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预感,对方已蓄势待发,必将燃起烽火无数。
    ……
    北方边陲,卢龙军中。
    李景辉望着才送来的信兀自出神。
    令月已被下狱贬为庶人了,也不知如今怎样,母亲在大明宫中,恐怕也已伤心欲绝——待不久后他的消息传去,又会如何?
    他眼神里闪过几丝犹豫和愧疚,一时竟对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生出迷茫之感。
    安义康将李景辉的表情尽收眼底,浅棕色的眼中闪过几分阴鸷与冷嘲。
    “殿下可是后悔了?”
    李景辉没说话,捏着信的手指尖泛白。
    安义康走到他跟前,魁梧的身躯挡住大半日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厚重阴影:“公主已出了事,殿下若就此放弃,便是白白浪费了公主的牺牲。况且,长安来的御史,还有几日便要到了,殿下这时候收手,还来得及吗?”
    数月前,舞阳公主命人悄悄送信来,是他劝睿王回信,让公主以为他有登高位,却苦于朝中无人,又远在边疆无能为力。
    如此,教唆公主在长安悄悄为他集结朝臣。
    睿王大约以为,此举当真便是要吸纳朝臣,力求以更平稳的方式达到目的。可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招将计就计罢了。
    他一直知道,睿王当初跟他到幽州来,多是因一时意气,这一年来更是时常生出犹豫、后悔的念头,只有彻底绝了他的回头路,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舞阳公主骄横跋扈,又心思单纯,恰是个能利用的对象。以她稚嫩的手腕,恐怕很容易便会露出马脚,一旦被陛下发现,定会受到极重的责罚,贬为庶人也好,甚至杀人也罢,届时都能成为睿王的出师之名。
    更重要的是,一旦舞阳公主被发现,势必要将众人的视线引到幽州一带,只要有人来查,便逃不了谋反的罪名,即便睿王还想反悔,也为时已晚。
    唯一意外的,是舞阳公主被人发现端倪的时间比他预想的更早了些,如今最后一批兵器才匆匆冶炼完毕,待分发下去还需两三日,几乎没有时间好好操练备战。
    幸好,他治军多年,与手下将士早已配合默契,绝不会出太大的纰漏。
    何况,他们还有另一股助力——
    “即便殿下当真能将这里的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像上一次一般,丝毫不令御史台的人起疑,可北方这数十万的百姓呢?阿史那多毕虎视眈眈这么久,殿下已然答应了他,他可不会因殿下的后悔,便跟着收手。”
    李景辉的目光慢慢冷凝,手中的信纸也被他捏得皱巴巴。
    当初听了安义康的进言,他与阿史那多毕私下勾结,约定至突厥物资匮乏时,可往幽州边境来,他自会任其夺走边地的部分粮财,条件便是等他起兵时,阿史那多毕也要即刻兴兵,替他拖住临近的河东、义武两军,好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他知道,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没有后路了。
    “我明白了。”他咬了咬牙,问,“檄文可拟好了?”
    安义康露出笑容,当即将檄文铺陈在他面前:“都好了,殿下的夺妻之恨、公主的兄妹嫌隙,乃至几位蒙冤甚至枉死的朝臣,尽已写下,请殿下一观。”
    有这样多的理由,檄文自然能写得义正言辞,气势磅礴,引天下人热血激荡。
    李景辉看罢,霍然起身,扬声道:“万事既已俱备,两日后,便是我起兵之日!”
    ……
    入夜,丽质沐浴过后,便预备早早入睡。
    她这两日来了月事,虽因用了大半年的药,已不会如先前那样疼痛难忍了,却还是会感到浑身酸软,困倦乏力。
    况且,今日又听说了裴琰的事,心中也有几分担忧。
    春月知她疲倦,已然备好了药,看着她饮下又漱过口后,便出去了。
    谁知灯还未熄,却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唤:“贵妃,陛下来了!”
    丽质动作一顿,心中登时有些紧张,只得披衣起身,到外间去迎。
    屋门已经打开,李景烨踏进来时,脚步有些迟滞,望着这座已数月不曾踏足的宫殿,眼神也有些恍惚。
    “陛下今日怎会来妾这里?”她尽力露出笑容,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一分疏淡,既没有上回那样直白的拒绝,又没有先前的过分温驯。
    李景烨走近两步,静静打量她,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的视线。
    “今日子晦劝朕,要朕将你放出宫去。丽娘,你怎么想?”
    第101章 发兵
    丽质对上他平静无波的脸色, 心里顿时一凝,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掐住,直到疼痛传来, 才掩饰住眼底的慌乱与恐惧。
    她脑中飞快地回想着他方才那短短一句话,来来回回仔细琢磨。
    裴济怎会突然劝他将自己放了?他又为何忽然来问她?难道——他知道了?
    她悄悄咬着舌尖, 强迫自己对上他的视线, 半点不闪躲。
    他仍是容色淡淡, 看不出喜怒,只静静打量,耐心地等着她答话。
    他不会知道的。
    她慢慢定下心神。裴济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冲动, 既然已做好准备要靠手中的羽林卫来帮她离开, 再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有原因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会对李景烨说出要放了她的话?
    她细忖片刻, 忽然明白了——
    一定是李景辉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心口登时砰砰狂跳起来。
    她极力压抑着异样的激动, 作出毫无动容的模样, 道:“妾没什么好想的。”
    “是吗?”李景烨双眼微眯,又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忽然轻笑一声,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 背在身后,“没有就好。”
    丽质也跟着微笑, 双眼弯得像月牙一般:“妾如何想的, 于陛下而言,难道有关系吗?妾身在宫中,生与死都不过陛下一念之间。”
    李景烨的目光抚过她晶亮的眼眸, 面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似感慨,又似遗憾。
    “是啊,丽娘,你的命在朕手中握着,一切都不过在朕的一念之间。”他轻轻抚摸她的唇瓣与脸颊,话音近乎低喃,“所以,朕爱的究竟是这副皮囊,还是别的,又有什么关系?朕,绝不会放开你。”
    他在回答中秋那日,二人间未尽的那段对话——
    他爱的是她的皮囊也好,是她的人也罢,只要是他想要的,便都逃不脱他的掌控,至于她的意愿如何,无关紧要。
    有那么一瞬间,丽质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猛然窜起的愤怒,一双杏眼死死瞪着不远处一枝插在瓷瓶中的行将枯萎的桂花。
    再美的花,开得再得意,待花期一过,也只有恹恹凋零的下场。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眼,冷冷道:“妾明白了。今日妾身子不便,不能伺候陛下,陛下若无事,便请早些另去它处歇息吧。”
    屋里先静了片刻,随后才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丽质睁开双眼,一手抓着门框,瞪着他乘上步辇,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好半晌才回神,像溺水得救一般,用力地喘息,将胸中憋闷的浊气重重吐出。
    ……
    今日夜色极好,只一弯弦月,却星汉灿烂。
    李景烨坐在步辇上,仰头望着天幕间闪烁的群星,心中一片空茫茫无处安放。
    “丽娘啊……”他想起当初在望仙观时,也是这样趁着夜色,不得不离开她,回到紫宸殿去独宿。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高兴,觉得满足。
    他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头一回能像梦里想过的无数次一般,从弟弟手中抢来一件他也一眼便看上,想要拿来放在心尖上的玩物——
    她生得那样美,那样有韵致,从头至脚,没有一处不为他所珍爱,仿佛就是上天照着他的一切喜好生造出来的一般。
    这样的妙人儿,生来就该被他捧在手里,养在宫里。
    他得到了,第一次违背了众人的期待,利用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她强行带了回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孤注一掷地违背所有人的期待带来的畅快。
    他很高兴,那时一念之间选择了出格一次,哪怕发现她始终没有真正屈服,甚至永远不肯屈服,也不觉得后悔。
    他已经把一切都握在手里。
    可是,心中的空洞却越扯越大,大得令他茫然无措,急着想找些什么来填补。
    “陛下?”何元士听到了方才那一声低喃。
    李景烨静默片刻,轻声道:“将钟四娘带来。”
    御辇一路回到紫宸殿,何元士服侍李景烨更衣梳洗,服下丹药,不一会儿,钟妙云便来了。
    李景烨望着跪在殿中的女人微微蹙眉。
    她没像先前一般穿丽质爱穿的衣衫,作丽质爱作的发式与妆容。
    唯有那张脸,无论如何变换妆发衣衫,始终与丽质有三分相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簪钗,令她的长发披散下来。
    又像了些。
    他眉心稍稍舒展,又将目光往下,落到她浅蓝色的裙衫上——有些碍眼。
    “将衣服脱了,不许穿。”
    “陛下——”妙云面色有些难堪,咬着唇瞥周围还没下去的两个内侍。
    “也不许说话。”李景烨像没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在听到这道嗓音后,再度蹙眉,“笑一笑。”
    妙云脸色青白,艰难地将身上的衣衫褪下,赤身地站在殿中,勉强扯出一抹笑。
    李景烨似还不满意,盯着她半晌,取来一块半透的纱巾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面容。
    难堪的表情与尖锐的气质被统统掩下,只余一道朦朦胧胧微笑着的影子,恰与他心里的人重合在一处。
    他慢慢牵过她的手走到床边,拉着她并肩躺下。
    “睡吧。”
    他仰面朝上,轻轻阖眼。
    妙云僵着脖颈转头去看他,想将仍盖在脸上的纱巾取下。
    “不许摘下来。”他仍闭着眼,却像知道她在干什么似的。
    妙云动作一滞,想开口应“是”,又想起他方才说的不许她说话,忙生生憋住,战战兢兢收回手,隔着纱巾瞪着床顶,不敢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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