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准备了这么几日,为的便是今日,一时之间并未注意到表弟的低落。
    萧望之和夏侯建、冯世奉等人踱了进来,喧闹的石渠阁便安静了下来。
    萧大儒朝着赵兴和林天这个方向点了点头,众人齐刷刷扭头望了过来,林天觉得有点窘迫,比在朝会上还要紧张,好在只是这么一刻的功夫。
    这次讲经的广度没有超出林天二人在萧府时讨论的范围,但在深度上却有了明显的差距。
    林天和娇娥陪着赵兴准备了相关的书简,便也能听得进去,并且也有了些许心得。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萧大儒果然是大汉最璀璨的经学大师,讲的深入浅出,让他这般愚顽的学生也能有所收获。
    接下来是夏侯建,夏侯建继承了夏侯胜的衣钵,创建了小夏侯学,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众儒生均点头称赞不已,踊跃地“问难”,赵兴和林天坐在一旁不语。
    待到众人沉寂下来,萧望之道:“子房近来可又有什么心得?”
    赵兴知道萧望之会给自己铺垫这个梯子,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萧大儒今日所讲的范围他早已知道,又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只要发挥得当,便可以顺着这个梯子,成为今日石渠阁辩经的一个新秀。
    这份资历可以留到他从西域回来之后,成为在朝中谋职的后手。
    短的来说,他不会在短时间内被人们遗忘,若是互市不成,他还可因论经时的表现而授以其他官职。
    长得来说,若是成功互市,今日的论经便可载入史册。
    ☆、第108章 表妹
    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
    近来赵子房的名声很响亮,众儒生都知道这个年轻的博士官弟子的策论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赐表字子房。
    本来前程远大,却不料父亲被下诏狱,赵子房一心行孝,上书求去西域。
    大朝会上赵子房问难的两个问题得到了萧望之等大儒的重视,皇帝甚至要求为他专门开了今日的讲经会。
    萧大儒此刻这个问话,让众人更加羡慕。
    严祭酒瞧得明白,若无意外,赵家的这个长子从今起便要跻身于众儒之列了。萧望之在不遗余力的为赵兴造势,这让严彭祖内心觉得莫名的不安和嫉恨。
    作为严延年的弟弟,严祭酒本能地不喜赵家后人的崛起。
    嫉恨就更容易理解了,这里坐着的儒士那一个不是师从多人,艰辛苦熬数十年,方能自成一派,小有所成。
    赵兴年未及冠,便有了皇帝赐予的表字,又有萧望之这样的大儒为他铺路。这让在苦水中泡大,艰辛攀爬的严彭祖觉得不平,严彭祖能够确定,和自己一样想的人并不在少数。
    石渠阁变得静悄悄,静的连一呼一吸都变的那么清晰。
    这寂静并未对赵兴造成任何影响,赵兴本就性格温和而坚韧,所思所想全都集中在当下要做的事情上。
    他温和的声音清晰地在阁中响起,说出了心中所想。
    父亲赵义说起大汉郡守们在各郡国所做的“移风易俗”,这给了赵兴很大的启发,结合这几日的查证,他得出了结论。
    秦以前的各国君主对于戎狄的方式不外乎用武力征服、或者用财物来交换疆域,那时戎狄还未成气候,各个部落各自为政。
    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曾经变风易俗,穿胡服,习骑射,征服胡地,打败了林胡和楼烦两个部落,占领了胡地不少疆域,并在那里设立了云中、雁门二郡,建筑了赵国的长城,将戎狄抵挡在国门之外。
    赵武灵王死后十年内,赵国迁徙了大批的民众到新征服的疆域去,最终征服了楼烦部落。
    但可惜的是赵国不久就陷入内乱,逐渐衰败,而原本一盘散沙的戎狄部落,出现了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匈奴。
    崛起匈奴的让衰败中的赵国没有力气再制约西域,先前取得的成绩便就此淹没。
    赵国的经验总结起来便是,师从戎狄在武力上的长处,变得强大起来,将一盘散沙的戎狄赶到限定的区域内,并迁徙本国民众,稳固边境,转化戎狄的风土人情,成为赵国的附庸。
    赵兴认为武帝时期大汉远袭匈奴,打出了大汉之威,又留驻了军队屯田,便是赵国这种模式的使用。
    但匈奴边境地区的移风易俗一直没有机会做,因为当时赵国这种策略能够实行,是戎狄各部落分散,而匈奴是一个强大的力量。
    这次互市要从西域得到战马,迁徙民众进行教化从而能够得到骑兵,充实大汉的威力,从而增强对西域地区的威慑,让不愿意依附匈奴的西域小国依附大汉。
    同时设法分裂离间匈奴各部落,让匈奴衰败下去,这样西域便不足为虑了。
    互市不仅要从西域得到战马和骑兵,还要输出光滑的丝织品、精美的刺绣、以及其他舒适的生活方式。
    要能让一直生活在马背上的胡人,向往大汉的子民那般定居的生活。
    这样胡人由于和汉人有着一样的生活方式和道德标准,就会转变成为大汉的郡国了。
    武帝时期,大汉以攻打匈奴,建立大汉威名为主。
    那么现在要以分化为主,攻打和震慑为辅。
    石渠阁比赵兴侃侃而谈之前还要寂静了,此时的这里,即使是呼吸也变成了一种错。
    冯世奉轻轻眯起双眼,对这个年轻的副使刮目相看。
    以前冯世奉觉得赵兴这个年轻人做副使真是可惜了,如此翩翩玉郎被皇帝派到西域去做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前途惨淡。
    他对注定有着悲惨结局的赵兴有些淡淡的怜惜,但也是仅此而已,谁让赵家惹上了对皇帝有恩的张家呢?
    世上最说不清楚的便是“命运”二字,冯世奉的祖辈中出现了许多像星星一样明亮的大将,但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折戟沙场,无他,唯命运尔。
    今日的赵兴激起了冯世奉内心深处的欣赏,冯大人突然想尽力将这个年轻人护在身边。
    萧望之捏着胡须,点了点头,打破这沉寂道:“赵子房果然不负子房这个表字。这番话可以做我大汉互市之策,对西域之策了。”
    众儒生都扭转头朝赵兴看去,冬日温和的阳光穿过窗棂,从这个玉郎的头顶照射下来,赵兴整个人都散发出层层的光圈,炫目却又温和。
    这让跪坐他身边的林天都感觉到了一种自豪,与有荣焉。
    正在这时却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这声音有些干裂和紧张,这是属于严祭酒的声音。
    “萧大儒,臣对于赵子房的说法有些疑问。”
    “严祭酒请讲。”
    挑衅萧大儒看上的儒生,是需要勇气的,但严祭酒顾不得了,今日他必须打着探讨的幌子试一试。
    “匈奴自从与大汉联姻之后,公主们每次出降都带着大量的书籍和懂得四书五经的阉人,这些人并未让匈奴单于为公主改变分毫,却让匈奴人更加的强大。”
    众人点头,匈奴单于虽然自称为大汉的女婿,却总是从老丈人这里学了不少招数来骚扰老丈人家。
    “若是互市也让西域诸国强大起来,又将如何是好,届时我们不仅将面对匈奴,还有可能要面对更加强大的西域诸国联盟。”
    严祭酒得意地看着赵兴,这是他精心想出来的问题。
    “赵子房又说对西域诸国要像大汉郡守一般移风易俗,匈奴人和大汉打过许多年的交道了,但还是没有改变过他们的习俗。”
    “不论是打败他们也好,还是拉拢他们也好,匈奴人依旧是傍水而居,夏日游牧,冬日前来掠夺边境的大汉子民。”
    “不知赵子房该如何移风易俗呢?还是不要如同赵括一般纸上谈兵为好。”
    最后一句赵括纸上谈兵饱含讥讽,赵兴可不就是姓赵的吗,众人哈哈大笑。
    一个新人突然出位,必然有许多人像严祭酒一般抱有隐隐的敌意,能够看着对方陨落,私心里不免有些不足为人道的快乐。
    赵兴倾听着严祭酒的话,并认真思索如何回答这诘难,他只当这是一场辩经,并未因此而方寸大乱,但严祭酒的问题的确需要一番时间来思虑一番。
    林天心中大怒。
    和表哥不一样,林天在学问上愚顽,但却得到了姑父官场人情世故方面的教导,京兆尹府又是个复杂的地方。
    林天敏感地扑捉到了严祭酒的意图和众人隐藏的妒意。
    不能让严祭酒如此得意下去,扭头看了看沉思之中的赵兴,林天大声道:“严祭酒,臣有些话想问问您。”
    见是林天,严彭祖得意的脸便有些抽搐,他已经两次败给这个不学无术的童官了。
    虽然对方的学问与自己相差甚远,就连皇帝都说林天所说是诡辩,但是严祭酒真的有些害怕林天的发问。
    “你说罢,只是这里讨论的是治国之策,不能以诡辩之术来混淆视听。”,严祭酒扶了扶头上的进贤冠,严肃地道。
    众人中有知道林天两次辩倒严祭酒的,互相使个眼色,静等着看好戏。
    萧望之有些好笑地看着林天。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臣,怎么知道臣要以诡辩之术来混淆视听?严祭酒说出这话,是犯了先入为主之错。”,林天不乐意了。
    严祭酒脸上抽了抽,道:“你……你说的是,我洗耳恭听你的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臣在京兆尹府受到过赵大人的教诲,知道人总是会犯同样的错误,这样在断案时便有迹可循了。”,林天先摆出在众人心中断案如神明的赵广汉来,又道:“严祭酒在说治国之策上依旧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严祭酒有些痛苦,为何今日在场的有个林天。
    “说来听听。”,萧望之好奇地道,倒要瞧瞧赵广汉能教给林天什么东西!
    “严祭酒先说公主们出降并未改变匈奴单于,却让匈奴变得更强大。这就不对。”,林天环顾四周,顿了顿,看着一脸不解的众儒生,心情很好地摇头晃脑道:“既然匈奴变得强大,自然是改变了,只是没有朝着大汉希望的方向去改变。”
    “……”,众人哗然,点点头,匈奴是可以改变的,只是没有朝着大汉中意的方向去改变。
    林天眨了眨眼睛,又道:“公主在匈奴不能接触到匈奴的子民,公主带去的丝绸和阉人只能影响到匈奴的头领,却不能给那些匈奴的子民,因为公主带去的东西太少啊。”,得意地看看一脸崩溃的严祭酒,林天又道:“所以匈奴人才会经常到大汉来抢掠,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得到更多。”
    林天是在东三市混大的,自然知道那些胡商为了高额的利润,冒死也要往返于长安城和西域之间。
    西域人喜欢大汉光滑的丝绸,精美的刺绣,茶叶还有瓷器……若不是路途太遥远,不好携带,胡商会选择带更多的东西去西域。
    这些严祭酒不懂,坐在石渠阁这里的儒士们不懂,他林天却是懂得的。
    “东市里熙熙攘攘的胡商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一年恨不得能够两次或者更多往返于大汉和西域之间,无他,因为西域诸国的王室们太喜欢大汉的丝绸、刺绣和一切好看好用的东西。”
    林天说着还斜斜地看了严祭酒一眼,你大哥不是也想着要去西域大赚一笔的吗?
    严祭酒那一刻突然就和林天心心相通,懂得了这一瞪里的含义,臊的低下了头。
    “这还能说公主的出降没有改变匈奴吗?”,林天想的简单,只想维护表哥的言论,将严祭酒辩倒。
    没想到歪打正着,很轻松就破除了严祭酒为赵兴布下的圈套。
    “只有互市方能让匈奴的子民也接触到以往接触不到的东西,从而更加喜欢大汉带来的好东西。”,林天笑道,作为商人之子,这个是他最懂的了。
    “越喜欢就会越依赖,越依赖就越会改变。至于让西域诸国从互市之中变成什么样子,这由互市的内容而决定。”,林天得出结论,看众儒生已经被忽悠住,又道:“曾经越国为了打败吴国,多年低价卖给吴国煮熟的稻谷,这不是现成的例子吗?严祭酒怎么会不知道呢?”
    林天越辩越勇,又道:“移风易俗之事岂是数年间就能见到效果的?匈奴多年傍水而居,烧杀抢掠,那是因为一直没有对他们的这种习性进行约束。”
    “我大汉的郡守能够杀豪强,让郡内的盗贼们都安居乐业。为何不能一边对不老实的匈奴给予痛击,一边引导匈奴老实交换货物呢?若说是不能改变,那么胡商为何到了长安城就会懂得要与东市内的商贾诚实交易呢?”
    “好……。”,萧望之看了看已经没有反驳之力的严祭酒,结束了今日的讲经,总结了一番,又道:“桔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所以今日臣并未诡辩,而是讨论治国之策。”,林天补了一刀:“这也是臣受到了石渠阁诸位大儒们的影响。”
    严祭酒听了真想吐血,这意思是林天诡辩只是因为他严祭酒不够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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