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汪石,是个富商,正月间救了粮荒那个。”
    “听说过,没见过。”
    “见没见过不要紧,他来京城后,恐怕是一直住在妓馆里。齐嫂帮我打问打问,他究竟住在哪家?”
    “若打问出来,你拿什么谢我?”
    “你还不知道我?心上、意上、身上,一样都少不了你的。”
    “油胖子!”齐嫂捶了黄胖一下,笑着走了。
    汪石既没住客栈,又没置买宅院,黄胖猜想,汪石一定是住在妓馆里。而黄胖又正好和齐嫂、罗嫂等牙婆相熟,这几个牙婆专替京城各妓馆寻女孩儿,常年在妓馆中穿门过户,最清楚各家底细。
    黄胖笑呵呵望着齐嫂走远,转身又去寻另一个牙婆罗嫂。
    皮二在东水门内外寻了一圈,终于找见了董蚤儿。
    董蚤儿二十来岁,穿着件黑旧布衫,提着个长葫芦形的陶瓶,那陶瓶外面裹着布,用麻绳扎着,里面盛的是热茶水。董蚤儿常日在这一带行走卖茶水,由于他走路轻跳,人都叫他“蚤儿”。
    皮二忙高声叫唤,董蚤儿先装做没听见,皮二又叫了几声,他才停脚转身,脸上虽笑着,神色却露出些怕惧。
    有天夜里,皮二回家,无意中瞧见一个人影从曾胖川饭店的后门溜出来,背着个袋子,贼慌慌地跑。皮二先被吓了一跳,随即觉着那背影有些熟,便偷偷跟在后面。那人走到孙羊店前,皮二借着灯笼光一看,竟是董蚤儿。忙追上去,一把抓住,夺过他背上的口袋,打开一看,里面一腿羊肉、半只鸭,还有些果子菜蔬,自然是从曾胖家偷的。皮二本想分一半赃,但那天正好已赚了一笔,转念一想,不如放他走,以后好要挟。于是他正声道:“我生来最见不得你这等眼短手长、偷东摸西的下滥货,本该将你捉去,让曾胖子吊起来好生打一顿。但看在你还算孝顺家里老娘,这回就放你一次,若是下回再见到你这样,不把你手爪上的皮剥下来,我就白姓了皮!”
    自那以后,董蚤儿见了皮二果然乖顺无比,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敢违抗。
    “皮二哥。”董蚤儿怯怯道。
    “蚤儿,有件事你得好生帮帮哥哥。”
    “什么事?”
    “你知不道有个叫汪石的富商?”
    “知道。”
    “你夜里在街上卖茶水,见过他没有?”
    “见过一回,他骑着马往城里去。”
    “他去了哪里没瞧见?”
    “没有。”
    “我估计他是去了哪家妓馆。你找找其他夜里卖茶水的,问问他们,有谁瞧见没有?”
    “皮二哥打问这个做什么?”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好好替我跑腿,若能问出来,哥哥我不会亏待你。若问不出来,今后你也别在京城过活了。”
    “这……”
    “这什么?曾胖的丈母娘前天见了我,还念着他家丢的那腿羊肉。”
    “皮二哥,我这就去!”
    皮二估计汪石一定是住在哪家妓馆,董蚤儿这些人经常卖茶水卖到后半夜,又专在妓馆多的街巷走动,必定有人见过汪石。
    “鲍兄,我还有件事要请问。”
    “冯二哥,什么事?”
    “鲍兄知道‘母钱’的事吗?”
    “‘母钱’?不知道。那是什么?”
    “哦?”
    冯赛有些意外,但看鲍川神色,没有隐瞒之意。
    他原想,汪石既然用“母钱”骗局骗得了秦广河和黄三娘的感激和信任,粮商鲍川恐怕也是一样,否则鲍川也不会轻易答应替他担保。因此他才又赶到东水门外鲍家别院,来向鲍川询问。
    “你说的这‘母钱’和汪石有关?”
    “我原以为有关。既然鲍兄并不知晓,那就是我多虑了……”冯赛低眼沉思,一眼看见鲍川左手仍包着白纱布,白天才看清,小指那里缺了一段。鲍川的左小指指背上生了一大片黑痣,人们背地里都叫他“鲍黑指”。
    “冯二哥打问出汪石下落了没有?”鲍川又问。
    “还没有。”
    “冯二哥仍怀疑他是逃走了?”
    “大致已能断定。”
    “这可不好办了,唉……”
    “汪石若真是逃走了,恐怕得大家一起出力找寻才好。”
    “嗯。我已经让家人四处去打问了,也托了许多朋友。大理寺和开封府,我也去把这详情禀告一下,让官府也动起来。”
    “好。鲍兄,我还有几件事要去问,就先告辞了。”
    “那我就不留你了。老段,你送送冯相公。”
    鲍川送到厅前,仆人老段陪着冯赛走向前院。老段是鲍廷庵的贴身家人,和冯赛也相熟。冯赛见他戴着孝,一脸哀容还没有散尽,不由得感慨道:“鲍老伯去世还不到两个月吧。”
    “正月二十殁的,再三天整两个月了。”老段重重叹了口气。
    冯赛心里一动,鲍廷庵亡故和汪石设骗局,时日上如此接近,难道其中有什么关联?鲍廷庵的死,官府虽已断定是其长子鲍山下毒。但这其中似乎仍有一些疑窦。鲍川虽然不知道“母钱”,鲍廷庵和鲍山会不会知道?
    他忙问:“老段,你见过汪石没有?”
    “没见过。”
    “鲍老伯和你家大相公也没见过他?”
    “我不清楚。”
    “鲍老伯亡故时,你在身边吗?”
    “嗯。老相公病重时,就在这别院里。”
    “你信不信是你家大相公毒杀了鲍老伯?”
    “不信。”
    “哦?老段,你能不能详细跟我说说?”
    “这里说话不方便。冯相公去后门外那棵老柳树下等我。”
    “好。”
    两人已走到院门,老段停住脚,冯赛独自出了院门,折向北边,绕着院墙走了半圈,来到后门外,墙边果然有棵高大古柳,便过去等着。不多时,后门开了,老段走了出来。
    “老段,你刚才说不信你家大相公毒杀了鲍老伯,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倒没有。不过,大相公是我看着生的,他虽然性子有些拗,但对老相公从来都无比孝敬。老相公最后病重那几天,他日夜服侍在病床边,不让别人替。这么一个孝子,怎么会毒杀老相公?”
    “鲍老伯是得了什么病?”
    “他那天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时脸色蜡黄,连神志都有些昏乱,喉咙里呼呼地响。我赶紧派人去请了梅大夫来看,梅大夫把过脉说是中了风寒,惹动了痰疾。”
    “他出门去了哪里?”
    “那几天京城正闹粮荒,他召集粮行的人在城里议事厅商议。那天一早他就起来,吃过饭,穿戴好,就叫人牵马。他一把年纪了,却始终不愿贪舒服乘轿子。自己骑着马,只带了阿封一个随从,赶往城里。才过了半个多时辰,老相公就回来了。回来时就已经病得那样。”
    “半个多时辰?这么说他没去粮行议事厅?”
    “嗯。粮行的人等他不来,中午还派人来问过。”
    “那会儿鲍老伯也是住在这城外别院?”
    “嗯,老相公嫌城里吵闹,一向都是住在这别院。”
    “他是途中就生了病?”
    “嗯。不过,阿封私下里悄悄跟我说,他跟着老相公才进了东水门不远,有个人迎了上来,说有件要紧事跟老相公商议,老相公问他什么事,那人说只能跟老相公单独说。老相公就让阿封走开。阿封远远看着,那人却只跟老相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转身走了。等阿封过去时,老相公脸色已经不对了,城里也不去了,掉转马头就回来了。”
    “那人阿封认得吗?”
    “阿封说从没见过。他在远处瞧见那人说话时,似乎从怀里拿出个小盒子,打开给老相公看过一眼,临走又似乎握了握老相公的手。”
    “哦?”冯赛顿时觉得其中必有重大隐情,恐怕真的和汪石有关。他忙又问,“老段,你知道‘母钱’吗?”
    “嗯,我听阿封说过。”
    “哦?阿封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说是街市上人们都在讲。有天他还亲眼见两个大汉为争‘母钱’,在街上扭打。还有个书生出三贯钱让人从河里捞自己的‘母钱’。”
    “果然……”冯赛浑身一冷。
    “什么,冯相公?”
    “哦,我再问你,鲍老伯身上有‘母钱’没有?”
    “有。有一天老相公回来,阿英替他换衣裳,有个铜钱掉到地上。我当时正在门边,老相公让我捡起来给他。老相公拿着铜钱,朝天拜了拜,然后吩咐阿英给他打一根五彩丝绳……”
    “那个阿英现在在哪里?”
    “她家里捎信说父亲病重,她就回乡去了。至今没回来。”
    “那铜钱后来在哪里?”
    “老相公一直揣在身上。他亡故后,手里还攥着那铜钱。我悄悄收了起来,入殓的时候,仍给他揣到怀里了。”
    “别人见到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母钱’是真是假,但想着老相公既然这么当真,到死都不肯松手,这事便不能让别人瞧见。”
    “鲍老伯从生病到亡故,一共几天?”
    “三天。”
    孙献一屁股坐到河岸边,望着河水发呆。
    等沮丧散去后,他才重新开始清理思绪。蓝猛和自己哥哥蓝威互换身份,而后害死哥哥,自己粘上假胡须,扮作蓝威,和自己嫂嫂公然勾搭成夫妻,这些苟且之事与我无关。但蓝猛见我去问左藏库飞钱一事,当夜立即逃走,自然是做贼心虚。他与左藏库飞钱绝对有关,这一点确信无疑。
    然而,其中还有几个疑点实在难解——
    其一,是蓝猛自己密谋了飞钱,还是汪石用赌债逼迫、合谋?
    其二,飞钱是如何造出来的,竟能瞒过我父亲和现场众人的眼睛?
    其三,那十万贯钱去了哪里?蓝猛独自绝对无法做出这么大阵仗,那十个巡卒必定是帮手,再加上汪石,众人分赃,那些巡卒得的再少,也该有上千贯。但从那几个巡卒留给家人的钱来看,似乎并没有这么多。就像管杆儿查的香染街刘家沉檀店伙计齐小八,他哥哥出事前给了他两箱东西,一箱满算也不会超过一百贯。也许他们将多的钱全都藏了起来,只给了家人一点儿?十万贯,这么多钱会藏在哪里,还在不在京城?
    其四,眼下蓝猛逃走,十个巡卒被发配,剩下的就只有汪石。汪石人现在哪里?若找不见此人,十万贯这块肥肉虽然比天还大,也只能望望,连香气都嗅不到半丝。是财是空,全在汪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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