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接待各国使团的地方,含元殿的偏殿巍峨不减,飞檐翘角,深蓝夜幕上一轮金月,居然显出了阴测测的凄惨味道。
    叶央被侍卫拦在殿外,只能在通传后看看皇帝是否有见她的意思,等了片刻,传话的太监自殿内走出,领着她往里面走。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味,一干大臣分立两旁,只听见叶安北道:“陛下,臣从文大人的账簿里发现了绘有羽楼联络标志的纸张,而此一组织已被剿灭大半,眼下吴大人之死与羽楼是否有关系,凶手是否也杀害了文大人,还未有结果。臣需查明吴大人死于哪种毒药,若是两人中的毒都出自羽楼,那么便能下定论。”
    “不,臣有八成把握,杀害两位大人的,是同一个凶手,至少是同一批人。”
    自殿下缓缓走上台阶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英姿飒爽,一步步前进,在大祁天子面前正拜,“臣叶央,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爱卿请起,不知你为何敢下此结论?”皇帝烦躁地几乎在龙椅上坐不住,明黄龙袍的袖口被他掌心的汗水浸透些许,而叶央出现时笃定的语气,似乎给了他安慰。
    “谢陛下。”叶央深深吸气,斜前方有一道关切的眼神落在肩上,被她刻意忽视。
    太子和几位王爷悉数在前,从封地上赶了回来,当然少不了商从谨,他是一直守在京城的,更没有理由不来。反正两人在军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赴宫宴就不必太热络,商从谨本想回去后再告知叶央此事,不料她直接过来了。
    满殿朝臣都没有挤出多少中秋佳节的喜庆感觉,气氛冰冷得吓人,叶央在其中找回了于军校内发号施令的感觉,她说着,一群人沉默地听,于是定了定神,复而开口道:“陛下,朝中有人或起二心!对二位大人下手的若不是库支蛮子,就是与库支沆瀣一气的反贼!臣并非信口雌黄,而是有足够的证据。一来,羽楼曾经试图刺杀过开国皇帝,若有人幸存,对大祁心存怨怼也是当然;二来,文大人死于羽楼不外传的剧毒魂色销,至今大理寺卷宗只存其名,未对制法有过记录,而幕后真凶费尽心思模仿这么一个没落组织的下毒方式,显然不可能,所以,一定是羽楼的人所为。”
    话到一半,皇帝打断叶央,眉头拧成川字,抬起左手,握拳掩口咳嗽一声,“叶爱卿刚才告诉过朕,吴大人并非死于魂色销,难道也能断定是羽楼下的手?”
    “回陛下,不管是不是羽楼,但至少是同一批势力干的。”叶央斩钉截铁道,“因为对于反贼来说,吴尚书,有和文大人一样,必须得死的理由!”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极细微的讨论声响起,过了片刻才平静下来。
    叶央扫过那一张张脸,试图在中间找出可能下手的家伙,毒发时离吴尚书最近的人嫌疑最大,因为心里有鬼,在她直白地点明反贼存在后,脸上的震惊不会太强烈。
    “……什么,理由?”皇帝犹豫着开口,明显想到了其中关键,只是在找叶央确认而已。
    “臣的军校离太仆寺马场不远,这近三年的时间里,每年也会抽些人手过去帮忙。在文大人死后,臣无意间发觉了一处不对,那便是太仆寺育马的频率提高,马驹却并没有增加多少,确切的说,消失的马驹和种马都有不少。”扭头看了一眼倒在远处的吴尚书,叶央又道,“文大人管理军马,而吴尚书掌赋税……”
    她不必把话说完整,在场所有人便都清楚了。
    欲乱朝纲,银子比军马还重要!
    户部尚书管理土地户籍以及赋税徭役,若吴大人有意中饱私囊,所流失的银两,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哪怕只是有一丝反贼存在的可能,都足以让皇帝心里警钟大作。
    “朕命你协助叶寺卿,尽快查明此事,要让朕知道,到底是谁在觊觎我大祁江山!”皇帝重重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人过中年龙威不减,举手投足间仍是那个意气风发至高无上的男人。
    叶央和大哥齐齐叩拜领旨,在众臣散去后,立刻召来大理寺的几位少卿仵作前往含元偏殿,仔细搜寻每一处不对劲的地方。含元殿空空荡荡,天子走后倍显寂寥,商从谨不便留下,只能在离开前给了叶央一个多加小心的眼神。
    吴大人的尸身暂归大理寺,在案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能安葬。宴席上他所用的碗筷已经查明,没有毒药存在的痕迹,所吃过的螃蟹上也未查出。
    叶央倒不很慌张,因为顺利瞒下了素和炤的存在,她还有几分庆幸。周围的人一少,思绪顿时清晰起来,对大哥说:“让你的仵作查一查,吴尚书手指上是否有毒药残存?”
    仵作得令,立刻捻起一根银针,甫一探上吴尚书的食指,针尖登时乌黑。
    “毒在他指头上,这个人可能吃过东西下意识吮了吮手指,才会毒发。”窥见此幕,和假想中的场景差不多,叶央在旁看着仵作小心翼翼地从吴尚书指尖刮下了什么东西,说回去再细细分辨到底是哪种剧毒。
    现场已经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叶安北便唤人抬走尸体。
    古代并不流行握手礼,吴尚书手指上的毒药只可能是他自己触摸了什么东西粘上的,否则叶央冒着被治罪的风险,也会强行留下诸位大臣一一搜身排除嫌疑。因为毒性太猛,指尖接触过久也会出现不适症状,所以定是今夜才沾染上。
    ……到底是在哪里呢?
    既然知道了下毒的方式,查出在哪里中的毒,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幕后黑手,以及确认两位死者和反贼的关系。
    皇帝有意严查户部的账目,此事叶安北不用亲力亲为,只要安静等着消息便可,算是减轻了工作量。
    好好一出君明臣恭的宴会,就这么被搅和的泡了汤。直忙到快要落宫门的时候,叶央才能抽身,和大哥一起回国公府。
    她打定主意,明日回军校同商从谨商议一番,再想想有什么旁的线索,其余事物先交给叶安北。过了第二道宫门,按规矩他们可以乘车离去,叶央是自己骑马来的,未带亲兵,想了想,便跟着大哥的马车并肩而行。
    月亮成了一个很标准的圆,光辉清冷,压得人心事重重。叶央才行出几步,在前方宫道上又有一辆马车停下,走下个熟悉的人来。
    吴贞儿。
    两个人从小就不投脾气,明里暗里争了许多年,长大后性子俱是稳重了许多,可她的眼神却让叶央阵阵发寒。
    尽管吴贞儿那股寂灭的死气,不是冲着她来的。
    “大哥,你先回去。”叶央低声,催促坐在车里的叶安北离开,直觉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太好。
    辚辚的车辙声渐行渐远,叶安北并不犹豫,立刻吩咐车夫将速度提快了些。
    在经过吴贞儿身边时,她突然高声道:“我爹不是贪官!”
    叶央一愣,翻身下马,握着缰绳走到她面前。叶大小姐小时候,很是无法无天,恐怕没少打压她,吴贞儿记恨自己,才在长大后处处下绊子,把叶央当仇人看待也不为过。
    可如今,她却在仇人面前哭得哽咽。
    “爹爹不是贪官!我知道你们瞧不惯我,连言官都弹劾过爹爹,可是他真的没有勾结反贼!绝对不会有!”眼泪一颗接一颗的落下来,吴贞儿已经许了人家,梳了个妇人的惊鸿髻,此时已有些松散。
    父亲被害,倘若死因真是勾结反贼被灭口,吴家上下恐怕难逃一劫,连带她的夫家都不会好过。
    叶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我会和叶寺卿一起查明真相,若吴大人是清白的,定然不会污了他的名声。”
    “你要相信我,他不是贪官,没有勾结!”吴贞儿跌跌撞撞地冲上前,一把扯住叶央的衣襟,“你要相信我!”
    仿佛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纵然单薄,那也是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叶央心中存疑,却不忍心再打击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儿,安抚道:“好,我相信你。”
    吴贞儿立刻松懈下来,眼泪仍旧大滴大滴地落下,身子晃了一晃,险些倒下,失魂落魄地撑住了身形,被车上下来的婆子搀扶着,转身走了回去。
    在她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叶央的善心有了回报。
    吴贞儿望着她,咬了咬下唇,斟酌着开口:“在我嫁人之前,爹爹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写了许多的信,用的纸很特殊,我无意中看见一眼便记住了,你可以去他书房,找一找。”
    ☆、第106章
    大半夜的登门造访不太好,况且人家家里刚死了主心骨——问题是叶央次日拜访吴府,同样觉得很头疼。
    难道隔一天去,亲眷的悲伤就会少一分吗?
    不愧是执掌赋税的户部尚书的府邸,端的是通透大气金碧辉煌,在门口就能看出阔绰,又因为人口繁多,比定国公府还热闹一些。叶安北要审问昨夜含元殿内有嫌疑的宫婢太监,明知道没什么用处,却还是要走个过场。
    所以来尚书府询问的担子,就落在了叶央肩上。
    大祁官员的办事效率很高,至少京官如此。皇帝听闻军校有人对太仆寺的动向多少知道些,便命令叶央带部下协助大理寺查案,最好还能找到军马的去向,一群人便即刻行动起来,各司其职,没有半分拖沓。
    库支蠢蠢欲动,如今的大祁,可是一点乱子都出不得。
    “这位可是叶将军?我家夫人已经在候着了,将军请进。”尚书府的门房很会看人,语调热切,眼神却难掩悲伤。
    叶央早上派人传过话,随行的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亲兵,不过没让他们进府,只说在门口等待,她便一身深色轻装地进了门,在下人的引路下拜会了吴夫人。
    吴尚书有两个嫡出女,俱已嫁人,因为家中出了事,便回府看看,和叶央互相呛声了许多年的吴贞儿坐在母亲身旁,一屋子女眷面露凄色,让人瞧了就不忍心。
    “夫人放心,我奉皇命而来,定会查出个真相。”叶央拱手再拜,得到允许后,穿过一道长廊,从园子的小路往吴尚书生前常用的书房走。
    书房在外院,吴贞儿多留了个心眼,昨天回来后就命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守住了。叶央推开房门,独自进去,一股熏香的清淡味道立刻传了过来。
    书房内并未开窗,掩上门后光线有些暗淡,叶央想了想,将窗格支开,顿时亮堂了许多。从这个方向望出去,正好能窥见尚书府园子的一角,窗下有一丛草,长得茂盛。叶央仔细一瞧,那丛草有几根茎叶是折断的。
    ——有人曾经在这里站立过不短的时间!
    她立刻低头搜寻,窗沿上却没有脚印,似乎在外面站立的人,没有试图翻进书房来。
    叶央将那丛草看了片刻,才转身在别处寻找可疑的地方。书案和书柜都是红木打造,表面涂了层清漆,被磨得油光水滑,莹莹地反着微光。
    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干了大半,只有些微微的湿意,一支狼毫笔搁在笔架上,保持着吴尚书生前最后一次使用的样子。
    听负责洒扫书房的下人说,昨夜吴尚书入宫前,一直呆在书房处理政务,时辰快到时净了手便离开。所以那剧毒是在他入宫前沾上的,也断然不会在书房。
    叶央略一转头,看见角落里架着一个铜盆,盆里还有些污水,想来就是吴尚书昨夜洗手用的。
    官员的书房可谓机要之地,尤其是户部尚书这种重权在握的职位,所以没有主人吩咐,下人俱不敢擅自打扫,一切维持了原样。
    “万一是帕子上有毒呢,等会儿还是将它拿走,交给仵作检验一番。”叶央的目光落在铜盆上方的白色帕子,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高。
    假如确认了帕子上有毒,杀害吴尚书的有很大可能是府里的人,将他们挨个审问一番,会有结果。
    帕子要拿走,叶央还没忘了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吴贞儿素来受宠,进爹爹的书房从来无需通传,未出嫁前闯入过一次,看见吴尚书在用一种特殊的纸张写字,见了女儿便把那叠子纸藏起来了。
    叶央要找到那些东西,看看上面到底记载了些什么。
    吴贞儿说的很清楚,纸张是一种罕见的淡紫色。
    “淡紫色,淡紫色……”她手底下的动作很快,将书房翻了个乱七八糟的,连书柜顶上的小箱子都打开看了,还是一无所获。
    叶央又翻到房梁上去,蹭了一脑袋的蜘蛛网,依旧什么都没找到。
    看来吴尚书藏东西的手段很高明,既没有在书页间夹着,也没有放在房梁上。她从上面跳下来,抹了一把蹭在下巴上的尘土,咳嗽得几乎直不起腰。
    ……这房梁,是多久没有打扫过了!
    “咳咳,咳咳咳……哎呦!”叶央喘得头昏脑涨,手撑在厚重的红木书案上,无意间把一盏罩着纱笼的银烛台扫落在地!
    烛台铸成青竹模样,节节分明,瘦长瘦长的,还插着半根蜡烛,当啷一声坠地,纱罩滚落在一旁。
    随着烛台倒下,一阵黑灰飘了起来。叶央勉强压制住咳嗽声,蹲下来捻起一丝灰尘,触感细腻——是纸灰!
    她红着眼睛细细寻找,果然,灰烬之中落着一枚极小极小的纸片,边缘有火烧过的痕迹,而正中那一点完好的地方,正是淡紫色!
    看来吴尚书是在昨夜把那些信件,放在烛台上烧了?因为下人未来得及收拾,所以现在还有痕迹残存。
    叶央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片揣进袖子,继续翻找。
    但除了吴贞儿所说的信件,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吴尚书其人,可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恃才傲物。
    一介平民无家世背景,竟是状元郎出身,升迁极快,故而为人很是高傲,前几年行事铺张些,被皇帝整饬过一次,不过办事能力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好。
    叶央随手翻了翻屋里写了字的东西,发现多半是户部的往来公文,几封字迹潦草些的,则是草稿。
    给皇帝递上折子之前,总要写一遍再誊一遍,免得出现纰漏。叶央自己也是做了官的,当然知晓此理。
    其中一份草稿,大约说的是江左的税收情况,吴大人觉得近年来那片地方太过富庶,税银却没交上多少,恐是有人中饱私囊,严重影响了他作为户部尚书的工作进度。
    她随意看了看,直到上午才走出尚书府的大门,两个亲兵还在门口站着,半句怨言也没有。叶央让他们两个先行回国公府吃饭歇息,自己则骑马直奔大理寺,去寻叶安北。
    却不料,扑了个空。
    只好将从尚书府带出来的纸片和帕子一并留在那里,由专人检验纸张出自哪里,帕子上又沾毒了没。
    叶安北那头的进度不比叶央快多少,时辰一到就回家吃饭了。叶央忙起来通常可以饿上一天,对他的做法极为不满。
    “大哥,我说你也太不负责了些!”才一进门叶央就嚷嚷起来,惊得房顶上的麻雀振翅离开,“要回家,至少派人给我带个信儿,从尚书府跑到大理寺多远!”今年立秋时没下雨,秋老虎来了又走,走了又回头,中秋已过凉的只是早晚,晌午却闷热。她顶着一头的汗水,几缕发丝黏在侧脸上。
    叶安北神色郁郁,端着饭碗解释道:“只是吃口饭,看看两个小的,马上就回去了。”毕竟是有妻有子的,要是未娶亲时,他吃睡都在大理寺也无所谓。
    叶央自知理亏,在他对面坐下,立刻有婆子递上干净的白帕子,又有人帮忙盛饭。
    “嫂子呢?”她还不着急吃,坐下来先歇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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