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初萤多半会问,你们的计划是否告诉我。”涟漪一边包着饺子,一边慢慢道。
    云飞峋继续手头的工作,“哦。”不解苏涟漪为何说这个。
    “若是她真问了,你便说,这件事我一无所知,你没告诉我。”涟漪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云飞峋惊讶,“公主与我们是一派的,为何要隐瞒?”
    涟漪叹气,放下手上的饺子,“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曾经对我说过,太子城府极深,而如今初萤的一举一动你也看在眼里,难道就不怕以后陷入无妄之灾?”兔死狗烹,不得不防。
    飞峋想着人前人后的金玉公主,又想到那平日里礼贤下士的太子,很是矛盾,“我兄长与太子一起长大,很是了解。”
    涟漪苦笑,“他们都是皇室中人,从小便在险境中成长,与我们不同,他们可以掩饰得天衣无缝。你告诉初萤说,计划没告诉我,只是隐瞒不是欺骗,这是自保。”中国历史上擅长作息的皇子比比皆是,最出名的便是隋炀帝,在做皇子时谦虚好学,欺骗了所有人,一旦成为皇帝,便狠戾残暴。
    云飞峋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不说就是。”
    ……
    饺子包完,煮好,出了锅,涟漪装了整整一小坛,带着汤汁,让飞峋端了去。
    距离涟漪家不远的一间小院子,是金玉公主初萤暂时居住的家。
    房内,置着农家小火炉,炉膛内装着足足的炭,烧得旺盛火红,屋内暖烘烘的,还带着一片馨香。
    初萤一身白衣坐在床上,虽那白衣带着银色暗纹,旁人不知其意,但事实上,她是在默默守孝,用另一种方式祭奠自己的父皇。争权的是她的兄弟,大家眼中看到的都是皇位,而没有父皇。
    一代君主、一名父亲过世,真正怀念的又有几人?
    婴孩已经睡去,她柔软的小手轻轻拍着,垂着的眸子中,有爱怜,也有哀伤。
    屋内很静,初萤的情绪也很低落。
    突然响起礼貌敲门声。
    初萤眼中的哀伤瞬时消失不见,换成了平日里那天真无邪,那双大眼满是懵懂、纯真,和刚刚判若两人。“是谁?”软糯的声音动听。
    “是我,涟漪让我送一些饺子。”飞峋在外答。
    初萤眼中装出的纯真淡了一些,“进来吧。”
    门开了,云飞峋入内,进门后马上关了门,站在门口不肯向里走,是避嫌,是礼节,也是怕将身上的凉气带进来,染给婴孩。
    见婴孩睡熟了,飞峋才小声恭敬道,“公主殿下……”
    初萤微微侧过头,却未抬眼直视,“叫嫂嫂便可,都是一家子,不是外人。”声音虽还带着刚刚软糯的痕迹,更多的却已是清冷和威严。
    云飞峋点头,不再拘泥于称呼,“太子殿下两日后登基,臣弟想回京一趟,告知他们我们二人的位置。”想到自己兄长增添了一名子嗣便高兴。可以想象到大哥的欢愉之情,飞峋看向那床上熟睡的婴孩,眼中也满是慈爱。
    本以为金玉公主即将回京能欣喜,但云飞峋从初萤脸上却没看到任何高兴的神情,相反一直垂着眼,若有所思。
    “嫂嫂,您在担忧什么?”飞峋问。
    初萤的浓密睫毛微微颤了一颤,终如同蝴蝶展翅一般打开,看向云飞峋,双眼直视,那审视的眼神透着凌厉,仿佛将面前之人看透,丝毫不容他说谎。
    “飞峋,你与涟漪的感情如何了?”她问。
    云飞峋脸一下子中了,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知道,公主一直让他与苏涟漪亲近。“让嫂嫂……操心了,我与涟漪,一切都……好。”
    初萤的眼微微眯了一下,“可与她同房?”
    云飞峋脸更红了,“没……没有,绝对没有。”
    初萤不知是应担心还是应放心,想了片刻,眼中的凌厉更甚,“那你可告知她,我们的计划?”
    飞峋想起了苏涟漪的嘱托,便不动声色,“未曾告诉。”
    初萤缓缓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那便好,虽现在局势算是平定,但还是有危险,路途遥远,你要当心。”
    云飞峋点头答应,将手上陶质小坛递了过去,“这是刚刚涟漪和我包的饺子,给你带了,涟漪交代,让你趁热了吃。”
    初萤眼中的凌厉少了一些,睫毛微微颤着,伸出两只纤细的小手,双手接过那盖着盖子的坛子,将其紧紧抱在怀中,与那坛子相比,她的身子很是瘦弱,那般无助。
    云飞峋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见初萤不想再语,便默默退了出去。
    飞峋归来后与涟漪吃了饺子,便收拾了行囊赶路,日夜兼程欲早一些到达京城,临行前,将花名册交给了苏涟漪。
    夜晚到来。
    涟漪在房内愣愣坐着,这是第一次独自在这房子,她早已习惯了云飞峋的相伴,如果他突然离开,一种奇怪慢慢在她心中滋生,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感觉逐渐蔓延,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是思念。
    涟漪推开云飞峋的房门,房内没掌灯,没烧火炉,又冷又黑,但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却让她不忍离去。
    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最终她还是沦陷了罢。
    正窗外大风忽起,白日里还阳光明媚,但从傍晚时便乌沉沉的阴下来,涟漪到了客厅,稍稍推开窗子,大吃一惊,不知何时,竟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雪大风急,涟漪心中担忧得紧,不忍飞峋在路上受苦,在屋子中走着转着,却苦无办法。
    担忧也没有办法,算算时间,飞峋早已上了管道罢,好在,她在小驴车里装了很多被子和干粮。
    又过了一个时辰,涟漪觉得无聊得紧,古代没电视也没电脑互联网,这大晚上的实在没什么娱乐活动。平日里不觉得,偶尔和飞峋聊聊天,偶尔下下棋,即便是无事可干,也在家中和他呆着,互相默默陪着。
    想了一想,还是睡吧,睡醒了明天日再继续无聊。
    洗漱完毕,将屋内小火炉又添了些炭,将软乎乎的新弹棉被铺上,准备睡去,屋外的鬼哭狼嚎之音却让她有些担忧。室内温度骤降,即便是添了炉子,但还是不若前几日那般暖和。
    涟漪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的屋子是根据现代房屋建的,南边有一个大客厅、北面有仓库,而头顶的房顶也做了简单吊顶,虽说夏天也许会热上一些,但冬季是极为暖和的。
    而初萤家却不是,其为鸾国中部普通农家房屋,直通南北,头上棚顶能见房梁的那种,因房间太大,密封性又不好,取暖的火炉很是吃力,没风的日子还好,若是有风,那火炉烧与不少便没什么区别。
    涟漪想到这,立刻翻身下了床,将衣服披上,冲了出去。
    屋外,风甚大,那夹杂鹅毛大雪的狂风刮得人眼睁不开,涟漪将身上的绵褂子紧了又紧,挣扎着向初萤家的方向而去。
    初萤家中。
    她本以为自己已很坚强,已可以自己烧饭、自己洗衣、自己做家务、自己养孩子,但此时此刻,面对这狂风暴虐,她却只能瑟瑟发抖。
    孩童哭嚎着,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炉子里的炭火烧得火红,但那可怜的热气刚一出来,就被冷风吹散。
    孩子大哭着,初萤也很想哭,却不知哭给谁听。她本应有舒适的生活,本应奴婢成群,本应父疼母爱,但父皇已驾崩,母后与兄长只顾夺嫡,丈夫也是如此,她只能担惊受怕的在这农家小院。
    狂风还在鬼哭狼嚎,风之大,是她这一生第一次见到的,那狂风根本无视墙壁和窗子,呼啸入了房内,那窗纸哗哗响着,她只能暗暗祈祷窗纸万万不要吹破,房顶发出咚咚的声音,她怀疑是屋顶的瓦片被周了开,不知那房顶会不会被狂风掀起。
    当苏涟漪挣扎着到初萤家时,还没入屋子便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初萤,开开门,是我。”她敲着门。
    这一刻,初萤只觉得在身陷绝望的漩涡中无法脱身时,一道曙光射入,她憋了已久得泪水终于涌了出来,此时此时,她只觉得苏涟漪是上苍派来拯救她的天兵神将。
    拉开门,见门外的涟漪,头上、眉上和睫毛上满是雪花,一张唇被冻得发青发紫,“初萤,没事吧?”说着,赶忙入了门,回头将门关上。
    初萤都不知自己要说什么,鼻头酸着,心中好大的委屈。
    涟漪见初萤咬着唇无声哭泣,想到她明明身为高高在上的公主,如今却遭遇如此,心不免一疼,之前心中的隔阂早已忘却,“别哭,快收拾收拾带孩子去我那吧。”
    初萤疯狂地点头,赶忙转身去用被子将孩子包上,涟漪则是熄了炉子中的火,怕人不在,出什么意外起了火灾。
    初萤费力将用棉被裹好的熙瞳抱在怀中准备出门,却被涟漪抢了去,“我来抱吧,我体力比你好。”实在看不了娇小的初萤抱着这么大一团的孩子,外面雪大路滑,何况初萤剖腹产后刚刚几个月,在这医疗设施为零的古代,恢复得不算好。
    初萤拿了孩子的衣物用具,两人便出了门,向涟漪家而去。
    初萤家和涟漪家仿佛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在冰酷的严寒,另一个则是在温暖的春季。
    房子是春天翻修的,墙壁都加了厚,房间格局设施也是十分现代化,再大的寒风也吹入不了几分,风在南面的客厅和北面的仓库缓冲到几近全无,根本入不到卧室中去。
    关上了门,便如同将呼号的寒风狠狠拒之门外,房内只有安逸和温暖,那小火炉噼啪响着,干燥又温暖。
    涟漪将孩子放到自己床上,将一层层的棉被打开,哭喊的久了,声音也小了下来,却还小声哭着。
    涟漪见初萤直愣愣站在房门前,眼中迷茫,若有所思。
    忍不住叹了口气,牵着她的小手到了自己房内,“厅里冷,大虎不在,就没烧那么多火炉,你在我房间里暖和暖和,一会给熙瞳喂奶,好让他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初萤猛地抬头想说什么,但当看到涟漪那关切的眼神时,还是活活吞了下去,垂下头。
    其实,她想问——大虎去哪里了。但当看到涟漪那关切的眼神时,却不忍欺骗,虽然这欺骗,是迫不得已,是为了自保。
    她从小长在宫中,虽是公主,但也是有危险。宫中阴险,不是外人可想象得到,那琼楼玉宇之下,哪里没有白骨?哪里没有冤魂?死过宫女、死过太监、死过妃子、死过公主、死过皇子,也曾经死过皇后。
    就连父皇都时刻防备,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从小到大,见过太多皇子夭折,见过太多不明不白死去的女子,她也不知不觉学会了万千自保之法,哪怕是碰见再危急的情况,她为了活下去、为了安全都会无所不用。
    她一直都喜欢苏涟漪,无论是从前那般混账的女霸王还是如今这睿智的女商人,她都喜欢。从前喜欢,是因苏涟漪不掩饰心中恶念,想要什么,伸手去抢,讨厌什么,开口就骂,坏得干脆,坏得彻底。
    现在喜欢,是因苏涟漪的睿智和义气,帮助身边的朋友,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她永远不会忘她分娩之时涟漪说过的话——若是她死,她也陪着死。
    刚刚在家中,她无比绝望、无比恐惧,甚至比当初被追兵追杀时还要恐惧万分,此时想来,应该是因熙瞳吧。她无所谓,但却不希望看到熙瞳有危险。
    在她最无助时,又是苏涟漪出现,将她从彷如冰窟的困境中救出。
    她初萤低下头,无法开口继续欺骗,又不想露馅,便干脆保持沉默,不去说。
    涟漪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叹了口气,像从前那般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宠溺地笑了,“笨蛋,别想了,已经安全了。”
    初萤不敢抬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又哭了,点着头。
    涟漪告诉自己,放下吧,放下她之前的顾及和隔阂。她为了种种原因隐瞒飞峋,而初萤不也是因为种种原因隐瞒她?
    谎言不可怕,是善意的谎言,真心为人着想的谎言,难道不正是另一种保护?
    就好像,她在现代在医院做的一件事一般——安慰绝症患者:坚持住,还有几个月就要出院了。只有她和家属知道,这患者的生命也仅仅只有几个月。
    涟漪打来了温水,让初萤洗脸洗手,而后解了衣襟为熙瞳喂奶,自己则是将客厅和飞峋房间的炉子生起,烧得火热。
    婴孩还小,但作为动物却天生有一种危机感,大哭是为了得到家人的重视,希望快快脱离危险。如今到了安全舒适的地方,又吃饱喝足,便安稳地睡了去,小脸安详,丝毫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什么。
    初萤轻轻拍着熙瞳,而后悄悄站起身来,推门到屋外,见涟漪正坐在桌前,慢慢煮茶,也在桌旁坐了下来。
    涟漪因放下了心中的隔阂,舒服了很多,看向初萤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倒了一壶香茗,推了过去,“喝茶暖暖身子吧,这几日大虎不在家,说他远房叔叔过世,去奔丧了,你和熙瞳就在这睡吧。若大虎回来后天气还是这般,你也在这。我的房间很大,实在不行就让木匠赶制一张婴儿小床放在一侧。”
    “涟漪……”还没等苏涟漪说完,初萤便出声打断。
    初萤的淡淡眉头紧紧皱着,一双大眼满是无助和犹豫,她在挣扎。一边是自己从小到大自保的习惯,另一边则是自己今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好友的忠诚,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她犹豫不定,不知何去何从。
    涟漪也微微触动,有些尴尬,“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我睡大虎的房间。”
    就在苏涟漪准备起身离开时,手腕被初萤一把拽住,“你……你能听我说一些话吗?”软糯的声音,带着迷茫和无助。
    涟漪的心柔了下来,暗暗叹了口气,坐了回来,“你说。”
    初萤皱了皱,口中银牙暗咬,“其实,我不姓黄,黄通皇,皇帝的皇,我是正鸾国当朝金玉公主,即将登基的新帝孪生妹妹,夏初萤。”她要将一切都说出来,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剑走偏锋,若是消息这么泄露了,她也认了。
    苏涟漪听了她的话,心底的严冬过去,春暖花开。脸上的表情是惊讶的,但心中却是笑的——她没看错人,她也没受骗,她从前的真心并未付之东流。
    初萤低下头,“涟漪,我知晓你这个人不贪图富贵虚荣,我也知道,我的身份即便说出也不会引起你的追捧,反之,你会埋怨我欺骗你,”说到这,她有些激动,一把拉住涟漪的手,“但我不是故意隐瞒你,涟漪你不知,当时我被追杀时有多害怕,如今我更怕了,虽然我皇兄已即位即刻登基,但危险尚存,若是我被捉到,那便真真威胁我的夫君。”
    涟漪自然能理解,“我不生气,放心吧,你还是我的初萤。”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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