笑,看到任桃华向她跪下她瑟缩往后闪。。
    少年将任桃华手中的茶接下,哄着崔母喝了。
    “崔越见过大嫂。”少年拱身向她行礼。
    少年大约十三四岁年纪,浓眉秀目却面色泛黄,那个生龙活虎成天和她打架吵嘴的野小子,竟然变得瘦骨伶丁,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任桃华微微低下头,克制着汹涌澎湃的心绪。
    她们任家是池州大族,任明堂虽出仕在江都为官,可她却幼时却一直跟着祖父生活在老家。崔父与祖父交好,两家走得很近,不同于他们任家嫡系旁支兄弟姐妹一大帮,崔家人丁就比较单薄,只有崔准崔越两兄弟和小妹崔夜蓉。
    她很奇怪,崔父和崔夜蓉去哪里了,只是却是没法问出口。
    四人到堂屋用餐,堂屋的中央的圆桌已摆好了碗箸,清粥小菜,做得干干净净的,让人很有食欲。
    崔越一口一口耐心地喂着崔母粥菜,并未用到任桃华这个新妇布菜伺侯。
    任桃华见崔准默默用餐,便也埋头吃饭,不多时便吃了碗粥。
    崔越又给她盛了碗粥,她又低头吃光了。
    见崔越拿起碗来,她急忙阻止,当她是猪吗?
    任桃华见他们都用完了,便起身收拾碗筷。
    灶间在院左,十平不到的地儿,她拿了瓢敲了敲水缸顶屋的冰层,从破开的洞舀了水。她以前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这些日子在人贩子手中,粗活已做得得心应手,只是洗完后指头冻得通红,终于体谅起以前任府下人的不易。
    回到屋里,崔准已换上平日常穿的石青布直裰。
    “我一会儿要去私塾,你先熟悉熟悉,别的,以后再说。”
    他离去后,任桃华见崔母一副怕她的模样,便也不去惊扰。自去拎了桶水,洒扫擦拭着内外,从堂屋到东西厢,从神龛到橱柜到凳子,直到窗明几亮,才住了手。
    回房歇了一会儿,却睡了过去,直到崔越来喊她吃午饭才起来。
    桌上摆了一盘馒头和一菜一汤,任桃华尝了几口菜,便觉得和早上的菜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早上那几个小菜虽是家常菜,却做美味可口,她觉得比以前任府大厨做得还要好吃,这时吃的菜味道可比早上差多了。
    “我不太会做菜,你别嫌弃。”崔越淡淡地道。
    “挺好的。”任桃华很给面子的大口吃着。
    吃过了午饭,她洗了碗,又闲了下来,便把自已脱下来的嫁衣找出来洗了,四下找了一下,却也没看见乱丢的脏衣服,于是很快就完了活。
    崔越和崔母都躲在另一间房里不大出来,她自拿了几本书回屋翻看着。
    到了日头快下山的时侯,她开始预备着做饭,堂屋放着一些现成的白菜土豆,她洗了出来,先将白菜切了块,又开始切土豆丝。
    正在忙活着,崔准回来了。
    本来她切土豆丝便不熟练,崔准在一旁看着,就更笨手笨脚的了,好几次差点没切到手指头。
    “我来吧。”
    崔准接过了铁刀麻利地切着菜,点火下锅翻炒,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不多时青椒土豆丝和醋溜白菜就新鲜出炉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用晚饭。
    任桃华吃着便明白了,原来早上的菜也出自崔准之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他面前仍是一无是处。
    晚上两人回房,崔准递给她一个漆木旧匣子,她不明所以地打开,才发现里是几贯铜钱。
    “以后就娘子来掌家,柴米油盐还要娘子多多操心。”
    任桃华突然想到穷也不是没有好处,如若现在崔家有钱,那么她打理的怕不仅仅是钱粮之物了,应是还有他的后苑,妾室和通房。
    崔准交待着他的收入,除了私塾收新生会收到整年的束修外,他还在一个大户人家做西席,东家出手大方,他每月加起来会五贯左右的收入,若不是辞了杨府的西席,他每月收入都可达七贯。
    任桃华在底层平民家生活了一个多月,已知这七贯的收入在寻常百姓家已是大数目,其实足够一个五口之家的日常开销,而且还大大有盈余,为何崔准家还会过得如此拮据,甚至囊中羞涩娶不上媳妇呢?
    直到崔准将每月的花销细细交待,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崔母和崔越每月吃药所耗甚大,也亏得是崔准薪金丰厚,换个人早供不起了。
    接下的日子很是平静,任桃华只在中午做一顿饭,早饭和晚饭仍由崔准打理,并不是任桃华偷懒,而是崔准做菜的实在是好吃,她还在煅练摸索阶段的做菜水平实在不忍荼毒崔家人。
    大年三十没几天就到了,这个除夕夜,没有祭祖,只是贴了春联桃符,放了鞭炮,一家几口吃了顿好吃的,腊鱼腊肉咸鸭蛋什么的,平时吃不到的,守岁也是静静的呆着,没有那么多人在一起的嘈杂繁华。
    初一以后,左邻右舍都纷纷过来拜年,大家也没带什么重礼,带了孩子来就图个热闹。
    崔母时间久了,也不那么惧怕任桃华了,有时还会当任桃华不存在,自在的哼着小曲。崔越,这个只比她小了一岁的少年如今懂事得令人心酸,每日拖着瘦弱的身体,照顾不会自理的母亲,穿衣梳头煎药伺侯屎尿,无微不至。只是崔越和她并不亲近,他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屑冷漠似乎还有歉疚。
    任桃花不敢试探他们如何变成如今这样,在她心里,这是个禁忌的话题,她害怕惶恐不安,她怕实情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再也爬不出来。
    她在适应着初为为新妇的日子。
    她不再是娇贵的官家千金,仅仅是是清贫的崔家妇。抚琴下棋,吟诗赋词,刺绣作画,这些从前诸如此类消磨时光整日去做的事,她统统不能做了。
    照顾崔母有崔越,她插不上手,熬药的火侯她也掌握不好,每日除了买茶做饭打扫捣衣,剩下的时光她就学着补衣做鞋,腌制咸菜酿米酒,练着去劈柴,偶尔也会翻翻崔准浩如烟海的书籍。
    崔准对她虽称不上体贴入微,可也和颜悦色温柔有礼,两人也不曾红过脸,可以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来形容,可任桃华总感觉这一切象梦一样,不太真实,只有偶尔晚上两人水乳交融时她才感到这不是梦,她真的成了她从小便倾心的崔哥哥的妻子。
    原来,她一直以为,那是她藏在心底深处,永远不会实现的神话。
    日子一天天流逝着,寒冷的冬天总算过去了。
    上元节过后,天气转暖,积雪融化过后,春暖花开。
    乾化五年三月,后梁天雄军节度使中书令兼邺王杨师厚卒。梁帝朱友贞大恸,下令举国哀悼。
    杨师厚曾跟随朱全忠帅梁军东征西讨,为梁帝诛郢王,扶其上位,后驻魏博仿效唐末河北牙兵之制,重建“银枪效节都”,天雄军驻守魏州,兵强将广。
    这天,佟嫂领着任桃华西大街买东西,
    西大街上,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朱帘,罗绮飘香,雕车竞驻宝马争驰,大多为妓馆、珠子铺、成衣铺,还有几间旧货铺,卖的都是操皮肉生意卖歌艺美色的女子所弃的罗锦疋帛的旧衣,都是九成新的,价格令人咋舌,比粗布成衣还要便宜一半多,许多贫家女子都来这里挑选衣物。
    任桃华皱着眉头看着,都是华丽鲜艳的颜色,袒胸露背的衣服。
    这怎么穿得出去?
    佟嫂看她的样子有些失笑,“自然是要改制的,挑一件,我给你改。”
    任桃华没有挑,她宁可穿粗布衣裳,也不想捡□□的剩,并不是她有多清高,她清楚的记得,父亲任明堂娶的那勾栏的清倌楚氏,岁数虽小手段极高,妖娆狐媚,没少让卢氏吃亏,所以任桃华十分痛恶这些欢场女子。
    两人出来时却看到大批的军马穿城而过,浩浩浩荡荡地向西城门开去。
    回去晚上跟崔准提起此事,任桃华有些忐忑不安。
    “是不是卫州要打仗了?”
    自李氏唐王朝倒台以后,天下群雄割据,兵戎相见那是家常便饭,随时随地发生。
    崔准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不会是卫州,我想是魏博。”
    跟魏博有什么关系?
    崔准跟她简单的解释了两句。
    那天雄节度使杨师厚拥兵自重,梁帝表面上十分恭敬他,但其实对他忌惮不已。
    如今杨师厚新亡,群龙无首。梁帝必趁机抑制强藩,恐魏兵不服,必派重兵威慑。
    这大批的兵马是为了抑藩而去的。
    而魏博一带曾是唐朝心腹中的蠹虫,二百余年来都不能铲除它的割据形势,皆因此地广兵强,父子相继根基盘根错结,梁帝想要抑藩,却是谈何容易。
    任桃华听得似懂非懂,她思索了一会儿,“照这么说梁帝是撤不了藩的。”
    崔准淡淡地道,“也不是,除非斩草除根,将魏地的首领头目杀个干净,其后也就不足为患了。”
    任桃华不禁打了个寒颤.
    接人待物如皎月春风水般温暖的崔准说起杀人来怎么如此的轻描淡写呢?
    不过后来任桃华倒有些佩服崔准在政治上的敏锐了。
    梁帝派开封尹刘鄩率六万人马渡白马驿,果然是为了震慑魏博的天雄军。
    梁帝采用分而治之的策略,将所辖六州划分为两大镇,将一军一分为二,平为昭德军和天雄军。
    一是以魏博南部澶、卫、相三州为昭德军,二是以魏博北部贝、博、魏三州仍为天雄军。
    而梁帝却未能如愿,魏州军不愿迁徒,迟迟不动。
    不久魏州军动乱,放火大掠。
    自此,魏博陷入战乱。
    ☆、第5章 闺房曲
    第五章
    过了寒食节,任桃华学着邻里的大妈,在崔家光秃秃的院子里种了些小菜,又支了黄瓜架和豆角架,把小院子整得焕然一新。
    她在任府时的院子里多数种的是花花草草之类的,这时看着满地绿油油冒头的青菜,心里既是新鲜又是欣慰。
    每到日头好的午后,崔越会引着崔母出来,在院子里唯一的一株海棠树下,搬了椅子坐上许久。任桃华会沏上一壶茶,不锄草除虫时便坐下来和崔越说一些小笑话,结果多数时只是崔母在一旁傻笑。
    崔准学问好,却没有那些才子儒生们清高孤傲目中无人的性子,待人谦和有礼,从不居高临下,为人师表又常常给贫家子弟免学费,所以在这一带人缘格外的好,常常有左邻右舍来串门,送来不少的自家做的果干土产。
    任桃华也不吝惜,预备了瓜子花生干果之类,偶尔也做些点心招待他们。
    渐渐的,崔家院子里的人就多了起来。
    “崔家小嫂子,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你男人晚上太能折腾了?”
    这些市井妇人大字不认识几个,也没受过闺训什么的,与任桃华十几年来接触过的贵妇闺秀截然不同,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百无禁忌,任桃华开始还听得脸热耳赤,后来,便也习惯了,再粗再糙的话听着也面不改色了。
    崔准回来得早,偶尔也会陪着坐上一会儿。
    虽然他并不怎么说笑,可任桃华还是眼尖的注意到,在崔准逗留的那段时光里,邻居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人数明显的骤增了,而且平日那几个喜欢说黄段子如爆豆的妇人婆子们都提升了意境,有故作庄重者,有搔首弄姿首,有低首者,有面带扭捏者,有令任桃华不禁感叹崔准超脱的魅力。
    这样贫乏简陋的生活在物质上和以前的锦衣玉食虽然没法比,但任桃华却觉得很幸福,如果卢氏也在,那日子就这样下去,称得上完美无缺。
    她身上原来所佩的金饰都为那伙匪人所摘去,只有在臂上箍着的一副黄玉钏没被摘走,人贩子也没发现,嫁了崔准后,她在破庙和大街上寻了两个乞丐,一人给了一只镯子,写了平安信让他们给卢氏捎去,允诺送到除了玉镯还另有金子酬谢,她猜度两个乞丐未必识得玉价私吞不去,而且两个总有一个大概守信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替她给卢氏送信的那两个乞丐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在卫州露过面,可是如果卢氏按她所说给了乞丐金子,那么他们也没必要再回来做乞丐了,这样看来,人没有了反而是好消息。她在信中大略交待了自已的遭遇,为了防止信落到旁人之中,她没说出现在所在,只报了平安,让卢氏莫要担心。
    任桃华并不担心她的父亲,没了她,他怕是丝毫也不会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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