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烛光明亮,郗彦的肤色冰寒雪白,几近透明,本是俊逸的眉宇此刻却是恹恹无神的颓惫。他垂眸看着夭绍,一双墨瞳深邃如渊。
    半响,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低声一笑,随手又铺开卷帛,提起笔,写道:“我身上雪魂之毒已入骨髓,如何还知道冷?倒是你,这般抱着我,不冷?”
    “不冷。”夭绍咬着唇,目间水意不受控制地涌起。
    郗彦目光扫来,夭绍忙敛眉低目,藏下伤心。
    他病成这样又是谁的过呢?
    还不是自己。
    夭绍的心一阵绞疼。
    再抬起头时,郗彦已一口气喝了药,眸波静柔,正微笑着望着她。
    “药是不是很苦?”夭绍轻声问道。
    郗彦摇头,看了她片刻,忽而无奈叹息,伸手抚摸她的面颊,缓缓擦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夭绍唇弧浅浅一弯,亦微笑起来,松臂放开了他,低头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拿了一颗甜果子喂到他唇边。
    “这是今夜最后一碗药了,明日就不用再喝了。”她低声说,不知是安慰郗彦,还是安慰着自己。
    郗彦嚼着甜果,手腕一动,又落笔道:“叫钟叔他们进来。”
    夭绍本要劝阻让他歇息片刻,但见他神色认真,心知必是要商重要的事,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只得收了药碗,闷闷应了一声,走出阁外。
    步下书房外石阶,忽觉远处有清风飘闪,夭绍扬目,月色下,只见一道蓝影迅疾掠过竹林,飞至眼前。
    “郡主。”偃风手执一个玉色锦囊,神色间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夭绍微笑:“何故这般高兴?”
    “族主自邺都送来的,说里面玉瓶装着雪魂之毒的解药。”偃风喜不自胜,将手中锦囊递给夭绍。
    “什么?”夭绍惊喜过望,指尖一颤,手中的玉碗啪嗒掉落地上。她也没心思再管地上碎片,接过锦囊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取出药瓶,端详片刻,低低笑着说:“一定是憬哥哥……”
    恰是此刻,耳边忽有风声飞散,竹林间隐约传来衣袂拂叶的悄然声。
    夭绍听觉敏锐,眉尖不由一蹙。
    竹林之畔,碧波清池在月光下银芒闪烁,浮动摇曳的水光照入夭绍的眼眸,森森雪色一如利锋之刃的刺眼。
    偃风这时也察觉到不对,手指扣剑,凝神环望四周。
    将锦囊塞入怀中,夭绍垂手,指尖轻轻抚摸着腰间紫玉鞭,笑盈盈望着竹林深处:“何方贵客到访云阁?请出来现身一见。”
    夜色沉寂,一声长啸蓦地划破竹林幽风,急促低哑的刀剑出鞘声快速消散在空气中,紧随着,十几条鬼魅般的身影扑至眼前。
    “郡主当心!”偃风大喝,长剑鸣玉,挡开挥至夭绍面前的犀利刀锋。
    电光一瞬间,夭绍早已抽身飞退三丈。
    黑衣人根本不想与偃风纠缠,撤了刀势,复又朝夭绍攻来。
    夭绍微微皱眉,笑道:“看来各位意图在我。”
    音落的瞬间,紫衣蓦地提气飘起,长鞭自腰间飞出,皎洁的紫玉在月下勾出莹润优雅的弧度。只是姿势虽美妙,手上力道却煞是霸道凌厉。
    当先近身的两个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长刀被一股引力吸得莫名飞出,紫鞭抽至胸前,火辣辣直入心口的疼痛。
    清池畔有黑衣人负手观望,与其他黑衣刺客不同的是,他的袖口绣带一条金色游蛇。看着在刀光剑影下飘飞灵动的紫裙,他轻轻摇头,神色费难:“主上竟没说――这女子武功这般厉害,如何活捉?”
    “何人敢闯云阁?”书房门大开,偃真高喝一声,抽剑挡开夭绍身前的黑衣人,“郡主请回阁中,这些肖小我来解决便是。”
    他素来冷面狠心,出手自是毫不留情,剑尖所到处,鲜血淋漓,凄厉的惨叫声一时不断入耳。
    夭绍既不忍看,亦担心郗彦那边会有不测,忙转身回了书房。
    刚入房中,烛火忽地全熄。
    一股阴风自黑暗中袭上头顶,夭绍无心与之相斗,足尖一点,斜身飞退,堪堪避开那道掌风,飘身入了内阁。
    “阿彦?”内阁里也是漆黑一片,夭绍的心慌慌乱跳,借着洒入阁中的月光寻找郗彦的身影。
    阁里窗扇大开,冷风灌入,毫无声息。
    夭绍心神一恻,刀剑在前毫不改色的她竟在这一刹那害怕得想要哭出来,口中连连唤道:“阿彦,阿彦?你在哪里?”
    幼时得知阿彦不在人世的恐慌在此刻似是重侵心头,夭绍声音发颤,呆立在空无一人的阁中,失魂落魄。
    身后有双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肩头,夭绍哽咽,转过身扑入他怀中,流泪不语。
    郗彦抱着她急速退后三步,夭绍背上蓦地有凉风如刀割过,貂裘碎裂声传来,她这才想起方才书房里那偷袭她的人必然是随她入了里阁。
    耳边掌风呼呼作响,夭绍回头,但见钟晔已与那人激烈缠斗在室中。
    每逢月半便是郗彦身体最虚弱之时,他此刻毫无力气施展武功,夭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审视四周环境,暗策解困之法。
    黑暗中,郗彦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迅速划了几笔。
    “去梅林。”
    夭绍恍悟,忙揽住郗彦的腰,两人自窗口跳出。
    脚刚着地,便有黑衣人自屋檐上跃下,长剑挥来,竟是直刺向郗彦。夭绍大急,臂上用力,紫鞭挥去,横破那人的咽喉。
    一缕血丝飞洒出来,腥气入鼻。
    黑衣人浑身抽搐,既而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夭绍手脚冰凉,怔在当地,目色迷茫慌乱,嗫嚅道:“阿彦,我……我杀了人……”
    郗彦皱眉,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拖向梅林。
    书房后的这片梅林树木繁密,树荫连影,步步皆是五行八卦的迷阵。
    步入阵中,郗彦扶着身子不断颤抖的夭绍坐在梅树下,弯腰捡起几颗石子,以树枝为杖,撑着病累的身体将石子放在地支相冲处。
    刀光剑影一时挡在梅林外,郗彦松了口气,返回树下时,夭绍正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梅树。月光穿透树叶间的细缝照上她苍白的面庞,但见满额冷汗。
    郗彦心疼而又不忍,蹲下身将她搂入怀中。
    “阿彦,我杀了人。”夭绍揪着他的衣襟,抽泣不已。
    郗彦拍了拍她的背,轻轻抚摸她的鬓发。
    此刻他心中满是愧疚,却苦于无法开口说出。
    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或许是错了。东朝大乱,北朝又何尝是平安之处?而跟在自己的身边,更是迷局难测、危机重重。
    杀人血腥,她又何曾经历过这些?
    郗彦望着怀中瑟瑟发抖的人,低低叹了口气。转念又想起方才那些黑衣人围困她的情景,今夜此行分明竟是冲她而来――
    念及此处,郗彦不由也是心惊胆战,后怕不已。
    “阿彦!”夭绍突然呼道,神色大骇,眸光直视自梅林间如游蛇飞跃而出的剑光,猛地将郗彦推到一旁。
    紫玉鞭刚刚入手,还未挥起,那道犀利剑光已直入夭绍的右臂。
    “啊!”夭绍痛呼,左掌拍出,将黑衣人逼退三尺。
    剑光抽离,汩汩血流顿时将紫衣染湿。
    郗彦一阵剜心之痛,夭绍咬牙苦忍的模样让他全身血液上涌,怒恨难压。胸口气息剧烈起伏,窜行体内的真气蓦地爆发而出,衣袂振飞,青影如幽魅般拔地飘起。
    黑衣人执剑立于梅林阴影处,眸中沾沾自得的笑意还未褪散,便觉梅林间忽起一股浓烈的寒香,落梅如雪纷飞,顷刻迷乱了他的双目。
    胸前一痛,有锐物重重刺入。
    黑衣人窒息,周身刹那似被笼罩入嗜骨的寒气中。
    落梅不再,黑衣人喘息,只见软软的树枝笔直如刀剑,戳入了自己的胸膛。他抬头,眼前青衣修长,俊美如神的姿容朗朗入目,但此刻在他眼中不过如追命修罗一样恐怖。
    “你的武功……”黑衣人一脸的不敢置信,余音咽回,却是再无力吐出。金色游蛇的袖口下,长剑哐啷落地。
    郗彦目色冰寒,执着树枝的手指松开,任那黑衣人缓缓倒地。
    “阿彦?”夭绍颤声唤道。
    郗彦转过身,抬起她受伤的手臂正要查看时,却压不住胸间愈发激荡不受控制的血气,喉间一甜,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夭绍慌道。
    郗彦眼前发黑,靠着梅树缓缓坐下,虚弱笑了笑,将夭绍揽至胸前。
    “别担心,没事。”
    无声翕动的唇边仍有殷红淌流的血丝,他望着她,笑颜淡然。柔软的梅花飘上他的眉梢,他突然间觉得有些疲惫,轻轻握住了夭绍的手,慢慢阖起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北上云中
    圆月沉没,一缕晨曦冲淡黑暗,天边墨灰色的云海正隐隐浮白。
    梅林外厮杀半日的刀剑声逐渐减弱,寒风吹入林中,已隐约能听得露珠自花枝雪瓣上簌簌扑落的细微声响。
    钟晔疾步走入梅林,遥见依偎在树下的青衣紫袍,不由一怔。梅林枝叶繁密,晨光稀稀疏疏洒照于那两人的身上,冰玉无瑕,明媚却又缥缈。
    恍惚是回到多年前的东山,他不知多少次在傍晚时分要上山去寻找那两个贪玩不知归的孩子。那时日暮彤燃,溪水清澈,梅林的大树下,总能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一起,近前一看,才见他们睡得香甜的容颜。
    那时的郗彦往往将夭绍护在怀中,耳畔脚步声一起,他便警觉睁眸。钟晔待要说话时,他总扬手止住,小心将夭绍背在身上,慢步沿着溪水往山下走。钟晔微笑着跟随其后,暮霞淡却,他却觉得眼前的青衣紫袍是愈发地明媚耀目,温馨得叫人心底无比柔软。
    时光飞逝,于孤苦悲凉的黑暗中熬过八年,屈辱没名,重山压身,提着一口不知何时就会断裂的气息,再见眼前此景,让人不得不心生欣慰。尽管,那欣慰中蕴着太多的凄然和辛酸。
    钟晔定了定神,避过阵中迷雾,轻步走到两人面前。
    “少主?”他低声唤道。
    郗彦睁目,肤如寒冰,雪白得让人心骇。
    钟晔欲张口询问,郗彦抬手,摇了摇头。
    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已经睡去的夭绍,他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夭绍手中的药瓶上,郗彦扬起唇,伸手取过,放入袖中。
    今夜若不是有阿憬自东朝送来的这瓶药丸,自己不知还要被那噬骨寒毒折磨多久。
    他转过身,抱起夭绍走出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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