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冷的时候多,偶有一天太阳当头,人们就会火急火燎地抱着被子出去晒个遍,心情都因为天气而好了许多。艾楷贤也不例外,他少有地出来晒晒太阳,漫步太液池边,顺道把邵彦叫来,问问国家大事。
    邵彦最近可谓好事连连,不久前,他刚被加封岑国公,其子邵琰也被封为承安侯,准许他入枢阁行走,皇帝更是挑选了宗室郡主亲自赐婚与他。
    行至湖心亭,艾楷贤停下脚步,负手而立,他怅望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在碧空的照耀下越发金光闪闪,看去彼岸宫阙,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了。
    “陛下龙体可好些了?”邵彦询问道。
    艾楷贤老气横秋地‘嗯’了一声,一方挑眉,他将随波逐流的视线退回到眼前:“太子还小,又生得内向,有的事不会主动去问你,你身为朝廷重臣又是他的老丈人,多多去教他吧。”
    “微臣遵旨。”邵彦行礼,望及皇帝背影,近前说道,“殿下天资聪颖,稍加点拨便能化解难题,相信假以时日定是一代明君。”
    这样的话,艾楷贤听了不少了,从安焕到涂振,还有那群阿谀奉承的大臣,哪一个不是这样说辞,以至于邵彦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哭笑不得。
    “皇后心软,过于仁慈,她连太子都管不了,更别说将来控制群臣……”艾楷贤突然不说下去了,他放眼寰宇,瞧见的终究是那方被红墙绿瓦所禁锢的天空,“朝野内外,朕寝食难安。”
    听出了皇帝的话中有话,邵彦顺其意宽其言:“陛下放心,微臣定当尽全力辅佐太子。”
    “嗯。”
    此时,褚裕进前禀报:“陛下,袁驸马来了。”
    艾楷贤回身,与邵彦对视,邵彦识趣地告退了,未几,袁沇上。
    “朕让你去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
    刚刚还茫然若失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孤傲无比,皇帝遣退旁人,走到拱手行礼的袁沇跟前,浑浑之声沉沉问他。
    “殿下临幸过的两名宫女,一个都没有怀孕。”袁沇如实禀告。
    “那就好。”艾楷贤点头,“你把他盯紧了,随时向朕禀报。”
    “是!”
    “不过。”皇帝转而言,“若是真有人怀孕了,不许擅自处置。”
    “末将遵旨。”
    天高云淡,白云悠悠井然让出几道天空,有似流星划过天际,时过境迁,短短四年,也快随着时间被遗忘了。皇帝不但解了杜仪君的禁足,还赐给了她许多珍宝与吃食。
    “娘娘,都一天了,您不吃点怎么行呢?”映灿宫内,侍女柳红端着饭菜,苦苦劝着呆呆坐在铜镜前的映妃杜仪君。
    杜仪君就这样双目放空地干坐着,她的眼神毫无色彩,就连头发都没有梳妆打扮,这与以往精明华贵的映妃大相径庭。
    这一天,是十一月初三,艾旼玘的生日。
    “他今年,九岁了。”杜仪君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应该给他过寿才是啊。”
    旼玘去世已经四年,杜仪君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每逢旼玘的生日,她都会空空对着桌案,摆上一桌好菜、两副碗筷,黯然神伤。今年,她被禁足,可能是人在周遭冷寞的环境下,更加为之伤感吧。
    “他应该被封为亲王,稍微长大些,再一展雄风,继而为太子,来日登九五之尊。”映妃畅想着美好的一切,脸上随之洋溢起骄傲之色。
    柳红也不知该不该劝醒她,不过提起旼玘,必定会想到太子,主仆二人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艾旼炫!他要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玘儿又怎会……”映妃不由握紧双拳,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撕碎太子。
    “娘娘小声点。”柳红往门外看了看。
    “怕什么!”杜仪君肆无忌惮,她直指窗外,“就因为现在陛下老了,所以那群幕卫就到处讨好艾旼炫么!”
    “不是啊……”柳红止住她,扶她坐下,劝她冷静,低语道,“娘娘可别忘了那算命老先生说的话,说十年之后,您的孩子不再是皇子,太子也不再是太子,可没有说您的孩子就只有旼玘小殿下呀……”
    权力,如同春药。有了它,便能精神抖擞,容颜焕发,而一但失去了它,便会变得蓬头垢面,一蹶不振。
    杜仪君看着自己的侍女,她何尝没有如此想过,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自己容颜渐老,皇帝枕边新人日增,加上艾楷贤每况愈下的身体,是个傻子都能参透这句话的意思。
    真正给予杜仪君打击的,是在旼玘死后没有几天,皇帝便下旨给东宫新选太傅以及陪读班底,这让她怀恨在心,在此之后,杜仪君再也没见皇帝提过旼玘,见他稳坐庙堂,凌驾他人之上,杀伐果决,丝毫没有丧子之情。
    种种不满,终于爆发,遂发生了那一晚皇帝病倒前的一幕。
    那日夜晚,已经一连数日留宿瑜妃宫中的艾楷贤终于来到了映灿宫,杜仪君也是和往常一样,恭顺侍奉,就在皇帝出去解手的那段时间,她拿出了欢愉散,放到茶杯里,等皇帝回来给他奉上,果不其然,艾楷贤毫无防备地饮下了茶,遂发生了之后的事。
    “他活该。”想起那日的事情,杜仪君丝毫没有悔恨,反而徒增怨念。
    时间拉回到现在,这天深夜,皇帝迟迟未眠,他将宫人退去,紧闭殿门,唯留下一樽孤酒,相伴残影。
    “皇上,您来了。”回想起那日,他到访映宫,杜仪君如往常一样给他行礼,替他宽衣。
    “嗯,起来吧。”艾楷贤扶起她,将去如厕,让她稍等一会。
    就在这短短的路上,他忽然想起袖中藏有前日南见刚进宫的珍珠一串,预备送给映妃,想至此皇帝有些兴奋,遂折返宫中,却见到了非同寻常的一幕。
    杜仪君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包药纸,打开是一些白色粉末,注入茶杯之中,艾楷贤偷偷见了,笑容渐失,但仍是装作没有事一样,回到殿中。
    “皇上,请喝茶。”杜仪君没有露怯的神情,她端起热腾腾的茶杯,递给艾楷贤。
    艾楷贤看着手中这盏茶水,嘴角一笑,没有多说什么,一饮而尽。
    旼玘去世的这四年间,他再也没有去过皇场,萧条的皇场总是能勾起他的伤痛,这四年里他无一日不想着已经故去的旼玘,以致于每当别人提起,皆心如刀绞。
    正因为如此,渐渐地转悲痛为自责,身为父亲,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他想尽办法弥补杜仪君,包容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却换来了更大的痛楚。
    不由得,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艾楷贤借酒消愁,愁思难平。
    “陛下您怎么喝了这么多?”杜后听了褚裕的禀报,匆匆赶来寝宫,见他还要喝,便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下,“陛下您不能再喝了,保重龙体啊。”
    “别管我!”艾楷贤甩开杜后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杜后见他面带泪痕、双目通红,为之一震。
    “朕称帝二十七年,手刃之敌何止千万,到头来,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朕算什么父亲!算什么父亲!”
    他将酒杯对着御案,奋力一砸,遂七零八落,破碎的杯盏向四周溅去,杜后赶忙掩面,却为时已晚。
    褚裕本就提着一颗心在外面等候,听了这么大动静,赶紧进来看看。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杜后的脸颊上一条鲜红的伤口显而易见,随之渗出鲜血,褚裕大惊,“快传太医。”
    皇帝见状,亦是酒醒三分,非常后悔自己的举动,一时间手足无措。
    “陛下快休息吧。”杜后语气微弱,依旧是劝着艾楷贤,遂在褚裕的搀扶下出了殿。
    夜深人静,艾楷贤望着杂乱的周遭,一屁股坐了下来,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叹气连连。
    杜后的伤势并不重,简单处理过后,没有多久便止住了血,可是毕竟伤在脸上,要想完全好起来不留疤痕,就要多需一段时日了。
    “不要告诉太子。”杜后再三叮嘱刘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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