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怎么熄灭了?
    伸出的左手在黑暗中,摸到了另一人的腕子,纤细有力,牢牢扣住他的脉门。
    刷的一声,火石被那人打亮,油灯燃起,光亮一瞬间充盈着整个中军帐,叶央在灯下看着商从谨,表情似笑非笑,丢下的火石在桌上发出咯噔一声,手还扣在他脉门上。
    与此同时,驻军地的西面,凭空出现了纷乱而且杀气腾腾的脚步声!
    “我的营帐中火光一亮,就是进攻的信号?”商从谨受制于人,依旧不慌不忙,干脆坐在了床榻上,问题一出口便知道了结局。
    “不错。”叶央干脆地点头,身体绷紧,没有钳制住他的那只手一直放在兵刃上。
    商从谨继续推测:“今日折腾了一天,包括刚刚的红色花炮信号,都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东边,而你的人早绕到了西侧,一直埋伏着等待机会?”
    山林中篝火升烟的位置,和叶央派出干扰防守军的人都是从东侧而来的。商从谨一直在思索叶央的用意,下意识便会认定“她攻击时也会从这个方向过来”,这是种思维惯性。
    防守军本来对待东西两侧可能出现的敌人,都是一样主意,但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防御重点渐渐转移到了东方,而对西侧警惕不足。如果将这支军队比喻成一个人,那么商从谨之间让这个人南北而立,对左右都是一样主意,但现在变成了面向东方。
    叶央还是点点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道:“急行了许久才绕到你们后面,为了掩盖踪迹,我连火都没升,都快冻死了。”
    虽然抱怨,语气却满满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商从谨刚想问她冻伤了没有,突然想起现在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改口道:“这种人数不多的对战,擒贼擒王就变得相当重要,一旦控制了主帅,敌军士气便要打一半折扣。”
    “所以现在你被我控制了!”直到分出胜负,叶央都有信心不会松懈半分,所以回答得格外快速。
    初长成的男人,眉眼还残留着从前的痕迹,有一瞬间叶央从那张脸上看见了儿时的商从谨,他摇摇头,认真道:“你进我的营帐时,就没发觉什么不对吗?”
    咔哒一下,是什么东西锁住的声音。
    商从谨略微弯腰,在床榻旁摸索到一根麻绳,用力拉扯一下,中军帐从顶端开始发出簌簌的声响,用来遮风挡雨的毡布兽皮纷纷落下……灰尘渐渐沉下去,露出的帐篷骨架,竟然是一间同样大小但由金属打造的笼子!
    铁质的栏杆间隔不到四寸,拔地而起在上方弯曲交汇成弧形顶棚,缝隙绝对不足以让人通过,更兼沉重,连掀开笼子逃脱的可能性都没有。
    此时两军混战,叶央的人抢到先手,可以说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笼子唯一的出口却被沉重的大锁牢牢锁住,里面的两个人谁也别想出去!
    一分神的时间,商从谨挣脱出被叶央扣住的脉门,敏捷地站在另一边,淡定道:“设计这个笼子,也花了我不少时间呢。”
    的确,从外表看它就是普普通通的帐篷,比起其他的甚至还更单薄,叶央根本无法发觉这是间牢笼,她嗅觉还算灵敏,可进来这么久一丝生铁的气味也没闻到!
    “胜负还未分,我们现在一起被困在这里,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出去。”叶央咬着牙板起脸,不露半分怯色。
    商从谨当真不会让着她,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纠正她的说法:“不,这是我的地盘,你现在是被我擒获了。”
    不管进攻的那一方使出什么样的诡计,归根结底的目的都是攻占这里,而想要控制全部敌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抓住主帅——叶央谨慎且仁善,最危险的任务一定不会交予他人,这件事定当她自己去做。
    除了太阳的东升西落,他另外相信的事情,便是叶央那颗柔软的真心。
    于是商从谨将自身为诱饵,以不变应万变,留着杀手锏等待叶央上钩。
    眼下两人虽然被关在一起,但叶央却是被整个防守军包围了。只有三种结局,一是她的人打赢防守军,那么局势扭转,商从谨反倒被她包围;二是防守一方更厉害些,她会输的一败涂地;三是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叶央的人只会觉得主帅被擒,士气不稳。
    三种结果,两种都对叶央不利,有三分之二胜率的商从谨,看起来竟然有些不可战胜的威势!
    好在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种种部署,没有指挥,进攻军也能阵型不乱地撑住一时半会儿。
    铁质的笼子里出现了片刻寂静,攻守双方已经有人发现,两军主帅都被关着,但仍然专心地投入对战中,钝钝的兵器无法伤敌,却是他们锻炼身手最好的东西。
    厮杀声在笼外就被隔绝,叶央凝视着商从谨,目光撞进他眼底去,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和呼吸,隔着那段距离,缓缓的抽出了自己的兵器。
    商从谨略微点了点头,随身的长剑裹了层棉布,用软蜡粘好,同样失去杀伤力,被他执起。
    ——这不仅仅是两军交战,也是两军将领的对决!
    “我们之间,到底谁更厉害些呢?”
    叶央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很少见商从谨出手,堂堂一个王爷打打杀杀也有失威仪,如今要亲自去试一试了。
    两人同时迈出一步,第一招交汇的声音不大,叶央听得却格外清楚!她的优势是灵活,闪转腾挪之间,借助栏杆移动位置,几次还蹿到了笼子的顶端,让商从谨的攻势落空。
    双方几十招之内,均不分胜负,只有床榻矮桌因为打斗而毁坏。商从谨的身手不知是谁教的,刁钻得很,招式诡谲,让人很难判断他下一次会从哪里攻击。
    ——不行,必须要分个高下了!
    余光能瞥见自己的人落于下风,只有擒住了商从谨才能扭转战局!
    叶央暗自咬牙,飞身而起,双腿攀住了笼子顶端,勾在栏杆上,头朝下倒挂着使出一串剑招,对方手中长剑斜斜举起,攻势依旧不慢。有一招结束时她离商从谨非常近,两个人几乎是面对面地擦脸而过。
    ……呼吸可闻。
    在那个瞬间,叶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失神了。
    只觉得天地万物都变得很慢,她上下颠倒,先看见了商从谨淡色的嘴唇。
    手一松,兵刃就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商从谨被声响吸引了注意力,余光下意识追了过去,看见落地的兵器,接着叶央扑下来,手中一柄用白布裹住锋刃的匕首,牢牢地顶上他的脖颈,虚虚划过。
    “怀王殿下,您‘阵亡’了。”她的声音从商从谨身后响起,好不轻松,气息仍然不稳,想来是激战耗费了一些体力。
    丢掉兵刃来吸引敌人注意力,再用暗藏的第二把刀杀敌——红衣师父这一招教的最实用!
    “是吗?”阵亡的商从谨轻笑一声,“可你看看四周。”
    按照规则,笼子里现在只有叶央一个“活人”,她无须担心商从谨偷袭,便望向周围,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解决了商从谨,也无法扭转现在明显的劣势。
    “你的斥候有没有告诉你,在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东侧的时候,我命人在帐篷西侧边缘……挖了一道暗沟。”商从谨细细说给她听,末了笑容染上几分羞涩,想要模仿她得意洋洋的神情,又怕伤到十四岁统帅的自尊心,“我觉得应该没有,毕竟那个时候,你正领着全军绕远路准备偷袭,不是么?你想打我个措手不及,不愿错失机会,太沉不住气,其实只要多潜伏一天,就能看出我营地周围的不妥之处。”
    叶央收起了匕首,沉默。
    的确,她一直以来的进攻谋略都是猛烈为主,一连串攻击打得敌人措手不及,连喘息的机会也无。习惯是到西疆的第一天就培养起来的,那时战火正烈库支还未退败,她没有潜伏等待的时间,只能拼了命去攻击。
    但这不是个好习惯,她的确栽了跟头。
    叶央的士兵进攻时,有一部分因为跌进了暗沟而失去攻击的先机,一步晚步步晚,如今才会落败。
    “现在的局面便是,我的人只剩不到二百,你的人全军覆没。”商从谨的发丝散落几缕,眼底映着驻地的火把和星光,和叶央是同样的狼狈,“但你斩杀了我军的主帅……这胜负怎么算?”
    如果是真正的战争,叶央接下来会被围攻过来的敌军杀死在笼子里,但敌军也因为群龙无首,接下来的一连串行动不会太顺利。
    “如果你能多等一天,发现我的破绽,现在就是完胜。”商从谨小心地瞧着她脸色,鼓励道,“如果今天来偷袭我的人不是主帅,你照样可以指挥你的人撤退或强攻,现在就是惨胜。”
    其实如今的结果,绝对称不上“输”。战时将领的存活至关重要,叶央解决了商从谨,防守一军剩下再多的人,也是乱打一气不成阵型,守不住雁冢关的。
    只是……就像他说的,还能有更好的结局。
    厮杀交战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见胜负已定,叶央那一军“战死”的士兵纷纷列队,站在远处等待主帅吩咐,商从谨的人也沉默地站在旁边。
    李校尉走上来,手里拎着一根树枝捅了下叶央的肩膀,示意她已经死亡,又去找笼子上大锁的钥匙,把这一对尸体翻出来。
    “阿央,你先要学着当一个主帅,你要带领的不是搏命的先锋军,而是像邱老将军那样的,手下不管损失了多少人,只要你还活着,就能指挥剩下的人扭转局面。”商从谨往外走了几步,看见叶央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又折回来催促她,“……嗯,改掉事必躬亲的毛病。”
    叶央这才回神,点了点头,扬起一个笑脸,眼中不再有迷茫,“今日收获颇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神策军全员听令!对战结束!所有人在此地扎营,检查伤势修养精神,明早返回晋江城!”
    冲天的篝火燃起来,众士兵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围坐在旁边烤火吃干粮。因为没人拿开了刃的家伙,倒真没人受重伤,唯一比较严重的伤势是崴了脚——从西侧杀过来的时候,无意间跌落在暗沟里造成的。
    因为晚上没有什么事,大家休整一番纷纷睡去,照例留了值岗的人。商从谨差使闲人把他的帐篷上的毡布铺好,依旧睡进了笼子里。聂侍卫跟了进去,充作他的亲兵。
    叶央一直是自己睡的,就算她想要几个亲兵守护,会功夫的女子也找不到太多,别到最后不是别人保护她,而是她保护别人。
    过了没多久,营地彻底寂静下来,只有值夜的将士对口令和走动的声音。火把照不亮厚厚的毡布,但能从帐帘透进几丝光来。叶央还没休息,枕着手臂,看着浮动的微光出神,深邃的眉目轮廓在黑暗中隐隐约约。
    她睡不着,不是因为和商从谨首战没占多少便宜,而是认真地反思自己。
    冒进,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叶央仅有的实战经验里,打得都是“快仗”,必须速战速决,缺乏了忍耐的经验。这场模拟对战中,明明对抢攻的时间没有要求,她却压根儿没有想到还能“等待”,绕到西侧后第一时间发动了进攻。
    叶央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缓缓输出一口气。
    好在功夫的较量结果是她略胜一筹,而且今后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用来成长,结果也不算太坏。
    ——住在铁笼子里的商从谨同样没睡,但不比叶央在反思自己。
    他回忆的,是交手时双方离得极近的那个瞬间。
    叶央倒挂在上方,眼睛睁得很圆,和他错脸而过呼吸相闻,非常非常近。若不是她丢掉了兵刃,商从谨就先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了。
    哪怕事后知道那是分散注意力的计谋,他当时心里期待的是,假如叶央真是因为看她看得走神,便好了。交手结束后他的心跳过了好久才平复,却不止是打斗所致。
    ☆、第88章
    用一个词形容西疆的生活种种,叶央会觉得,意犹未尽。
    在一年的时间里,晋江城虽未恢复以往的繁华,但多了些人气,平民渐渐走上街头,该做生意做生意,该过日子过日子。
    陈娘的胆子比以往大了一些,敢抬起头和人说话了,当然,同她交谈的人多半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会下意识点头说好。
    神策军的军校办的风生水起,冬去春来,又举办了两次荒野拉练赛和三回演戏。照样是叶央和商从谨各领一军,叶央两胜一败,改掉了冒进的毛病,指挥和谋略已经相当老练。而商从谨这个合格的陪练也没什么脾气,在三次里照样帮她指出不足,希望她永远别给自己胜利的机会才好。
    某日午后,叶央闲极无聊,捧了冬天窖藏的一坛酒去找他聊天,一口气灌下半坛后问:“你把我的性子摸的这么清楚,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冷静的局外人观察叶央,本尊却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实在让人气恼。
    这段日子,她的个头愈发挺拔,肩背结实挺直,都快追上自己了。商从谨没有半分炫耀,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不足之处,在于我根本不适合指挥千军万马。”
    为何?
    似乎知道叶央有此一问,他又说:“你想想,我们对战四次,我能胜于你的地方,俱是做出了新奇又能用于交战的东西,但你却没想到……我的优势并非指挥,而是研制出可提升我军战力的机括武器。一旦意外横生,武器发挥不出作用,我便无计可施了。”
    叶央略一琢磨,还真是如他所说!怀王殿下的谋略水平并无过人之处,不客气地说便是相当一般,但每次都能将一些小玩意儿应用在对战中,比如在河岸上铺满生石灰,烫得敌人无法涉水偷袭,又根据叶央原先的提示,在最后一次对战前,赶工用白水晶做出了望远镜,在远处监视叶央的一举一动。
    在他的带领下,技术兵们的研究进度突飞猛进,信号弹也有了红黄绿三种颜色,可以手持发射,在夜间用作传递消息很是得用。
    不过不知道为何,叶央总觉得商从谨在做些什么……不想告诉她的东西,没有直接证据,只是直觉,某天得知商从谨因为中暑请来了赋闲已久的御医,便更疑惑。
    ——还是春天呢,怎么就中暑了?
    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的进行,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叶央几乎忘了千里之外的京城。暮春时节,正是西疆青黄不接的时候——陈粮已经吃完,新的粮食又没成熟,陈娘说集市上的东西已经不太好买,叶央毕竟还要对神策军上下负责,急着确认下一批军粮是什么时候到达晋江城,却得来了另一个意外的消息。
    “库支恃其遐阻,屡扰边疆,肆行凶虐,种类乖离。先定国公之女叶氏阿央,于战时退敌有功,驻留晋江久矣。西疆苦寒,功臣流离,朕心难安,特此召回。”
    来自朝廷的圣旨。
    简而言之,皇帝的意思是仗打完了,库支走了,叶央你就回来吧,别忘了带着神策军,然后把我小儿子也带回来。
    接了圣旨,叶央神色凝重地苦笑一声,一瞬间老了几岁,“看来京城里的言官吵完架,圣上已经想好怎么处置我了。”
    处置两个字,让商从谨的眉头皱了皱,宽慰道:“不一定是坏消息,你看圣旨上的遣词用句,父皇说你是功臣,定不会苛刻于你。”
    “但愿如此。”叶央敷衍一句,仍然觉得前途堪忧。
    于是神策军整装待发,军营里众人都在收拾,陈娘想着能去亲眼见一见京城的繁华,也兴冲冲地打着包裹整理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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