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念刚刚那一声未说完的“封师叔”他自然是听见了。
    记忆中,也就是刘念刚到通天宫的那一会儿,跟着重焰喊过,后来被他暗示通天宫收徒严格,辈分等级森严,才改了口。那时候,他从刘念口中收到师兄师嫂的噩耗,心情悲痛欲绝,正无处发泄,除了靳重焰,看谁都不顺眼,更不要说刘念这个“乌鸦嘴”,明知是迁怒,还是管不住自己,不但拒绝了师父提出的让他收刘念为徒,还搬出一大堆的规矩阻挠他进通天宫作内门弟子,以至于重焰一气之下让他暂居山脚,依旧是独自修炼。
    再后来的事情,却远远出了他的意料。被重焰拔剑相向,受二师兄指责,他气过,怒过,抱怨过,可是冷静想想,竟是自作自受。若当初他收了刘念为徒,将人留在通天宫,怎会让那些散修有机可乘?更不会使重焰滋生心魔,困在悔过峰。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引来刘念好奇的一瞥。
    封辨达道:“你是刘念?”
    刘念张了张嘴,想否认,但在对方的眼睛中竟说不出来。
    封辨达道:“重焰已经告诉我了。”还警告他,不许为难。
    当日他的想法是,堂堂通天宫的掌门弟子怎么可能为难区区一个散修?可是今日看着刘念,想着他对靳重焰的影响,居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是,刘念真的魂飞魄散,重焰是否可以绝了这份心思,一心一意地修炼?
    念头一闪而逝,他震惊不已。
    他居然会生出这样的邪念?
    难道,自己也产生了心魔?
    刘念看封辨达一脸惨白,悄然站起,退后了两步。
    封辨达睨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刘念惊讶地抬眸。
    “你与重焰……”他本想说天差地别,不如早日断个干净,彼此清净,反倒对修炼有益,可想到重焰抓着自己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没有他,生不如死”时,这句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可身为师叔,又怎么说的出“你们好好过日子”这种话?莫说是修道之人,便是凡夫俗子,也讲究阴阳调和之道,两个男人终是有违人伦。
    他看着刘念,刘念也看着他。
    一个满心纠结。
    一个满脸疑惑。
    封辨达一咬牙道:“你跪下。”
    刘念:“……”
    封辨达看刘念张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就是一动不动,一张老脸慢慢地红起来:“我收你为徒。”
    刘念:“……”
    封辨达见他依旧无动于衷,以为他不敢相信,放缓口气道:“在你之前,我还未收过徒弟。你是我的首徒,我自然会照管你。你先拜师,出了秘境,我再带你上通天宫举行仪式。”
    上通天宫啊。
    刘念眨了眨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座斜插入天的山峰。
    登上通天宫,与那人并肩而立,曾是他最大的梦想。然而,梦境已碎,哪里还敢再想?靳重焰看他,从头到尾一个“贪”字。他看自己,从头到尾一个“奢”字。
    面对对方审视的目光,刘念垂下眼眸,低声道:“我已拜师。”
    封辨达道:“谁?”
    “袭明。”
    封辨达皱了皱眉。
    刘念道:“您说过,炼器之道,首推袭明。”
    ……
    他的确这么说过。
    那时候他一心想把刘念往外推,自然别人越好他越好。如今,却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封辨达道:“袭明倒是精通炼器一道,其他的……”想起刘念为重焰炼制的法器,顿时说不下去了。
    他不说话,刘念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可以对靳重焰摆出两清的态度,却无法将这句话对第三人说出口。在他心中,至始至终,他和靳重焰的事都是他和靳重焰的事。曾经那么亲密过,自然而然地将对方划归到了自己这一国,哪怕后来变了,他还是单方面地想要留住最后的一点私密。
    对着不言不语的他,封辨达有点无可奈何:“你来秘境想取什么?”
    刘念身体微震,抬头看他,咬着下唇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什么都不想要。真的,我真的只是想要看看而已。”在封辨达怪异的目光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封辨达斟酌道:“你若想要什么,只管与我说……”他突然明白刘念为什么强调自己什么也不想要。是因为自己疑心他私吞重焰父母的收藏,使他变成今日的惊弓之鸟?
    愧疚一点点加深,淡淡的水渍变成深深的刻痕。
    封辨达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何刘念自爆金丹后,靳重焰会疯狂若斯。便是自己,看到眼前的刘念,也会不由自主地内疚和怜惜,更何况与他一道长大,朝夕相对,一路扶持的靳重焰?
    封辨达想了想道:“此地有些古怪,你不若与我们一道走。”
    刘念道:“我与药谷的人约好了……”
    “罢了!”接二连三的被拒绝,饶是封辨达心有愧疚,也有些不快,“我一路走来,见到的不过是些迷魂的路数,你既入不弃谷门下,想来也有应对的办法。实在遇到危险,便用此物吧。”丢了块令牌给他。
    刘念看清楚令牌的一面画着金毛犼,心中一惊,这是神兽防护令,是修士可望不可求的护身底牌。他立马想要送回去,封辨达似看穿他的想法,早一步离开,只留下一句话:“长者赐,不可辞!”
    握着令牌的手,重若千斤。刘念有些抬不起头来,在原地呆站了会儿,确认封辨达绝无可能再走回来,才垮下肩膀,往回走。可是药谷众人已不在远处。他在原地等了会儿,始终不见人影,心里有些着急,暗道:他们若是离开,一定会给自己留下话来,这样仓促,莫不是遇到什么危险?
    他低头在四下寻找打斗得痕迹,找了半天也没有成果,一抬头,四周的景色已然大变。万紫千红的花园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飞鸟在丛林里欢叫,清风在枝叶间穿梭。
    刘念回忆着自己之前走过的路,往回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景色始终不变。封辨达说过这里是迷魂的路数,应当是阵法。只是当初他醉心于炼器,对阵法只学了皮毛,都还是用来防护的,面对迷魂阵,实在束手无措。
    就在他忐忑彷徨之际,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师兄?”
    第27章 心成灰,灰复燃(六)
    刘念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沥青,自从文家一别,再见沥青,总有些疙瘩,说不出他对自己的,还是自己对他的。乐文小说 章节沥青倒是老样子,一脸惊喜地凑上来:“没想到真的是师兄!师父本想派你我二人同来秘境历练,可左等右等都不等你回来,只好打发我一人上路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五个陌生人。
    刘念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师父和大师兄还好吗?”
    沥青笑了笑道:“还是老样子。师兄怎么会来此?”
    刘念便说与朋友一道来。
    “哦,是在文家遇到的那些人吗?”沥青道,“听说是药谷弟子?”
    刘念看他的脸色,似乎对文家发生的事已然忘怀,心中更觉得怪异。若是一般人,遇到这样的事,多少会有些不自在,可他像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们现在何处?”
    刘念只好实话实说失散了。
    沥青道:“不如与我们一道走。这几位是长清派的高手。”那几个陌生人闻言走了过来。
    刘念与他们一一见礼。
    沥青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递给他:“这是师父给我的通关笔记,可惜我资质有限,看不太懂,不如交给师兄。师兄来领路吧。”
    刘念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沥青指着笔记中的一页道:“我是顺着羊肠道走到这里的,倒是与笔记上提到的一般无二。”
    刘念翻了翻笔记,发现黄色通道的那条岔路的确是通向花园,花园之后便是羊场道,然后才是树林,自己不知怎的,竟然直接略过了羊肠道,来到了这里。
    有了笔记,就有了方向。
    刘念顺着笔记往前走,很快来到笔记中提到的湖畔,正巧遇到几个人在湖畔嘀嘀咕咕,看到又一组人过来,露出不善的目光。
    沥青低声道:“怎么回事?”
    长清派的人说:“湖底招魂阵的石刻讲解。要离开森林,也要从湖底走。”
    沥青皱眉道:“我不会泅水。”
    长清派的人立刻自告奋勇地表示带他。
    沥青眼巴巴地看着刘念。
    刘念叹气道:“我也不会。”
    沥青张了张嘴,脸上浮现一丝懊恼。
    长清派派了两个人护着刘念与沥青,然后走到湖边,又分出两个探路,一个断后。轮到刘念下水,带他的人指点他如何运用体内的元气屏息以及潜水的姿势,然后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刹那,他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冷意,敏锐地抬头,就看到湖的另一头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微微地抬头,朝这边看来。斗笠下,是一张银色的面具,异常诡异。
    “怎么了?”刘念感觉到他的手抖了下。
    “没什么。”那人深吸了口气,拉着刘念潜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冷飕飕,黏糊糊,湿漉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的惨痛回忆。
    靳重焰十一岁生辰,刘念带着他路过一座修士常聚集的小镇,靳重焰拉着他买雪梅酥吃,掏灵石的时候被几个修士盯上了,两人一路逃,一路逃,逃到了河里。他住的山村只有山和井,没有能下水的地方,自然不会泅水。靳重焰小小的身体便一直拖着他,游到了对岸。半途中,他好几次看到靳重焰要坚持不下去,想主动放手,都被紧紧地拽住,拽得他手腕一圈红印子。那时候他就想,这么小的年纪,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思忖间,那只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突然松开了。
    刘念一怔,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刚一动,腰肢就被一股大力缠住,他想要推,却摸到一把头发,慌忙看去,竟是那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戴着自己。
    水下漆黑,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银色的面具在水光中微微闪烁。
    他们很快到了湖底,先前拉着他的长清派弟子惊惧地看了他一眼,冲他做了推动的手势。刘念立刻感到搂着自己腰肢的手臂一紧,人被搂得更加紧。
    刘念不舒服地挣扎起来,那人才稍稍放松了几分,望向他的眼神还有些不甘。
    刘念觉得此人举止十分古怪,想要深究,就看到下方聚集着大批修士,在修士与修士之间,依稀能看到金灿灿的字体和图形。
    沥青在长清派的引领下,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刘念想要过去,却被那人带到了另一个方向。那里聚集了不少人,十分密集,再过去一定会撞上。
    刘念心里已经避让了十万八千里,可是身不由己,仍是向前进着。眼见着要撞上了,面具人伸出手,不知道如何地动了下,前面挡住的人群自然地分了开来,让出了最好的位置。
    刘念:“……”
    那些人让开之后,惊疑地看着他们。
    面具人视若无睹,将刘念拉到正中,阵法一览无遗。
    刘念心中一动,手指捏了下胳膊,集中精神揣摩阵法。
    他在看阵法,面具人却在看他,目光还在他掐过的胳膊上流连,似乎很不赞同他的想法。刚看了一会儿,水波就一阵激荡,他侧目看去,沥青与长清派的互相指指点点,似乎在吵架。
    刘念吃了一惊,忙拉了拉面具人的手。
    面具人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激动,心情复杂地带着他游了过去。
    他到时,长清派的人已经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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