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月,云中城外,赤岩山脉下的草原一片沉寂。
    沉沉墨色投上绵伏如蛇的山峦,远处的篝火流出细碎的红光,依稀映亮的天边有滚滚烈风袭卷而来,飞砂走石的呼啸声中似乎遗留着昨日于此大战中金戈铁马的铿锵怒吼,而连带着扑面而来的,更有那股纠缠弥漫在茫茫枯芥间、愈见浓郁的硝烟之气。
    风拂过草原,掠向百里外那座高伫的城墙。
    “嘶――”
    一声高昂的马鸣声蓦地划破寂夜。
    静静流淌于赤岩山脚的柯伦水畔,年轻的姑娘正拿湿漉漉的白纱擦着一匹枣红马受伤的脖颈。她的身后,数百帐篷连绵而设。
    “别叫!”姑娘烦躁地扯了扯缰绳,低喝着,“大家都睡了,昨天战了一日,明天还要撤离此处,所有人都累了,就你不消停!”
    她翘着唇,两条乌亮的发辫长长垂至腰间,眉目秀美英气,脸庞上分明含着一丝怒意。手上的白纱已经被血染得透红,她弯下腰在水中洗了洗,起身继续擦拭着马儿的伤口。
    她手上的劲道如此粗鲁,她自己不觉得,马儿却甚觉委屈,望着主人,眼睛中湛着水光,前蹄更是疼得扬起。
    “不许哭!真没用!”姑娘双眸圆圆,瞪了瞪它,抱怨道,“你昨天背着哥哥从战场上回来时不是很英勇吗?怎么现在这么娇贵?”
    她说话时手下用力更是漫不经心得很,马儿瑟瑟一垂首,低低嘶鸣了几声。
    “知道了,知道了,”姑娘不耐烦道,自腰间扯下一条红色锦帛,系裹上马脖子,嘱咐道,“你今夜乖乖地睡,明天还要帮我背哥哥离开呢。”
    她转身牵着马离开水边,朝靠近的一座帐篷走去。
    帐篷里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微微亮起了烛光。姑娘在帐外将马系好,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墙。
    隐约的火光中,她能看到那面飞扬在云端间赤红描金的飞鹰旗,飒飒鼓吹,直欲破云冲天。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啊?”姑娘喃喃道,晶莹的眼瞳一瞬似是暗淡下去。低头掀了帐帘,探身走入帐中。
    “云玳,马儿的伤怎样?明天还能驮上我们的行囊吗?”帐中角落响起苍老的声音,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须眉皓白,已是垂垂老矣。
    “能,为什么不能?”姑娘仿佛是赌着气道,走到案边倒了一碗羊奶,仰头喝尽。
    老者叹了口气,笑了笑,招手道:“云玳,过来。”
    云玳靠过去,伏在他的膝盖上,声音软软道:“爷爷。”
    “云玳啊,”老者抚着她的发辫,微微笑道,“可是想离歌了?”
    云玳摇头,顿时似被惹恼:“才不!我为什么想他?”她咬着唇,望着荧荧烛火,歇了口气又道:“他跟少主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我一眼,一定是忘了我了。他没有心肺,我才不要想着他。”
    老者一笑,任由她口是心非,不再言语。
    他侧首望去帐篷另一边,软塌上,面无血色的青年正躺在上面。一抹忧色浸入眸底,他不由暗自叹了叹。
    “爷爷,哥哥还能醒过来吗?”云玳忽然道。
    “当然能……”老者话似乎还未说完,却又突然住口不语。只怔怔望着桌案上跳跃闪烁的烛火,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帐外的动静。
    “似乎来了人。”他低低道。
    云玳也隐隐听闻到耳边传来的马蹄踏踏,朦胧中,仿佛还有一缕悠扬的铃铛声忽没忽现。不知怎地她心一跳,猛地起身撩开帐帘,遥遥望着远方驰来的马匹。
    “爷爷,是他!”云玳双眸发亮,一颗心刹那似要迸出胸口,喊了一句,却又陡地放下帐帘红着脸走到老者面前,小声嗫嚅道,“爷爷……爷爷,离歌回来了。”
    “日盼夜盼的人回来了,你倒害起羞来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夹紧衣袍,戴上绒帽,迎了出去。
    “少主――”
    来者三骑三人,近到眼前,老者望清当中那人黑裘绫袍上绣着的金色鹰翼,却是大惊,忙屈膝下跪:“段瑢见过少主。”
    “段老请起,”商之跃下马背,扶起跪在风中的老人,“昨日与匈奴一战,幸有段老之孙携段氏部族的男儿背面相助。是我该感谢你,怎敢受你此礼?”
    “段氏本是鲜卑同脉,先祖虽背离云中,但段氏自十年前被独孤将军救下后便生是鲜卑草原的人,死亦鲜卑草原之魂,”段瑢双目含泪,仔细瞧着商之的面容,笑容中满是欣慰,“少主与匈奴一战段瑢昨日亲眼所见,神采意气一如将军当年。有少主在,鲜卑复兴有望!”
    商之淡淡一笑:“段老抬爱。”
    跟在他身侧、穿着白狐裘衣的文士上前一步朝段瑢揖了揖手,笑道:“段老,可是只顾着说话,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们倒是好身体,我贺兰柬却是一把累死人的病骨头,”说话时,他忍不住咳嗽,雪白俊秀的面庞涌起一丝异样的潮红,摇头道,“这风可真够烈的。”
    “谁敢怠慢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段瑢放声大笑,垂老之姿间此刻竟满是奕奕光彩,拉开帘帐道,“少主,贺兰将军,请进。”
    待商之和贺兰柬入帐后,段瑢望着在帐外栓好马缰才走到面前的锦裘少年,笑容和煦。
    “爷爷,”离歌小声道,“我回来迟了。”
    “不迟,你长大了,”段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云玳可等你很久了。”
    离歌脸颊一烧,眼光瞟见帐中的纤影,忍不住傻傻笑了笑。
    “云玳,和离歌一起去热壶酒来。”几人分主次坐定后,段瑢吩咐道。
    云玳背着诸人站在帐篷角落里,闻言应了,回头冷冷瞥了一眼离歌,甩了甩辫子,先走了出去。离歌面容间满是无奈,讪讪摸了下脑袋,也跟着离开。
    “段老,若不介意,我可为云展兄诊一下脉搏?”商之望着躺在软塌上昏迷不醒的青年,出声问道。
    段瑢忙起身道:“不敢劳烦少主。”
    “他为救云中之危而伤,是我之责。”商之在软塌边坐下,掀了棉被,查看了云展身上的伤势,微微拧起眉。
    云展胸前中的一箭伤口暗黑,该含剧毒。
    段瑢一脸紧张地守在一侧,却是不敢询问。
    商之按过云展的脉搏,沉吟片刻,自腰间锦囊中取出金针于烛上灼过,缓缓刺入云展胸口的穴道。既而又运劲推出经脉中的毒血,清理伤口后,洒下药粉,以干净的细纱掩住。
    “段老不必担忧,明日他便会醒来,”商之自锦囊中又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递给段瑢,“喂他吃下吧。”
    段瑢接了药,谢过商之,赶忙喂入云展口中。
    商之洗净手,坐回案旁时,才发现贺兰柬已靠着软毡阖目睡着。白色的狐裘包裹着那瘦削的身躯,光影投下的容色更是虚弱无神。
    “贺兰将军是太过劳累了吧。”段瑢轻声叹道。
    “是,自昨日起,他还未歇过,”商之目光自贺兰柬脸上移开,对段瑢道,“昨日战后匈奴大军虽退到了柯伦水以北,但如今形势下这里还不安全。今夜来找段老,是想请段老领着段氏族人避至云中城里。”
    段瑢怔了一会儿,笑着道:“今日傍晚我已经通知了段氏全族,明日撤离此处。”
    “那就好,”商之自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这是入城的令箭。”
    “可是……”段瑢霜眉一皱,却是有些为难,看着金令道,“昔日我段氏和拓跋氏的恩怨未解,此番入城……”
    “如今鲜卑大难在即,昔日的恩怨自是一笑而泯,”商之望了眼段瑢,凤目淡然,轻轻笑道,“拓跋轩本是今夜要与我同来邀请段老的,只是临行前城中突然出了要紧的事,这才没有来成。段老但请放心入城。”
    段瑢思虑半响,抬起头接过金令,豪气一笑:“再推脱下去,倒让我段瑢愈见小人之心了。谢少主收留,明日段瑢将领段氏全族回云中。”
    商之颔首道:“我与轩会在城中恭候段老。”
    “爷爷,热酒来啦。”云玳蹦蹦跳跳走进来,将酒放在桌案上,脸绽异彩,水光流盼的眸中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她拿碗倒着酒时,左腕上有碧翠的玉色莹润夺目。
    段瑢不动声色地瞧着那枚玉环,瞥了一眼跟在云玳身后进来的离歌,微笑道:“云玳,你手腕上戴的什么?”
    “玉镯啊,”云玳天真无邪,喜滋滋道,“这是中原的女子常佩的饰物。”
    “哦,”段瑢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从中原带回来的。”
    商之听着祖孙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勾起唇。
    帐中忽然一阵异常的沉默,离歌轻轻咳嗽一声,云玳瞬间反应过来,却是俏脸飞红,狠狠跺了跺脚,嗔怒道:“爷爷!”言罢扭身,双手掩着脸逃出帐中。
    离歌努力克制着追出去的冲动,故作镇定在案边坐下。
    “离歌就留下吧,”贺兰柬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双含笑的狭长眼眸恰似几分狐狸的狡猾,望着离歌道,“明日段氏入城时,便有劳你协助段老了。”
    “这……”离歌转目看向商之。
    商之低头喝着热酒,没有出声。
    离歌于是点头应下:“是,贺兰将军。”
    “柬叔,我们也该走了,”商之放下酒碗道,“你的身体――”
    “不必担心我,喝点酒就又有力了。我最爱段老的烈酒,”贺兰柬一笑,费力自软褥上起身,拿过一碗热酒饮了几口,笑道,“走吧。”
    “等等,”段瑢唤住他,将酒壶中剩下的热酒尽倒入一个空的酒囊,隔空扔给贺兰柬,笑道,“你的死活我不管,但不能让少主总为你担心!”
    贺兰柬无声笑笑,将热酒揣在怀中,随商之步出帐外。
    暗夜苍穹下的草原广袤如幽谧难辩的深海,头顶烈风,寒如刀侵。贺兰柬身子微微颤了颤,翻身上了马背,勒紧缰绳随商之驰出。
    骏马纵腾苍原上,向东方卷尘而去。
    一颗星冒出乌云,孤零零悬在万丈高处。
    高丘上,商之勒马,望着密密麻麻屯扎在柯伦河对岸的匈奴大帐,沉沉叹了口气。那里红光漾天,狂风吹过时,飞扬的烈焰张牙舞爪,直透出吞噬万物的狰狞。
    “少主,看什么?”贺兰柬开口,冷风灌入嘴中,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匈奴集兵三十万压至云中,昨日一战虽胜犹险,且不过损敌八千人,九牛一毛,”商之沉声道,“如今云中城唯有精兵两万,敌人十五倍于我,退敌谈何容易?”
    “鲜卑自古多劫难,却至今犹存。百年前的灭顶之灾所赖有乌桓司马氏的援助。只是这一援助,却要我鲜卑对他司马氏世代称臣。而这百年里,鲜卑又与柔然、匈奴长久为敌,平安之时少之又少,族人迁徙不定。云中城虽在,却往往等同于一座孤城,少主若要兴鲜卑,必要灭匈奴与柔然的威胁,取漠北大草原以安定族人,这才是大道。而如今这个局势,看似是上天降下的又一次灾难,但同时,却也不一定不是一个机遇――”贺兰柬笑了笑,不急不徐道,“况且战非死战,以战退敌或许难,以计退敌或许易。”
    商之回头:“柬叔是有计了?”
    贺兰柬摇头:“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他话一顿,寒风中,那张病恹恹的脸庞上唯有一对飞扬的浓眉透着无限生气,从容笑道,“敌一动,我便有计。”
    商之静思片刻,又道:“除了匈奴,我还担心一事。”
    贺兰柬心中了然:“少主可是担心与匈奴停战、却仍压在东北方的柔然大军?”
    “正是。”
    言至此处,贺兰柬也不由叹息:“我亦担心这个。”他看了眼商之,心思一动,忍不住问道:“少主何不让郗公子与长靖公主……”
    “不可胡说!”商之低喝道。
    贺兰柬抿唇沉默,半响,方轻声问道:“若到了那一天,少主有何方法?”
    商之仰起头,静静望着夜空。
    远峰积雪莹莹,任苍天云起风动,那冷冷耀出的银芒却是一如既往地圣洁照目。
    “兵来,自是将挡。”他缓缓启唇,语气冷硬而又淡定。
    贺兰柬一笑,身心一下皆是放松下来。
    他面前的这个黑衣男子虽是弱冠之少,言词举止间却已然透出顶天立地、气吞风云的英雄气概。
    鲜卑族人心中的昆仑神子,如今已是光华初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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