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重焰侧头看着他,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身体让了让,沉声道:“别碰我。”
    同样的人,迥异的对待,让他无所适从。他无措地放下玄玉膏。
    靳重焰拿起玄玉膏,拔掉瓶塞,放下鼻翼下轻轻地嗅了嗅,倒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轻轻地抹在手臂的伤口上。
    刘念见他肯用药,总算放下心来:“我去烧水。”
    靳重焰道:“不要走太远。”
    以前他离开,靳重焰也会说这句话,不要走太远。那时候是怕他走得太远,遇到危险,现在却是怕他偷偷溜走,通风报信。刘念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怕他担心,追加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靳重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其实,也不是很怕他通风报信。自己受的伤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如果他溜走,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只是,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总是让他想起自己与刘念相处的最后那段时光。疏离的态度,僵硬的关系,让刘念如履薄冰。那是他变成了通天宫少宫主,两人身份差距拉开后,刘念的自卑,自己却误以为是他私吞了父母遗产的心虚。那时候的刘念总喜欢低头沉思,露出的笑容越来越少,也让看不到笑容的自己越来越焦躁。
    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是什么时候?
    靳重焰头靠着石壁,慢慢地回忆着。
    好像是……刘念提出结为道侣的那一次。
    由于他父母将自己交给刘念时,怕他不善待自己,让两人定了个师徒契约。刘念虽然是师父,却不能背弃自己。后来自己上了通天宫,与师祖相认,刘念这个师父自然是不合适的了。于是,他提出解除师徒关系。
    他怕刘念不答应,说了很多好话,诸如,就算我们不是师徒,也一样会在一起修炼,绝对不会抛弃他。
    刘念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等他全部说完,才羞涩又欣喜地问:“解除师徒关系之后,我们可以结为道侣吗?”
    靳重焰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的回忆。
    刘念问那句话的神态和表情他已经温习了很多遍,每次都是到这里戛然而止。前面的回忆越美好,越显得自己回答的那部分太过不堪。
    “你怎么了?”刘念站在洞口,手里拿着用叶子折起来的杯子,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靳重焰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凝住,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手。那种用叶子折杯子的方法,这么多年,他只从一个人手中看到过。他不相信,这么多年都没有遇到的巧合会现在遇到。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是……天意吗?
    他的忏悔和祈祷终于感动老天,所以将人送回他的身边?
    “你渴了?”刘念将杯子递过去。
    靳重焰缓缓地接过来,手竟微微地颤抖。
    刘念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伤口很疼吗?”
    靳重焰垂下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念道:“伤口都上药了吗?”
    靳重焰突然按住眉心,像是要将眼眶里的酸涩狠狠地按了回去,半晌才道:“疼。”
    刘念道:“哪里疼?”
    靳重焰左手握着杯子,将右手递了过去。胳膊上被剌了一道拇指长的伤口。
    刘念拿起玄玉膏,抹了黄豆大的一块在上面,用手指慢慢地抹开,嘴巴轻轻地吹着凉气。
    靳重焰看着他,眼角微微湿润,等他抬眼看过来时,又别开头:“说点你的事吧。”
    “什么事?”
    “为何进不弃谷?”
    刘念记得自己已经说过了,可是他既然想听,自己只好再说一遍。
    靳重焰道:“你一直是文家二少爷?”
    这句话问得极为古怪。刘念有一瞬间以为他已经看穿了自己,可是看他的表情又不像。他斟酌着回答:“我爹和我娘过世之前,我活得还不错,他们过世之后,这个二少爷就有些名不副实了。”好在文英说过自己的事情,都是现成的,倒不用刻意去编造。
    靳重焰道:“袭明对你好吗?”
    刘念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光是没有揭穿身份这一点,就是恩同再造了。
    “恩重如山啊。”靳重焰扯了扯嘴角,“那就不好怪他了。”
    刘念觉得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极为怪异。好似从自己打了水回来,靳重焰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奇怪。明明之前还嫌弃得要命,现在却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暧昧?
    他终于知道怪异在哪里了。靳重焰看向他的眼神竟然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痴迷。
    察觉这点,刘念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一边怀疑他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一边又想,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如此对待自己。
    靳重焰见他一脸纠结,问道:“你有什么心烦的事?”
    就算知道靳重焰有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刘念也不敢主动询问,含含糊糊地说:“我担心我的朋友,他们一个还陷在洛州城内,一个身怀六甲。”
    靳重焰道:“很重要的朋友?”
    刘念活到现在,两辈子加起来,当得起很重要的朋友的,也只有靳重焰一个人。可是靳重焰这么问,却让他想一口承认下来。就像是单方面的宣告与告别——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一心只有靳重焰的刘念,他将为自己而活。哪怕到这一世结束,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依然是靳重焰。
    “嗯,很重要的朋友。”他一字一字地回答。
    靳重焰扶着墙壁站起来:“我带你去找。”
    刘念吃惊地抬头看他。
    靳重焰道:“我带你去找。”
    这时候,刘念已经有八成确定他察觉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怎么发现的呢?
    靳重焰不是沥青,并不知道文英被夺舍。
    靳重焰也不是袭明,手里拿着那支元山冬菱。
    也许,靳重焰只是怀疑?
    刘念暗暗高告诫自己要冷静:“我可以自己去。”
    听到他要自己去,靳重焰又恢复虚弱无力的样子,慢慢地坐下来:“我的伤还没有好。”顿了顿,又道,“很需要人照顾。”
    刘念无奈地看着他:“玄玉膏是治伤的圣品,你很快就会康复的。”心里想着不要承认,语气却在不知不觉地恢复着两人以往的模式。
    靳重焰道:“我饿了。”
    出窍期的修士怎么会饿?
    明知道对方是在撒娇,刘念仍是没出息地出去找食物了。
    他一离开,靳重焰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令牌,有些犹豫地握着。召唤小鬼搜魂,就能确认藤黄身体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袭明不在,没有人阻挠,很快就会有答案。
    可是,他又有些害怕。
    一无所获的绝望他尝试过一次,实在不敢再尝试第二次。
    而且,就算他真的是刘念,他不承认,自己又有什么颜面去逼迫他?
    第19章 前缘误,今陌路(八)
    刘念摘了野果回来,刚靠近山洞,靳重焰灼热的目光就追了过来,让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尽量不去看他眼里的期待和欣喜,低头用衣服擦拭湿漉漉的野梨子,口气生疏有礼:“只有一些野梨子,不知少宫主吃不吃得惯。”
    靳重焰目光亮了亮,挺直腰杆:“我要吃。”
    刘念将梨子递过去。
    靳重焰微微地抬起手,又颓然放下,皱着眉头:“手很疼。”
    刘念放下梨子:“玄玉膏很快起效,少宫主稍等一会儿。”
    靳重焰委屈地看着他:“我现在就饿了。”
    刘念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说:“小人实在记挂朋友,少宫主的伤势既无大碍,小人想先行离开。”
    两个“小人”听得靳重焰的心脏一揪一揪地疼。他白着脸,强笑道:“你也说玄玉膏很快起效,等我好了,我陪你上路一起找你的朋友不好吗?”
    刘念道:“这是不弃谷的事,不敢惊动少宫主。”
    靳重焰看着他,满腹的委屈。若他是刘念,怎么舍得与自己划清界限,分得这么清楚,连一点点的余地都不留下。若他不是刘念,那么刘念在哪里?为什么自己那么难过,还不肯出现?
    他手指动了动,伸到梨子边上,将梨子拿起来,缓缓地送入口中。酸涩的梨汁从唇齿间蔓延开来,酸得他腮帮子疼。他讨厌酸,一点儿也受不了,橘子再甜也从来不碰,可此时此刻,竟受虐般地咬了好几口。
    刘念看他吃得两眼泪汪汪,也捡了一个吃,只一口就皱起眉头,想说这么酸就别吃了,何必遭罪,可是话到嘴边,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说这个话的资格。
    到了晚上,刘念拾掇了一个角落,铺上干草,扶着靳重焰歇下。
    久违的温柔,让靳重焰满心的欢喜几乎要漫溢出来。他想,还需要搜什么魂呢?就是这个人了。除了这个人,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贴心地照顾自己,自己也不会肯让第二个这样贴心地照顾。
    靳重焰不肯放开他的手:“我一个人睡不了这么大的地方。”低头看了看,大半的干草都被自己压在身下,立刻侧过身,往里挪了挪。
    刘念道:“我要打坐。”
    “……哦。”靳重焰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刘念到山洞另一头坐下,靳重焰目光尾随而来,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视线痴缠。他无奈地睁开眼睛,回望过去,靳重焰也不躲闪,还冲他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可是靳重焰待自己的态度无不证明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只是那层糊在两人中间的窗纸,对方不戳,他就绝不会戳。甚至,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就算靳重焰将那张纸撕下来,也要否认到底。
    像是察觉到刘念的不安,靳重焰默默地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没有靳重焰紧迫盯人,刘念的心湖终于平静下来,静静地修炼。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靳重焰又睁开了眼睛。
    洞内暗沉,伸手不见五指。
    虽然靳重焰夜能视物,可这一会儿,却希望自己的视力能差一点,再差一点。这样,刘念就还是他记忆中温厚宽容的模样,总是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而不是这个从表情到容貌都很陌生的样子。
    洞外的天慢慢地亮起来。
    黑暗褪去,刘念的容貌越来越清晰。斯文俊秀,比原来的相貌好看,可在靳重焰看来,却哪里都不顺眼。眉毛太细太女气,鼻子太尖太阴险,嘴唇太薄太寡情,耳垂太小没福气。
    刘念睁开眼睛,就看到靳重焰盯着自己的脸,眼里带着微微的嫌弃,心里有些怔忡,又有些释然。时光荏苒,兜兜转转,两人总还是要走回这一步。虽然不明原因,却不似往日那般介怀了。
    或许是,自己终于适应了泥的身份,习惯了仰望云的角度,懂得了什么叫天差地别,不再奢求比翼。
    刘念道:“伤势怎么样了?”
    靳重焰慢慢地坐起来:“好多了。”此言非虚,玄玉膏的确是伤药圣品,短短一夜,伤就结了疤。
    刘念道:“我出去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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