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
    “我一进去他们便住了口,不说话,我自然识趣,斟完茶就赶忙出来了。”
    “我上去看看——”
    “那间房现在正巧没人,赵将军请随意看。”
    赵不尤上了楼,进到东边那间房,墨儿上次监看对面水饮摊的正是这间。这间房视野极佳,推开东窗,虹桥及汴河尽在眼底。他又走过去推开北窗,这里正对着河对面乐致和的茶坊。乐致和拿着根扫帚,正在店外扫地,面目依稀可辨。乐致和在对面,自然也可以望见当时站到窗边的郎繁。郎繁当时关窗,难道是不愿让乐致和看到自己?既然不愿被乐致和见到,为何又要在这里碰面?
    赵不尤又回到东窗边,望向外面,虹桥上人来人往,汴河中船只或泊或航。他盯着虹桥忽然想起,清明那天,那只梅船先是停在对岸虹桥根,那位置从这里正好望见。选在这十千脚店楼上东间,既可以望见梅船停靠位置,又比较清静,容易避人眼目。难道郎繁和那个公子在这里商议与梅船有关之事?
    郎繁的尸体发现于那只新客船,而梅船上的二十二人全都死在新客船上,难道郎繁原本也在梅船上?
    赵不弃在烂柯寺,站在铁箱香炉前,终于猜破阿慈变身消失的戏法。
    他无比开心,不由得自己大笑起来,正笑着,一回头,却见住持乌鹭站在身后。
    他吓了一跳,随即笑着问候:“黑白大师?”
    “阿弥陀佛。惭愧,惭愧。不知赵施主在此是……”乌鹭望着他手指间捏着的那颗铆钉。
    赵不弃转动那颗生锈的铆钉:“有件事要向大师请教。”
    “哦?不知赵施主要问何事?”
    “正月十五那桩变身奇事。”
    乌鹭面色微变,没有出声。
    赵不弃盯着他:“是不是朱阁?”
    乌鹭面色越发难堪,仍不答言。
    赵不弃知道自己猜中,又道:“我好奇的是,以大师的修为,不知道朱阁用什么说动了大师,难道是一副好棋?”
    乌鹭垂着头,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罪过,罪过。”
    赵不弃纳闷道:“什么样的好棋,难道是黑白玉制成的?”
    乌鹭低声道:“不是棋,是一招棋式。”
    “哦?什么棋式?”
    “梅花天衍局。”
    “果真?我也听闻了这套棋式,朱阁真传给你了?”
    “只有一招。罪过,罪过。”
    “一招棋换一个女子?”
    “贫僧也不明白那位女施主为何竟会变身。”乌鹭额头渗出汗珠。
    “哦,我想想看……嗯……朱阁带人来捣弄那铁香炉,让你躲开?”
    乌鹭点了点头。
    “他们弄完走后,这香炉周围地上多少都会洒漏些香灰,你没有察觉?”
    “正月十四,贫僧照朱施主所言,让弈心去化缘。朱施主带了两位施主来,贫僧就回到禅房打坐。只听到一些响动,等外面安静后才出来,的确见到地上洒落了一些香灰,却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你没去柴房看看?”
    “哦?为何要去柴房?”
    “掏出来的香灰应该就藏在柴房内。”
    乌鹭满脸茫然。
    赵不弃笑道:“算了,你果然不知道。好,接着说,我猜当晚朱阁让你不要闩寺门?”
    乌鹭点了点头,眼中露出惊异。
    赵不弃心想,天未亮时,那丑女香娥就偷偷溜进来,藏到了香炉铁箱中。
    他继续问道:“第二天,你又一早支走了弈心?”
    乌鹭点点头,不敢抬眼,低声道:“朱施主让贫僧那天不要开寺门,莫放外人进来。从巳时起,留意外面的声响,他到寺门外会高声说一句‘拜佛何必择庙宇’,贫僧若听到,就打开寺门,让他们进来,给同行的另一个男施主讲解两廊的壁画。贫僧并不知其中有何隐秘,且不是什么难事,就照着做了。贫僧正陪着两位男施主观赏壁画,那位女施主独自去殿里拜佛,刚拜了一拜,就变作了另一个女子……”
    赵不弃看他满脸愧色,又纳闷不已,不由得笑了起来。
    乌鹭见他笑,越发惭愧,不住念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们送那丑女去酸枣门外寻她家,你也去了?”
    “那是朱施主要贫僧做的最后一件事。”
    赵不弃想,乌鹭跟着一起离开,烂柯寺里便没有人了。朱阁事先安排好的人便可以用轿子或马车,偷偷带走晕死在铁箱里的阿慈。而后又把香灰填满,铁箱还原。
    而这棋痴和尚,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青鳞巷的那座宅院中。
    侯琴看到池了了取出的那块古琴玉饰,先是一惊,继而眼中露出羞愤。
    她低声道:“董谦说……那人叫曹喜。”
    侯天禧和侯伦父子强行将侯琴送到这院别宅,供那个大官人玩乐。一个多月前,侯伦带着董谦来这里和侯琴见了一面,董谦问侯琴那人姓名,侯琴却不知道。只在床脚捡到那人遗失的玉饰。董谦一看到那玉饰,自然认得是曹喜的。侯琴也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池了了也一惊,忙问:“董谦还说了什么?”
    侯琴似乎又要流泪,她深吸了口气,才望着窗外暮色道:“他说——马上去找我父亲求情,把我救回去。才说完,哥哥就进来了,催着他走。他临走前,又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望着我说——‘无论如何,仍是那四个字’。”
    “非你不娶?”
    侯琴微微点了点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忙用帕子拭掉。
    池了了也一阵伤惋,稍等了等,才又问道:“那个大官人多大年纪?”
    “大概三四十岁。”
    “那就不是曹喜。”
    侯琴愕然抬头。
    池了了望着她道:“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证实这件事。董谦错认为是曹喜,为此发生了些事情,他自己也至今下落不明。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总算弄清楚了,我这就回去和朋友商议,找到董谦,再把你搭救出来。”
    告别了侯琴,池了了出来后,当即就想去告诉瓣儿,但见天色太晚,只得忍住,骑着驴回到家中。
    她把事情经过讲给了义父鼓儿封和义兄萧逸水。萧逸水倒不觉得如何,只说:“如今骨肉人伦算什么?世人眼中只剩两个字,利与色。”
    鼓儿封却有些吃惊:“这么说是有人陷害曹喜?”
    池了了点头道:“自然是侯伦。除了那个无耻大官人,就只有那个仆妇和侯伦进过侯琴房里。那个仆妇拿不到曹喜的玉饰,只有侯伦可以设法偷到。他带董谦去见侯琴,也一定是预先设计好的,让董谦误认为曹喜是那个大官人。”
    鼓儿封叹道:“幸而你们查明了真相,否则曹喜自己都不知道竟背了这么多罪名。”
    “曹喜那性子也过于傲冷,他这种人最容易招人记恨。”
    “是啊,连你起初也记恨过他。”
    池了了笑了笑。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知道董谦那首词是写给侯琴的后,她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原以为自己见到侯琴,也会不喜欢,但真的见到,心里竟没有丝毫醋意,反倒十分怜惜侯琴。从心底觉得他们两人才真的合衬,真心盼着能找到董谦,救出侯琴。
    我真的这么大方?又或者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抱过丝毫期望?
    她望着油灯闪动的火苗,轻叹了口气。
    第二章 近月楼
    欺有三:有为利而欺,则固可罪;有畏罪而欺者,在所恕;事有类欺者,在所察。——程颢墨儿赶到小横桥,见康家古董店门紧闭,兄弟两个相继送命,这个家就只剩春惜母子,此后不知道该如何度日。
    他心里又一阵恻然,深叹了口气,来到武家门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武翔,他一见是墨儿,忙低声道:“赵兄弟,今早又收到密信了!”
    这么快?看来那人真如哥哥所言,一直在偷偷监视武家,昨晚万福拘捕了饽哥、春惜和阿葱,只有鲁膀子水性好,趁夜游水逃走了。接着万福又连夜带弓手搜查了彭嘴儿家,动静不小,如果那人在监视,自然是看到了。
    墨儿忙走了进去,见武翔的妻子朱氏正在给栋儿喂饭,昨晚春惜被押走前,把栋儿托付给了武家。她背弃丈夫,与彭嘴儿私奔,依律恐怕得判两年劳役。武翔夫妇已满口许诺会好好看顾栋儿。
    栋儿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吃着,十分乖顺,黑亮的眼睛里隐隐有些忧怕,看着让人生怜。
    墨儿正在暗叹,武翔从桌上取过一页纸递给墨儿,墨儿一看,上面写着——明日午时,东水门外,龙柳卜摊,将香袋放于卜桌,莫令乌金眼知。
    墨儿看后,知道东水门外有棵老柳,已经有近百年,树干屈曲虬结,如同苍龙盘旋,京城人都称它为龙柳。那树旁有个卜卦摊,摊主姓乌,双眼已盲,却给自己取了个号叫“金眼先生”,人都叫他乌金眼。
    写密信之人为何要让武翔把香袋偷偷放到乌金眼的卜桌上?
    他略想了想,随即明白:这恐怕和武翎找尹氏取货一个道理,香袋放到其他地方,会被不相干的人拿走,而偷偷放到乌金眼卜桌上,乌金眼虽看不到,却是个最好的看守,不相干的人一般不敢轻易去取,只有取货之人才知道。
    但其中有个疑问,取货之人只要去拿香袋,就会被看到,他怎么脱身?
    看来写密信之人似乎已经谋划布置好,并不怕取货之人被发觉。
    墨儿问道:“仍是从厨房门缝塞进来的?”
    武翔点点头:“今早清晨,我最先起来,到后面厨房,一眼就见到了。”
    “那我们就照着信上说的,明天午时把香袋放到那里。”
    武翔却迟疑道:“这事已经害死了康家兄弟,若再生出什么事端,我这罪过就越发大了。”
    墨儿忙劝道:“事到如今,这已不仅仅是武大哥你一个人的事了,还有其他命案牵连其中,眼下只有香袋这个线头,跟着它或许还能查出幕后之人。还望武大哥出力相助,明天午时把香袋放到乌金眼的卜桌上,我这就回去和我哥哥商议部署。”
    “那好……”武翔无奈点了点头。
    郑敦从没这么孤单过。
    虽然幼年丧母,父亲又常年在外,受过些孤单,但从七岁进了乡里童子学,他就和宋齐愈、章美整日在一处,行住坐卧都不分开,一直到今年。
    眼下,宋齐愈已不交往,章美又不知下落,虽然太学里有交得好的学友,另外还有其他东水四子,但毕竟都难亲近到这个地步。这一阵为了找寻章美,他向学正告了假,整天在城内外四处乱走。
    今天,他又进了城,沿着汴河一路向西,虽然能打问的人都已经问遍了,他还是一个个又去问了一遍,仍无所获。一直出了城西的梁门,走到太师桥,北岸街口有座近月楼,他和宋齐愈、章美曾来过几次。他走得又饿又乏,便进去上了二楼,见他们常坐的窗边那个位子空着,便仍坐到那里,要了杯茶,又点了两样菜、一角酒。
    茶先上来了,他边喝边望着窗外,河这边行人很多,旁边又有座建隆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河对岸却见不到几个行人,一座宅邸正对着桥头,占了半条街,那是太师蔡京的宅院。门楼轩昂,几个锦衣门侍守在门外,粉墙高立,墙顶露出里面荫蓊树影,树影后隐约可见飞檐碧瓦。
    正由于近月楼斜对着蔡京宅,章美很不喜欢这里,每次来都坐在对面,背对着桥,不愿往那边看。宋齐愈便让郑敦坐在窗边,自己打横。现在回想起来,郑敦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每次来这里,都是宋齐愈提议,他说建隆观的花木长得好,三人去观赏过后,就近在这里吃饭。但这里酒菜不便宜,平日宋齐愈很节省,一般都在街边小店胡乱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即可。唯有来这里,必定要进这近月楼喝茶吃饭。
    另外,棋子田况有次经过这里,无意中看见宋齐愈从对面蔡府里走出来,而且走的不是正门,是边上的角门。
    宋齐愈不是为了建隆观的花木而来,而是为了蔡府。虽然他嘴上不在意富贵利禄,但毕竟出身贫寒,心里恐怕十分馋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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