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明看着他,幽幽道:“你饶他,我却不肯。”
    刘念不知道袭明那句话是调侃还是赌气,更想不出他要如何不饶通天宫少宫主。
    这个疑惑持续到沥青跑来,才真相大白。“谷主将那位少宫主关到公输洞去了!”
    刘念脸色一变:“公输洞?”
    沥青道:“公输洞是不弃谷禁地,既是宝库,又是死地。据说,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出来的。”
    这倒不是。
    据他所知,至少有一个人毫发无伤地出来了。以靳重焰的修为,应当不会有事。可是他不敢将靳重焰的安全完全押在运气上,毕竟,以靳重焰的修为,甚至不该进公输洞。
    等沥青走后,他悄悄地出门,朝记忆中公输洞的方向潜去。
    另一边的静室。
    袭明道:“其实,刘念与我早就两清。”
    “什么意思?”若是刘念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因为沥青口中那个困在公输洞的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里。
    袭明道:“他用了一样东西,换了你身上的玉甲。”
    听说刘念有东西落在袭明手里,靳重焰老大不痛快:“什么东西?”
    袭明道:“通天宫的功法。”
    本以为靳重焰会勃然大怒,谁知他反倒松开了眉毛,淡然地说:“是吗?”
    袭明道:“你不生气?”
    靳重焰道:“他没有受伤就好。”
    袭明意外地挑了挑眉,突然笑起来。
    靳重焰沉下脸:“你笑什么?”
    袭明笑得停不下来:“我笑这世上最可悲的情圣。别人当情圣,不是深情专一,就是舍身忘死。你倒好,只能表现自己的后知后觉。”
    靳重焰脸黑如锅底,偏偏一个字反驳不出。
    “走吧。”袭明看到回来的沥青,站起来。
    靳重焰道:“去哪里?”
    “公输洞。”
    “没兴趣。”靳重焰扛起玉棺要走。
    “那个人,可能是刘念的徒弟。”袭明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停住了脚步。
    靳重焰慢慢地回头看他:“他收了徒弟?”
    袭明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你为何不自己看看呢?”
    靳重焰神色错杂,三分欣慰七分嫉妒。“他不是一个人”的舒畅感终究比不过“他竟不是一个人”的妒意,他道:“人在哪里?”
    袭明施施然地带着靳重焰去公输洞,途中遇到觅不到食死皮赖脸蹭过来的八哥,一掌拍晕,丢进草丛。
    公输洞前是一座竹林。竹林里摆着一个幻影迷踪阵。
    刘念小心翼翼地走在竹林里。
    幻影迷踪阵的破法他曾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时间一长,终有些忘记,时常走着走着就错了,然后被送回原地。
    袭明和靳重焰站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上,看着他在里面横冲直撞。
    “你认为他是刘念的徒弟?”靳重焰皱眉。
    袭明看着笨拙的刘念,也皱起了眉,但很快笑道:“你不觉得他的脚法很眼熟吗?”
    岂止眼熟!
    虽然对方时不时地走错几步,但靳重焰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他教给刘念破幻影迷踪阵的方法,里面暗合着通天宫的神宫图,独一无二,绝无分号。他相信袭明的破法绝对与他不同。
    虽然对袭明口中的刘念徒弟的身份还存有疑惑,但他对这个人的确产生了探究的兴趣。
    眼见着刘念身影一晃,终于晃出了幻影迷踪阵,靳重焰按捺不住,从土坡上跳了下来,钻入阵中,很快跟在刘念身后,进入了公输洞。
    袭明看着身边的玉棺,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怀念地拍了拍棺材板:“不管怎么说,你都违誓了呢。”
    第9章 魂断处,梦醒时(八)
    进公输洞的刹那,洞内悬挂的大大小小的琉璃铃铛齐齐地摇摆起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充斥洞口。刘念来过一次,仍被铃声吓了一跳。比起上次,这次的铃铛好像更多了。
    他扶墙往里走。公输洞内机关重重,一着不慎,就会落入陷阱。他的脚步既急又稳。
    声势渐歇的铃铛突然又猛烈地摇晃起来。
    刘念下意识地想要找地方躲闪,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已不如当年那般自如,伸出去的手臂拐了弯,身体还留在后头,被人一把搭住肩膀,掰了过去。
    被迫转身的瞬间,刘念把心一横,决定干脆把身份认了,然后与袭明商量赎身的条件。若然赎不了自己,就赎了靳重焰。那是通天宫的少宫主,袭明再怎么喜欢收藏也不会想要收藏烫手山芋似的个大活人。
    打定的主意在他看清来人后化为乌有。
    靳重焰收回手,掏出手帕,嫌弃地擦了擦:“你到底是何人?”
    每次见到靳重焰,熟悉的压力就会回来,随着两人单独相处时间的增加,伴随着压力的自卑、恼火、焦躁等情绪也会慢慢地浮现。刘念退后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也使得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你跟着我?”
    靳重焰面无表情地说:“同路。”
    既然靳重焰是跟着他进来的,沥青先前说的自然是谎话,他不知自己与靳重焰的关系,绝不可能这么做,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在不弃谷能使得动他的只有袭明。猜不透袭明的目的,却也知道他多半怀疑自己是刘念,说话间更是谨慎。“小人是不弃谷的……药农,蒙谷主赐名,叫藤黄。”
    靳重焰道:“进不弃谷之前呢?”
    刘念将自己告诉沥青的那一套,含含糊糊地说了。
    靳重焰懒得与他兜圈子,直接道:“你从何处得知神宫图?”
    刘念头皮一麻,从前积压在心头的无形压力在这具身体死灰复燃,羞愧的血液翻涌上脸,至耳朵,至头顶,手脚却冰冷。
    原以为,夺舍是重生。可真的夺了舍才知道,他的重生仍是建立在靳重焰和他父母的惠赐上。没有他们,自己不过是最平凡不过,最卑微不过的山村孤儿。
    他久久不答,靳重焰以为心虚,有些急切地问道:“谁教你的?”
    是你啊。
    那时,他听说靳重焰抓到了一对火麒麟,便想着炼制一副盔甲。可是火麒麟火毒厉害,一定要用阴寒质地的玉石金属做盔甲。他打听了半日,才知道不弃谷有一块仙境冰晶玉,与他的仙境白莲玉同出一脉,但性质阴寒,再适宜不过,便登门求购,被袭明一口回绝。
    他犹不死心,又暗地里跑去踩点。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像鬼迷了心窍,一心一意地想要拿到玉石炼制盔甲,让靳重焰对自己刮目相看。
    踩点的那次,他发现了公输洞,也发现了洞前幻影迷踪阵。他在炼制上下了不少功夫,对阵法却一窍不通,便向靳重焰求助。当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很差,他还住在通天宫山脚下的小村庄里,两人隔三差五地还能见个面。
    靳重焰研究了几日,就给了他的破解之道,还问他用来做什么。
    他没敢说实话,只说是书中的难题。
    靳重焰当上了少宫主,日日夜夜都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细究,将解法告诉他之后就走了。
    刘念带着解法潜入公输洞,然后,被抓个正着。
    那是他人生中另一次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时刻。
    或许是他当时的脸色太难看,悔恨得太明显,将主人都比了下去,袭明给了他一次开口的机会。他再度提出买仙境冰晶玉。袭明不屑地瞄着他:“一个金丹资质,就算拿了仙境冰晶玉又能炼出什么好东西?”
    通常,炼制师炼制出来的成品与本身修为相当,也就是说,他是金丹期,炼制出来的玉甲便适合金丹期的修士。这也是他炼制出来的成品无法给靳重焰的原因。
    为此,他昼夜研究,总算有了成果,只是把握并不是十分大,不敢告诉旁人。事到如今,却是不说不能了。他道:“我有个方法,可以炼制更高级别的法器。”
    袭明狐疑道:“哦?”
    刘念从玲珑囊拿出了个适合元婴期修士的匕首。
    袭明接过来,眼睛一亮:“你想要仙境冰晶玉也可,条件是我要你越级炼制的方法。”
    仙境冰晶玉再珍贵,也只是天地灵宝,而越级炼制的方法却真正是所有炼制师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这桩生意刘念是极亏的。但自己私闯公输洞在先,自然没有与袭明讨价还价的权利,更何况,他对仙境冰晶玉志在必得。
    “好。”
    “还有,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在不弃谷看到你。”袭明冷着脸道,“任你再才华横溢,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个贼。我不弃谷最不欢迎的就是贼。”
    “……我发誓!”
    刘念自顾自地发呆,让被忽略的靳重焰气得双眼直瞪。
    看在他可能与刘念相识的份上,靳重焰强自按捺住怒火,口气生硬地问:“教你的那个人,是刘念吗?”
    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刘念顿时一激灵,抬眼看靳重焰。
    靳重焰也看着他,秀气的眉眼隐藏着怒火。
    从靳重焰八岁开始,自己就开始怕他这个表情。
    明明还是个小人儿,偏偏就有盛气凌人的架势。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意识到,他养的并不是一个小哭包,而是披着小哭包皮的仙童。
    仙人的孩子,就算一时落难,最后还是要回到仙境,与那群仙人在一起的。而自己,就算披上了修真的皮,骨子里还是那个别家合家团聚,自己单孑独立的山村孤儿。
    这么多年过去,他与他的本质变得越来越清晰,所以距离才越来越遥远。
    靳重焰刚刚问的是,教他的人是不是刘念,其实是排除了自己是刘念的可能。
    不管他与靳重焰最后走到了哪一步,这世上,真正记挂刘念的也不过靳重焰一人。
    若是,在靳重焰眼里自己都不再是刘念,自己又何必再惦记着刘念的种种?
    刘念突然透了。
    自爆金丹时,是走投无路,他是留着遗憾想要重新再来。
    夺舍成功时,是死里逃生,他是真心感激上天,想放下一切。
    而现在,却是真真正正地看透了两世为人的自己。
    纵然他身上还背负靳重焰的恩德,纵然靳重焰还没有忘记自己,纵然他们之间还有些看不见道不明的千丝万缕,他和靳重焰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碧霄山别,相忘江湖。
    他和靳重焰,从来不是对错之分,而是云泥之别。
    刘念的神色很平静,靳重焰却有种他在哭泣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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