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冷氏摸摸她的头顶,突然问道:“上回我跟你阿爹说话,你是不是听见了?”
    谢荨僵住,抬头讷讷地问:“阿娘怎么知道的?”
    本来冷氏只是一个猜测,不过她表现得这么明显,更加证实了冷氏的想法。冷氏唇畔含笑,一副知女莫若母的表情:“那天陆嬷嬷来正房送粽子,说是你亲手包的。我就想若是你亲手包的,那你肯定会亲自端过来……结果你不在,我一问陆嬷嬷,她说你提前离开了。阿娘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原因。”
    谢荨咬咬唇瓣,不说话。
    “你对顾大少爷不满意?”冷氏语气柔和。
    她晃了两下脑袋,“不是……我只是没见过他,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顿了顿,蔫头耷脑地说:“我舍不得阿娘和阿爹。”
    冷氏一笑,“你以为阿娘就舍得你吗?你阿姐才嫁人,若是连你也嫁了,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说罢告诉她,只是为她选一门好亲事而已,至于何时成亲……肯定要等她及笄之后。
    她这才安下心来。
    冷氏又说顾大公子怎样的好,文采斐然,一表人才,京城有许多姑娘悄悄爱慕着他。又说他此人谦逊温和,温润如玉,怎样怎样的好,听得谢荨对这个人都有点好奇起来,不再如一开始那么排斥。
    在冷氏的套话下,谢荨乖乖地说出顾如意让顾翊给她画画一事,那幅画至今还没拿回来。
    冷氏一晚上的思想工夫没白做,当即就对她说:“明日让荣儿去大学士府拜见顾大公子,替你把画拿回来。”
    *
    说是让谢荣拿画,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让谢荣看一看此人私下品行如何,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样完美。
    谢荨阻止无效,谢荣一大早就出门了。
    谢荣没带多少人,就带了两个贴身侍从,骑马来到大学士府。向门口下人说明来意,下人进去通禀,很快回来把他请入府中。
    顾翊住在大学士府西南边一个名叫壅培园的院子里,亭外种了一片竹子,风从竹林穿过,竹叶簌簌作响。谢荣对这里不太熟悉,他以前跟顾翊见过几次面,却都没有深交,如今这样登门拜访还是第一次。
    下人领着他走过竹林,朝里面示意:“我家少爷就在里面,谢公子请。”
    谢荣往前走了两步,便看到前方树下有一个身影。他背对着他,穿着一身月白缠枝莲纹直裰,面前摆着一张瑶琴,他的手指放在弦上,缓缓流泻出一首悠扬洒脱的曲子。谢荣站在顾翊身后听他弹完一曲,才走上前道:“展从君不止文采好,琴艺也是一绝。”
    顾翊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起身向后看,对上谢荣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笑了笑道:“原来是永昌,顾某不知你要来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说罢,忙招来下人添茶递水,热情地邀请谢荣在对面方桌后面坐下。
    顾翊确实如传闻中一样,风度翩然,温润柔和,没有一点架子。他坐在谢荣对面,亲自为他倒一杯茶,“我不过一时兴起,随手弹奏一曲,让你笑话了。”茶汤从壶嘴流出,茶香扑鼻。
    两人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见面还是能聊上几句。顾翊的性格与谢荣恰好相反,他个性随和,与谁都能说几句话,而谢荣则少言寡语,很少主动开口。两个同样俊美的翩翩佳公子坐在树下,一人含笑,一人沉默,若是中间再摆上一副棋盘,那就更添加了几分美感。
    谢荣没有忘记冷氏的嘱托,说了一会话问道:“舍妹说你为她画了一幅竹韵常青图,不知可否完工?她嘱托我替她带回去。”
    他不说,顾翊还真忘了。
    那幅画他完工许久,但是一直不见人来取,他渐渐就忘了,如果不是谢荣今天过来,恐怕还会一直放在他的书房里。顾翊让下人去书房取画,谦逊道:“画中稍有不足,希望令妹看后不要见笑。”
    谢荣笑着说不会。
    不久下人去而复返,一脸为难地说:“少爷……小人按您说的地方找了,怎么也找不到。”
    顾翊微微拧眉,“你没找错地方?”
    下人不大确定:“应该没有……”
    怎么是应该?
    顾翊与他说不清,于是起身跟他一起去书房,起身对谢荣愧歉道:“劳烦永昌在此稍等片刻。”
    顾翊离开后,谢荣一人坐在树下。
    面前摆着一壶刚煮好的碧螺春,他又倒了一杯,正准备端起来喝,肩膀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带笑的声音:“哥哥又在偷懒不看书,当心我去告诉阿爹,让他罚你做三篇文章!”
    *
    他放下茶杯转头时,身后的人蓦然僵住了。
    顾如意原本是来找顾翊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跟他借几本书。他这里藏书多,有好些都是民间找不到的孤本,她一般想看什么书都找他借。今日她刚进院子,就看到树下坐着一人,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身形跟顾翊很有些相像,周围只他一人,而且顾翊很少在院子里接待客人,所以她几乎没有怀疑,认为这就是哥哥。当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迟迟等不到回应时,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果不其然,他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侧脸,他身后是茂盛的梧桐和一张七弦琴,明明该是一副温柔缱绻的画卷,却硬生生被他贵雅冷漠的气度逼退了几分,变成隔着山水的画面,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觉得触不可及。
    他回头,目光落在她来不及刹住的笑脸上:“哥哥?”
    顾如意僵硬地收回手,收起笑意,“原来是谢公子……我以为是兄长,冒犯之处请勿见怪。”
    她很快恢复如常,变回人前淑静温婉的顾姑娘,唇边一抹笑意恰到好处,只是眼神一对上他的时候,便有些尴尬地闪开。她让身后的丫鬟拿来娟纱,当着他的面戴在耳后,挡住了半张脸,也挡住了眼睛下面的胎记。
    谢荣看到她的动作却没说什么,静静等着顾翊回来。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安静得很。
    顾如意作为主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迟疑了一下问道:“谢公子来找我哥哥?”
    谢荣颔首,“展从日前作了一幅画相赠,方才去了书房取画。”
    顾如意立即明白过来是哪张画,那还是她替谢荨要的,前阵子国公府一直没人来拿,她还以为他们不要了,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今天。
    她也想去书房,不过要是她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这种待客之道实在太无礼了。可是她留下这里又不知道说什么,跟谢荣说话想,谢荣虽然会回答,但每一句话都回答得让人接不下去。她见壶里的茶水没了,便让丫鬟重新煮一壶茶,顺道问谢荣:“谢公子怎么想起今日来取画?”
    他道:“家母让我来的。”
    “你也喜欢画吗?”
    “尚可。”
    “上回的事一直找不到机会跟谢公子道谢……多亏了你……”她是指上元节那晚被醉汉轻薄的事。
    谢荣垂眸,仍旧是那副平淡无奇的语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
    这对话实在进行不下去,正在顾如意受不了想中途逃脱时,顾翊总算从书房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长条方盒,来到谢荣跟前,从里面取出一幅画轴缓缓打开,“总算找到了,谢公子看看吧。”
    画中青竹慢慢展现在眼前,似一株株随风摇摆的珠子,被风吹弯了腰肢,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隔着画卷,似乎都能听到竹叶婆娑的声音,栩栩如生,让人赞叹。
    ☆、孩子
    谢荣收下画卷,向顾翊道谢,又留下说了一会话才离去。
    他离开后,树下只剩顾家兄妹二人,顾翊偏头看向顾如意,清润的眼里染上无奈的笑:“在家里怎么还挡住脸?我不是说过不吓人么。”
    顾如意慢吞吞把面纱摘下,黑如绸缎的头发有一缕滑到腮边,她素手挽到耳后,有点落寞地说:“哥哥觉得不吓人,那是因为哥哥看习惯了……我不想吓到别人。”
    顾翊目露怜爱,叹一口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十六年前阿娘生下如意的时候他才两三岁,记不得当初是什么心情,应该是非常高兴的。但是如意一出生脸上就带有一块胎记,一开始不大明显,到了四五岁时颜色却越变越深,印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极其影响美观。府里孩子多,都不懂事,有的就喜欢拿她的脸说事,当着她的面说她是丑八怪。他记得如意以前是很爱笑的小姑娘,渐渐地脸上笑容越来越少,眼里的光彩也黯淡下去,她七八岁的时候出门就知道要戴面纱。顾翊把欺负她的人都教训了一顿,可是仍旧不能消除她内心的自卑,直到今天她还认为自己是个“丑八怪”。
    其实她一点也不丑,若是没有那个胎记,一定是个很标致的姑娘。
    这些话顾翊跟她说过很多遍,她始终不信。
    家中遍访名医,想尽办法医治她脸上的胎记,可是试了很多种办法,始终一点效果都没有。
    顾如意已经开始放弃了,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大不了她不嫁人,一辈子留在家里,只要阿爹阿娘不嫌弃,她就陪他们一辈子。
    可是顾大学士夫妻总不能真让她一辈子不嫁。
    但凡有一点点法子,他们都不会放弃。
    顾翊也是。
    顾翊陪她去书房选了几本书,从书房出来,他让下人去屋里拿来一个青釉莲纹瓶子,递到顾如意手中,“这是我托人从江南水乡带回来的良药,据说是一个杏林春暖的大夫用祖传药方调制的药膏,你先用一段时间,看看是否见效。”
    顾如意不好扫他的兴,接过药膏还是忍不住道:“哥哥以后不用为我找这些了……试过那么多种药都没用,这个应当也不例外。”
    顾翊却不赞同她的说法,“没试过怎么知道没效?这是我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你可要上心一点。”
    说罢故意摆正脸色,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顾如意扑哧一笑,晃了晃手上的药瓶,“知道了,哥哥的一番好意我怎么会辜负?”
    她笑起来十分好看,眼下的暗红胎记变成一个蝴蝶的性状,似要振翅高飞,翩跹而去。连那抹红色也变得娇艳起来。可惜她不常笑,像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许久都见不着一次,只因有一次她笑时二伯父家的女儿嫌恶地说:“你笑起来更丑了。”
    她原本就没自信,听到这句话后更是不敢笑了。
    顾翊心疼又无奈,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法子逗她开心。
    顾如意从壅培园离开后,路上正好遇到四姑娘顾吉祥和五姑娘顾锦绣,两人分别是二姨娘和三姨娘所生。两人走到顾如意跟前,欠身叫了声“三姐姐”,表面上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态度,然而唇边却溢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笑里暗含嘲讽。
    这样的眼神顾如意见得太多,不想与她们计较,正欲离开,却听见顾锦绣叫住她:“三姐姐是从壅培园出来的吗?”
    她回眸,“我去看望大哥,是又如何?”
    顾锦绣今年十四,说话怯生生的:“听说谢家大公子方才来拜访大哥,不知三姐姐见到了吗?”
    顾如意不置可否。
    “上回仲将军寿宴时我远远地见过他一面,真是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不知近看是不是也如此,三姐姐能告诉我吗?”顾锦绣一脸期盼地看向她。
    她眼波微动,弯起一抹柔和的笑,“五妹妹想知道?”
    顾锦绣含羞带怯地点点头。
    她云淡风轻道:“谢公子尚未走远,五妹妹这会去府门口,应当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她明明热心地给了建议,但是却噎得顾锦绣无话可说。总不能真追到门口去吧?那多跌份儿啊。
    顾如意见她不答话,说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目送她离开后,顾锦绣朝顾吉祥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就是比我们多见了一面,有什么好得意的?她生得那么丑,谢公子才不会看上她呢!”
    顾吉祥在一旁附和,“说不定谢公子就是被她吓走的!”
    两人朝着顾如意的背影发泄一通,正欲扭头扬长而去,一回头,便被忽然出现在拐角的顾翊吓了一跳。
    顾吉祥和顾锦绣看着面沉如水的顾翊,心中一虚,后退半步异口同声道:“大哥……”
    顾翊负手而立,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一遍,不豫道:“二姨娘和三姨娘平日就是这么教你们礼仪的?”
    扯到生母身上,两人都有些胆怯,低头喏喏:“是我们一时昏了头脑,请大哥绕了我们……”
    顾翊从她们身边走过,端的是铁面无私,“此事我要禀告父亲知晓,让他找一位师父教教你们,没的被二姨娘和三姨娘教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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