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指伸向另外一扇门之前,苏惜犹豫了一下。
    她已经大概明白所谓的关卡是什么意思了,这里的梦境确实不危险,只是旁观他人的记忆,在最后时刻来一些关于人性的考验。
    第一个梦境属于艾德蒙,考验的是人性中的情欲。
    那第二个梦是谁的?按照常理推测,第二个大概率是她自己的梦,因为她和艾德蒙一样,也是和那本书一起在场的人类。
    “夜神大人,需要帮您开门吗?”身后的人问,“害怕了?”
    “不,我自己来。”她头也不回地推开大门。
    事实也确实如她所料。
    第二扇大门之内,看不见的大手拉开夜色里的无形大幕,关于她童年的场景一幕幕上演————
    恩爱慈祥的父母、广大华美的宅院、专属于她的精致小花园、笑嘻嘻给她梳头拿零嘴吃的小玉、懒洋洋伏在她膝头睡觉的波斯猫……
    乍然面对这过于美好而遥远的记忆,她甚至不敢靠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生怕走上前碰碎了这故国的美梦。
    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撑在了背上,阻止了她的退势。微凉的体温顺着脊骨游弋而上,一瞬间涌进四肢百骸。
    苏惜无端地有些羞耻,甚至是无地自容,只因埋在心里最隐私的回忆和秘密都被这个讨人厌的死对头看见。
    “艾德蒙,我命令你不准看。”
    “谨遵您的命令。”他听话地闭眼,嘴上又半是嘲讽半是夸赞似的开口,“您现在命令我很顺口。也不怕我了,和以前比简直是两个人。”
    “我才不怕你。”
    经历过这么多,她懒得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出神地注视着幻境,想要将这些人和事一一镌刻进脑海深处,嗓音也放轻了,“如果你肯好好的,规规矩矩地说话做事,当一个好下属,我会好好对你的。就像是对其他人那样。”
    说到底,苏惜并不是坏脾气的女孩,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温和娇柔的少女模样,只是和艾德蒙的相处总是太容易就挑动起她易怒的神经。
    “我不需要您好好对我。如果用恶劣的样子对我能让您开心,那请夜神大人您继续,我很愿意成为那些人里,您唯一不一样对待的人。”
    她这才回过神,“你、你这人……我是发现你的真实面目了。以前好声好气地对你,可你就是不领情,嘴巴总是不干不净的。现在我这样对你,你却反而更自在,反而对我恭敬起来。还说你是疯狗呢,我看明明是贱狗……”
    话刚出口,苏惜就闭上嘴,觉得不对,这和她一贯以来的样子全然不符。
    她出生富贵,虽然在商人之家一直被娇惯长大,但父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又请了大儒教习,她从小耳濡目染师长的风仪,自然长成了一个温婉淑女。
    来到兰开斯特大陆之后,她又被普兰大人精心照料,见不到一点污浊之物,接触的大都是对她毕恭毕敬的侍臣和信徒,对人从来说不出一点重话。
    所以,苏惜是头一次说出这种侮辱人的腌臜话,心头突突直跳,像是触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如果被普兰大人听到,肯定又要不开心了。
    可一想到在上一个梦境里,艾德蒙对她吐露的什么鸡巴之类的闻所未闻的浪荡脏话,她就忍不住想回敬他。
    这怎么能怪她呢?
    她懊恼地想着,不是这个人太可恶了吗?她第一次用魔法伤人也是因为他,抽刀对着人威胁也是因为他。
    本来一同经历过地下拍卖场的事情,又看到他悲惨的过往后,她都已经没有那么讨厌他了。如果他在上一个梦境里能举止端正,恭敬地对待她,而不是恣意轻薄,她又怎么会被他逼成这样?
    都是因为艾德蒙,她才变得不像自己的。
    “谁对你不一样了,你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苏惜气恼地大步朝前走去,却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
    “您还没有解开让我闭眼的命令。”听到她又折返回来,男人似笑非笑的脸怎么看怎么刺眼。
    她哼了一声,却没有让他睁眼,拆下了束在发上的丝带,分别系在他们各自的一只手腕上,“就这样跟着我吧。”
    走到某一处时,艾德蒙感觉到腕间丝带的停滞,耳畔是夜神柔声的命令,“睁眼吧,这里有你想看的东西。”
    她还有什么想让他看的东西吗?在他一次又一次对她做出糟糕的事,说出糟糕的话之后?
    算了,不管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他还是依言睁眼,看向前方————
    明月如霜,掩映着东方式层层迭迭的亭台楼阁。清泉涌动,曲折的小桥隐于秀美嶙峋的山石中,小巧的花色锦鲤戏于波光水色之间,映出镂花的漆雕窗影。
    一道纤丽的少女人影正立于花窗边,闲闲地投下鱼食,逗弄着水中嬉戏觅食的鲤鱼。她应该是夜半初醒,一时睡不着走到水榭里游玩。
    那是十三岁的苏惜,比现在还要稚气许多的面容和身形,却是一样的为神明所精细雕琢的美丽,月光为此失色。
    “这是仿照苏州的样式造的园林,你的母亲……也就是叶夫人家乡的样子。”
    谈到他们之间唯一的连接之处,那个只有梦中才能得见的故乡,哪怕和艾德蒙之间有种种不快,苏惜也总是温柔的,“虽然这是我的记忆,但是我不介意把它分享给你。”
    “谢谢您。我对您的恩赐愧不敢当。”
    艾德蒙眨也不眨地直盯着这一幅恍如画卷的景象,徒劳地描摹着每一根线条,每一种颜色,带着某种必将会失去的苦涩心情,热切的目光流连于那少女稚嫩的眉眼上。
    多么可笑啊,苏惜就站在自己身边,可只有这样旁观记忆里的她,他才能完全展露自我。
    更可笑的是,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却还是本着一点同乡之间的情谊记挂他,在能力范围之内给予他一丝温暖。
    可这若有若无的关心最让人疯狂。
    其实他不是没有办法得到她的爱。
    他从来就聪明坚定,善于学习,敢想敢做,只要他愿意低下头,像兰特德尔家的那个虚伪鬼,还有那个整天卖药的阴沉伯爵,说些好听的话,戴上矫饰的假面笑容相待,他未必不会成为她的情人。
    那些男人们……他们哪里又对苏惜存着好心思?他们唯一胜过自己的,只有那副会惺惺作态,说些虚伪好话的嘴脸。
    艾德蒙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鲜明地感受到对她的爱意,后悔于从前对她所做的一切。
    他从未爱过人,在尚未明晰自己爱她这件事的时候,他一贯粗暴的所行所言已经将她远远推开到别的男人怀里去。
    错了,什么都错了。如今想要再回头追寻,苏惜就像这幅幻梦一样,再也触及不到。
    一想到这,他的心就痛苦难当,仿佛被置于火中燃烧。
    为什么呢?那个杀戮的雨夜,命运将她带到他的面前,他是那些人中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比任何人都要早。
    又是为什么,如今他成了距离她最近又最远的人,只能桎梏于上级与下属的框架之内,服从她,却不能靠近她。
    他无数次试图用错误的方式挑动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让她将聚集于其他人上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我的神,请注视我吧。原谅我吧。爱我吧。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很想跪在地上祈求她,像个最卑微的信徒一样亲吻她的脚尖,求她的赐予和恩典。
    可艾德蒙知道自己做不到,仅剩的些许理智和尊严游荡于心胸,勉力支撑着他卑贱却也高傲的头颅。
    他这一生手握刀柄走到现在,只会杀人、诈骗、斗争,却不会服软、低头、摇尾乞怜,说那些对女人的肉麻的甜言蜜语。
    该死,为什么那些人做得到,他却做不到?
    “艾德蒙,你是不是要哭了?”
    见他看得入迷,不远处的清泉明月跃动于那双冷硬的灰眸之中,苏惜说:“东方是很美很美的,如果太想家和叶夫人了,那么哭也是可以的。”
    “不。”怀着某种自厌弃的心情,他阖上双眼,“我看好了。”
    视线沉入黑暗之中,艾德蒙自嘲地想,苏惜骂得没错,他确实是条贱狗。
    别人骂他疯狗这个难听的蔑称,他大概会以耻辱的心情漠然处之,伺机报复。
    可她骂他贱狗,他就巴不得摇着尾巴跳上去,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全身上下都舔个遍。
    仿佛只要她注目于他,不管是怎么样的情绪和话语,他都欣然接受,软骨头得不成样子。
    他是血统卑贱,却从来就不是这样下贱的人,可是在她面前,就是忍不住会变成这样。
    “是吗?你不想,我倒是很想了。”她悠悠叹一口气,沮丧又沉重地朝前走去,“也许我这一生都回不去了。”
    故国的水榭亭台、人烟街道在他们的脚下渐次消散,来自童年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愈发飘渺远去,捉摸不见。
    这是她无可挽回的旧日时光。太美,太好。以至于她怀疑自己以后能否拥有比这更好的快乐。
    “艾德蒙,我不想往前走了。”即将走到尽头,苏惜却不再挪步,“我明白这个梦境对我的考验了。”
    “考验?”
    “上一个梦境,考验的是人性中的情欲。如果我同意了你的……那么我和你也许就无法走出那个梦境。”
    其实那也不坏。男人闻言却晃了一下神,如果能和苏惜在梦里做一辈子……
    “第二个梦境考验的是我们对家乡的思念。你是因为母亲是东方人,所以会对母亲的家乡有特别的怀念。而我则是被迫远离故国,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所以肯定会想家。”
    苏惜挤出苦笑,“这个考验没有错,我现在是真的有些不想走了。如果走了的话,我就永远再见不到他们了。”
    “那么您需要我的帮助吗?”他终于再次睁眼,将为难的少女纳入冷色的眼眸之中。
    “带我走吧,艾德蒙。”
    无尽的暗夜围绕着他所狂热恋慕的神明。她如他梦中故国的晚月,叹息着将清明而柔软的视线投向他,轻启唇瓣,吐出无可违抗的词句,“我命令你,带我离开我的梦境。”
    艾德蒙没有说话。
    他可以拒绝她的,嘲笑她一句也行,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
    反正不管他怎么做,到头来,她又不会如他所愿的爱他。那么用冷言冷语让她记住他,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之前不是说过吗,要做那个唯一让她不一样对待的人。
    可为什么,只要她对他露出一点点柔和的姿态,说些稍微亲近的话语,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欢喜得要发狂。
    属于内心蠢蠢欲动的贱骨头又在发作了,克制不住地驱使着他想要跪在她的脚下,服从她的所有指令。可他明明只是爱慕她,怎么会想着臣服于她。
    男人默不作声地越过手腕间的丝带,以指尖勾住那纤细的腕骨,将她带离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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