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祝德实立即厉声唤道,把那两个吓了一跳。
    阿金忙跑了进来:“相公!”
    “你们两个去搜搜阿锡的房子,看看有没有银钱珠宝!”
    阿锡一听,脸色顿变,那张瘦脸如同被毒到的老鼠一般。阿金和阿铜则都有些愕然,但还是立即答应着,赶忙跑去后边仆役住的那个小院。祝德实不愿看阿锡那丑怕样,低头品自己的茶。
    过了半晌,阿金提着个布包跑进来,放到地上解开,里面是四锭五十两的银铤:“相公,果然有,藏在床下面,用绳子捆在床板角上,若不是用灯照着细看,根本没发觉。”
    “把这贼人绑起来,仔细看着,明早带着这些银铤,押送到官里!”
    阿锡顿时哭嚷起来:“相公,这些都是吴大倌儿给小的的!”
    “这些话你留到明天公堂上好好去说。绑下去!”
    阿金和阿铜一边一个,刚把阿锡押了出去,阿银跑进来回道:“相公,臧相公来了。”
    冯赛走后,臧齐也觉着自己的亵裤被当面扯落。
    他一生行事小心,没想到这次稍一心急,便把破绽漏给了别人,这一旦传出去……他心里黑火腾烧,暗暗发狠,一定得留心找出冯赛的漏子,让他没法在京城立足。不过,眼下则得赶紧把藏的那库炭了结干净。
    寒食前一天,谭力深夜忽然来访,说是有事相求。他不动声色,沉着脸听着。
    谭力说:“我一心就是要除掉吴蒙那只疯狗。我有个族兄原先在城南开个炭铺,被吴蒙使了一班泼皮,天天上门搅扰,生意做不下去,只好贱卖给吴蒙。我天生见不惯这等欺心使霸的狗,前两年没有财力,奈何不了他。上天有眼,今年让我发了一注大财,总算有力气可以报这仇。马上就是十一日,该吴蒙给宫里送炭,我把他的货给断了,让他吃官司。只是我那库存炭得先藏起来。臧老叔,我知道您也看不惯吴蒙那狗,我那库炭没地方运,就按行价卖给您,求臧老叔帮我一把,为汴京炭行除掉这个祸害。”
    臧齐听了,不免心动,却不敢全信,便问道:“你另寻一个场院,把存炭运过去不就成了?”
    “我本就这么想的,可您也知道,这一向为了摆布吴蒙,钱全积压成了炭,还得装阔气,好稳住那些送炭的。而且,吴蒙的货还得断几天,才能真正治死他。实在是没有余钱再去租赁场院。”
    臧齐听了,信了八分,又仔细想了想,那库炭九十万钱,若是真能除掉吴蒙,自然值。但若是假的呢?他思虑半晌,才答应道:“我可以买下那库炭,不过有三条——第一,不请中人,不过你得给我写个字据;第二,那些炭你得自己找人搬运;第三,场院你得自己租。”
    “成!”
    臧齐想,若是谭力使诈,自己手里有他卖炭的凭据,找人偷偷看着那场院,不许他私自再运走。若事情败露,他又没有凭据,自己可以撇得干干净净。至多那九十万算是白扔了。
    臧齐原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周全,谁知刚才冯赛讲那斗鸡的事,谭力竟是在他和吴蒙之间两头使诈。吴蒙恐怕也知道那炭的藏处。自己虽然可以照原先想的装作不知,但九十万石炭就白白送给了吴蒙,这冤枉财无论如何也不能赔。更后悔的是,刚才猝不及防被冯赛点破,失了方寸,竟答应冯赛把炭运到宫里。
    见冯赛走后,那第五个小妾又凑过来喋喋不止,被他一声吼走。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从来没这么焦躁过。
    自己一生小心,这回却太轻敌,小瞧了谭力和吴蒙。吴蒙若知道谭力那些炭偷卖给了我,又没有说破,自然是藏着计谋祸心。他是要等着宫里催得万分火急,闹到官府之后,才会诈称找见了那库炭,并当作罪证来告发我。不过,至少今晚他应该不会急着揭发。
    他忙吩咐古七:“你赶紧去找些人力,天黑后,把那库炭转到我们的场院里。还有,你留意一下那条路两边和场院周围,吴蒙一定在派人监看,必须找见那监看的人,绑起来,别让他察觉是我们做的。另外,谭力找来看场院的有几个?是什么人?”
    “是现找的三个乞丐。”和谭力交易、监看那个炭库,都是由古七出的面。
    “你拿十五两银子给他们,把他们也假意绑起来。若有人问起,让他们咬死说,寒食那晚谭力是和吴蒙、冯赛三人一起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运走的炭。”
    冯赛赶到朱家桥南斜街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知道杨老榆夫妇一定是说谎,应该是被绑匪用钱堵住了嘴,再加恐吓,自然不会说实话。邱菡母女下午应该是被关在那个场院里,绑匪恐怕是怕被发觉,傍晚才又将她们转走。一路上他恨得连声痛骂自己。
    若猜测得没错的话,她们母女应该是被转到吴蒙这里来了。不过走近街口时,他一眼看见街边酒楼的灯笼暗影下蹲着个人,是那个力夫刘石头。他既然还在这里蹲看,邱菡母女和碧拂自然是还没送过来。冯赛没有停留,骑马穿过南斜街,来到吴蒙别宅的那小街口,这巷子小,没有什么店肆,十分幽黑寂静,马蹄踏过,显得异常响重。
    他在街这边停住马,觑眼望向吴蒙的别宅,黑幽幽,连灯烛光都没有。要运邱菡母女四人,得用厢车,若是牛拉,更要慢很多,恐怕还在路上。他正在思忖,忽然感到一人走近,低声唤“二哥”,是崔豪。
    “二哥,至今没人进那宅子。这里有我,你放心回去。你这马若一直站在这里,别人看着会怪疑。”
    “辛苦你们了。若见不着妻女,我回去也难安心,街口那边有家客店,我把马寄放到那里去。”
    他重新上马,到街口将马寄放好,重新回来,和崔豪一起站在墙根暗影里,不敢说话,焦急等着……
    吴蒙回到家里,什么心思都没有。
    他叫使女取来一坛子酒,也不要下酒菜,把人全撵走,自己将酒倾在碗里,大大灌了两口,独自坐在书房那把檀木秦家的大交椅里,心里翻腾个不停。这书房是为了养雅气才专门布置的,使了好些银钱,两大柜子内坊印制的经籍、十来幅名家画卷墨轴、能寻见的最贵的文房四宝:翘轩宝帚笔、陈赡墨、由拳纸、鸲鹆眼端砚。除了坐的这把交椅,书房里这些东西他几乎都没碰过,倒是请的那几位教授先生乐得享用。
    他又猛灌了一大口酒,肠胃烧滚滚,心跳重怦怦,忍不住畅吼了一声,猛拍了一掌扶手。
    祝德实的仆人阿锡已经收了银子,今晚就毒死柳二郎。臧齐藏的那库炭也派了四个人昼夜轮流监看。只要熬过这一两天,就能同时弄倒祝德实和臧齐。
    更加心痒的是,谭力说今晚就把柳碧拂送到朱家桥那院宅子里。他恨不得现在就赶过去,不过得忍住,至少得把这一两天挨过去。想着柳碧拂,他的心不由得就粗猛猛剧跳起来。柳碧拂见了他,一定会惊怕推拒,不过这几天他早已想好,绝不强来,一定耐住性子,慢慢让柳碧拂接纳。从小他就粗生粗长,没被谁善待过,也没善待过谁,但他一定会像爱惜自己眼珠子一般,实心实意善待柳碧拂……
    第十一章
    鱼行、猪行、杂买务
    心苟倾焉,则物以其类应之。
    ——司马光
    古七走后,臧齐又想到那库炭只能堆在自己炭库,这时再另找隐秘场院已经来不及。吴蒙明天发现炭不见了,自然会咬定我。攀扯起来,运炭的人多嘴多,不可能全都封住。到时候必定会查到我的炭库,一万秤炭不是小数目,很难遮掩住。这事还得借祝德实的力做圆它。
    于是他带了个随从朱三,骑马去见祝德实。祝德实迎出门来,和和气气请他进到堂屋,分宾主坐下。臧齐隐约觉得祝德实似乎有些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和吴蒙有关。
    “祝兄,我找见谭力藏的那些炭了。”
    “哦?在哪里?”
    “新曹门外一个庄院。另外,我从看院人的嘴里问出来,那些炭是谭力和吴蒙、冯赛三人合起来藏的。”
    “嗯?没道理啊,宫里紧着要炭,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来向你请教。”
    “这吴蒙真是胡闹。宫里中旬的炭虽说是该他交,但杂买务和内炭库却只认炭行,先找的总是我。等下恐怕又要来了,这不是让我难处?”
    “要不要派人唤吴蒙来问明白?”
    “他既然有心藏那些炭,自然不肯认账,来了也白来。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臧齐见祝德实盯着自己,眼神中藏着猜疑,不只是疑心吴蒙,更在疑心自己。他深惮祝德实心机深沉,便将话头抛回去:“上个月我们两个替他垫支了宫里的炭,这回他恐怕又想这样。你是行首,该怎么办就看祝兄你了。”
    “哪有这个道理?只沾炭行的光,不担炭行的责。他这样就不只是为难我,而是为难我们两个。我能怎么办?等下内柴炭库的人来,让他们去问吴蒙就是了。”
    “他既然藏起炭,自然不会交出来。”
    “那就等着吃官司。”
    “真吃了官司,他有炭,再交就是了,至多罚些钱。行规却被他踩踏坏了。”
    “他那炭库有几个人看守?”
    “只有三个人。”
    “得惩治他一下,把那些炭运走!”
    臧齐终于等到这句:“我跟你想到一处了,不能任由他胡为乱来。我已经找了些力夫候在那里,祝兄既然也有这个意思,我就立即让他们制住那三个看守,把炭都运走。”
    “好。只是,要真这样做,就莫让吴蒙知晓。”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祝兄,那些炭运到你的炭库里稳便些?”
    “你的炭库离得近,就运到你那里吧。”
    “好。朱三,你立即骑我的马去新曹门外,让古七立即动手!”
    朱三照臧齐吩咐的,假意答应一声,飞快跑出去了。
    “幸好臧老弟留心,不然这回咱们就被吴蒙耍了。”
    “吴蒙本该惩治惩治了。另外,那个冯赛跟他们合起来欺瞒我们,也得让他尝尝味道。”
    “嗯!冯赛——”
    祝德实话未说完,仆人阿金跑进来禀报:“相公,杂买务和内柴炭库的两个官儿一起来了!”
    祝德实忙起身去迎,臧齐也跟了出去。来的是四个人,前面两个是杂买务和内柴炭库的丞,都是正八品,穿着绿锦官服。两人职虽不高,却是压在炭行正头顶的官。两边分别跟着两个主簿,头一个便是中午见的内柴炭库主簿吴黎,已经大步跨进庭中。臧齐跟着祝德实忙上前躬身拜迎。
    宫里所需货物都是由杂买务承办。杂买务向各行采买。采买有两种,一种是科配,另一种是和买。和买是商人自愿卖给宫中,科配则不能拒卖。炭不像其他货品,宫里每天都需用,因此是科配物。听起来并非强征,价格也是按每一旬的时价估定。但毕竟是官买科配,丝毫不能推拒。这两年多宫中的炭钱一直欠着未付,却也只能照旧准时交纳。
    “老祝,炭呢?”杂买丞娄辉生得圆圆胖胖,声音却很高亮,嘴又快,“宫里的晚饭等着火,至今等不来。除了官家、皇后和几位贵妃,大伙儿全都继续过寒食呢。你们想明早的御膳也上冰水凉糕?”
    “罪过,罪过!”祝德实忙连连作揖,“吴主簿知道的,中旬是该吴蒙纳炭,不才已经安排好,吴蒙也说炭已经备齐,恐怕正在往内柴炭库运送。”
    “胡扯!”内柴炭库丞卢晨嚷起来,他身材高大,声音厚实,平日祝德实设宴款待时,他倒也随和,这时却铁冷着脸,“我们就是沿河过来的,哪里有炭船?”
    “两位大人请先在敝庐稍坐片刻,不才这就命人去唤吴蒙。”
    “我不管你们谁送炭,我只要炭!”
    “是,是!不才这就去催问!”
    “我们就在内柴炭库等着!今晚亥时之前若还见不到炭,就休怪我们没情面!”
    两位丞说着一起拂袖而去,两个主簿紧步跟在后面,祝德实和臧齐也忙陪送出去。四人头也不回,各自上马,杂买丞娄辉抱怨道:“今天是怎么了?四处闹鬼,卢晨兄,你就去柴炭库等着,他们今晚若还不送去,就不必啰嗦了。我还得赶紧去兴国巷问鱼行的事!”两丞作别,各自驱驰而去。
    “祝兄,怎么办?”臧齐有些惊惧。
    “事已至此,挨过去。”
    蒋鱼头骑着驴才走进兴国巷,就见暮色中许多人吵吵嚷嚷,围在鱼行行首张赐的宅门前。走近一看,全是鱼商鱼贩。其中一个扭头见到他,立刻嚷道:“蒋鱼头来了!”其他鱼商听见,全都围了过来。
    “蒋总管,有鱼了?”“生意已经白撂了一天了,再这么下去,我们只有跳河喂鱼了!”“不能这么耍弄我们啊!”“你说句话呀,究竟怎么一回事?”
    蒋鱼头平素都是被这些鱼商鱼贩拥捧着,这时大家都眼中冒火、话语烧人,他哪里应对得过来?只能下了驴拽着,低着头尽力地躲。正在挤嚷闹腾,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闪开!莫挡路!”
    大家回头一看,一马一驴,马上绿锦官服,是杂买丞娄辉,驴子上则是杂买务主簿回智。鱼商们赶紧让开一条道,两人驱驰而过,蒋鱼头忙也趁机跟了过去。他见宅门紧闭,忙丢下驴子,赶到门边,用力拍门:“阿尺!是我!快开门,赶紧去告诉老员外,杂买务娄大人来了!”
    门打开一道缝,里面探出一个头,是门仆阿尺,见到是蒋鱼头,他才把门打开。这时娄辉已经下了马,蒋鱼头忙过去接过缰绳,恭声道:“大人请进!”
    娄辉并不看他,气哼哼进门去了。另一个仆人跑出来拴马和驴,蒋鱼头忙交给他,快步撵上娄辉、回智,进了院子。庭中有几个人也已急步迎了出来,当头是鱼行行首张赐,身后四个人是京城四大鱼商。
    “劳动大人亲自过来,不才之罪。”张赐躬身拜问。
    “知道就好!今天你们给宫里一共纳了不到二百尾鱼,连喂那几只御猫都不够,我都快被骂成条泥鳅了……”
    “让大人担过,实在不该,万死万死!不过这事来得突然,我们几个正在紧急商议……”
    “我不管你们商不商议,我只问你,明天能不能足数?!”
    “能,能!”
    “好!莫要再耍弄我!”
    “不敢!不敢!”
    娄辉哼了一声,带着主簿转身就走,张赐和四大鱼商忙一起送出门外,蒋鱼头也紧跟在后面。娄辉二人才走,门外那些鱼商又围过来嚷道:“行首!您得给我们一句踏实话啊!”
    “大家莫急,都先回去。我们也一样焦急,正在商议……”张赐高声解释。
    “都一整天了,这要商议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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