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昌县万灵古镇的山坡田园披金挂红,秋天来了。秋天从来不是萧瑟的季节,秋天充满了躁动的渴望与期盼。
    古镇今天热闹。
    宁孝原、倪红在这里举办婚礼。
    有新婚姻法了,新事得要新办,这是万灵古镇的首次农村新式婚礼。
    新郎宁孝原穿深色中山装,新娘倪红穿阴丹蓝大翻领衣服,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他俩都戴大红花,各骑在一匹头系大红花的高头大马上。地方干部紧缺,转业回地方的陈喜当了万灵镇的镇长,他和上级派来镇上的工作组的组长方坤为他俩拉马巡游。为了这新式婚礼办得热烈隆重,工作组组织了周围村子的数十名代表参加婚礼,挑选了数十名中小学生随了娶亲的队伍表演当地传统的缠丝拳。年轻的镇团高官带领共青团员们跟随队伍走,都手舞三角小旗边走边宣传新婚烟法。
    清幽的濑溪河里有彩船巡游,船上人做击鼓、吹奏、唱山歌、扭秧歌表演。
    娶亲的队伍巡游了濑溪河两岸,登高拱的大荣古桥,走进镇上蜿蜒陡峭的老街。临近中午,齐拥进古镇中心的湖广会馆里。本是该去宁家大院的,可镇长陈喜说,会馆里宽敞,人多喜庆。宁孝原的姑妈宁道盛说要得,这会馆是宁徙老祖宗集资修建的。会馆里贴满了红绿标语,戏台上拉有“喜事新办”的横幅。会馆内外、墙头树上,参加婚礼的和看热闹的人好多。
    拜堂仪式开始。
    镇长陈喜主婚,工作组长方坤证婚。新郎宁孝原和新娘倪红先向戏台正中的毛泽东主席的巨幅画像三行礼,再向登台的宁孝原父母行礼,再是夫妻行礼。倪红的父母被日机炸死了,宁孝原母亲说,倪红就是自家的女儿,我们夫妇代表她父母了。之后,证婚人方坤宣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婚姻法,镇团高官带领全场人员高呼拥护新婚姻法的口号。
    婚礼毕,镇里负责招待来宾,新郎新娘招待亲朋。就在会馆的石板铺地的院子里吃坝坝席,二十多桌坐得满满。会馆外的看热闹的人说笑着陆续散去。镇长陈喜说,这是万灵镇空前绝后的婚礼。
    戏台前的两张主桌是红漆圆桌。
    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兼万灵镇工作组组长方坤和镇长陈喜陪同来宾们坐左边的主桌,新郎新娘的亲朋好友坐右边的主桌。
    宁孝原的父亲宁道兴坐右边主桌的首席,他的两边坐的是他的孪生妹妹宁道盛和他夫人。宁道兴的眉头难以舒展,盼了这么久,上门的儿媳妇还是他不喜欢的倪红。宁道盛说:“我开先就看好倪红。那个赵雯吧,好是好,还不是隐悄悄跑了,怕是跑到台湾去了。”宁道兴唉声叹气,他也还担心宁家在重庆和万灵镇的祖传家业。夫人给他夹菜:“老头子,今天是儿子的大喜之日,你锁起个眉毛做啥子。”儿子儿媳过来敬酒了,宁道兴的眉头才舒展开。
    赵雯的父母也坐右边的主桌。经宁孝原的多方努力,两位老人从南京回到了故土,还住十八梯那老屋。宁孝原又找方坤帮忙,为赵宇生在市设计所找到了工作,技术人员紧缺,他还当工程师。赵工好感激。女儿赵雯一直不知下落,想到女儿他夫妇就伤心掉泪。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就都喝喜酒。宁孝原心里难受,赵雯牺牲的事情不好对两位老人说,具体的情况他也说不清楚。黎江大哥说了,到了一定的时候会知道的,到那时再给他们细说。他们是光荣烈属,是英雄的父母。
    穿长衫戴瓜皮帽的斯特恩也坐右边的主桌。他为两位新人祝福,为自己未能娶到倪红悲哀。怪自己多说了句话。倪红本是答应嫁给他了的,却总是忧郁,他就想法设法让她开心。他知道,倪红时常思念黑娃子柳成,宽慰她说,赵雯当年那报道只是说柳成驾机摇晃飞向雪山,雪山搂抱了他,并没有确切说柳成是否牺牲了,也许他跳伞了呢,空军都是有非凡的跳伞本事的。倪红笑了,谢谢你,斯特恩,你说得对,柳成也许没有死。自那,他俩的婚期就没有了定数。他催问。倪红说,斯特恩,谢谢你对我这么好,黑娃子柳成的生死一天没有搞清楚我就一天心里不安。他后悔了,不该给她说那话。倪红是不跟他上床的,跟他合伙做生意倒是卖力。重庆解放后,成为西南军政委员会的驻地,成为西南大区代管的中央直辖市,生意好做起来,他俩就回了重庆来。那天,他俩去“涂哑巴冷酒馆”喝酒,涂哑巴比画说到了赵雯,说她扔下宁孝原跑了,找不到了。倪红说,她为国民党的报纸卖力,定是逃跑去台湾了。没过多久,倪红叫他一起去宁公馆找了宁孝原,让他证明他俩只是生意伙伴关系。确实也是,他如实对宁孝原说了。之后,倪红去找宁孝原就不带他去了,现在,他俩结婚了。宁孝原、倪红来敬酒,斯特恩喝了满杯:“祝贺你们喜结良缘!哦,我斯特恩要回德国去了。”倪红说:“斯特恩,你记恨我。”斯特恩摇头:“不,我不记恨你。叶落归根,犹太人的我还是要回老家去的。”锁眉头,“重庆呢,原先外国人多,现在少得很,我走在街上常被人怀疑是特务,还被带去派出所询问过。”宁孝原对斯特恩感恩也内疚,为他和自己斟了满杯:“斯特恩,你对我的好我至今不忘,来,我兄弟两个再喝一杯!”干杯。斯特恩干杯。
    涂哑巴不上餐桌,比画说,他是开馆子的,要为新郎新娘出力,帮厨子做菜。新郎新娘就去厨房向涂哑巴敬酒,涂哑巴喝酒,咧嘴笑。
    黎江终还是赶上了喜酒,来了就自罚一杯。他是在成都开完会后赶来的。他尤其热情地向赵雯的父母敬酒。赵工夫妇都不认识他,赵工觉得,新社会的干部就是谦恭。
    闹喜酒是要闹的,剩下闹酒的都是男人。黎江、方坤、宁孝原坐到了一桌。三个人喝酒说笑,都成了红脸关公。
    方坤对宁孝原说:“新郎官,猜个谜语,猜对了我罚酒,猜不到你罚酒。”
    宁孝原点头:“你说。”
    方坤说:“大白脸,一只眼。”凑到黎江耳边说了谜底,黎江捂嘴笑。
    宁孝原问方坤:“是打一物还是打一字?”
    方坤说:“打一物。”
    宁孝原蹙眉想,这谜语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却想不起来,摇头:“猜不到。”
    “罚酒!”黎江说。
    宁孝原喝了满杯:“方坤,解密噻。”
    方坤神秘说:“你进到洞房里,跟你婆娘上了床,谜底就来了。”耸肩笑。
    黎江也笑,笑出了眼泪。
    方坤这一说,宁孝原想起来,镇上“一壶春”茶馆那说书人讲到过这谜语,说的是他家老祖宗宁徙的管家老憨让他婆娘桃子猜谜语的故事。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桃子猜谜语说,是白银。老憨抽着叶子烟,你呀,就只想到钱财,钱财是那么容易得到的。桃子想,是桃子,白桃,该是哈!老憨笑,挨着边边了,再猜。桃子使劲想,猜不着。老憨说,谜底就在你那屁股上。桃子骂他怪,想清楚后捂脸笑,老憨,你个骚货。宁徙也笑,老憨,你学坏。老憨呵呵笑,此物人皆有之,她桃子咋就猜不到。想到此,宁孝原哈哈笑:“方坤,我猜到了,谜底就在你狗日的屁股上。”
    三个人都笑,笑得前仰后合。
    笑闹间,宁孝原想到两个人,一个是师傅吕紫剑,他去送请帖,师傅下涪陵去了;一个是曹大爷:“咳,遗憾老乡曹大爷没有来喝杯喜酒。”曹大爷不知去哪里了,一直没有见到他,他一直为他儿子钢蛋的牺牲而深深自责,盯黎江,“也不知道曹大爷晓不晓得他儿子钢蛋牺牲的事情?”
    黎江喝酒,似点头非点头。曹大爷、郭大姐夫妇还秘密潜伏在香港。他去香港时,对曹大爷说了他儿子入党和牺牲的事情,曹大爷老泪横流,他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郭大姐哭肿了双眼。黎江心里难受,转话说:“啊,孝原,你不是问过我内二警的事情么,这事情方坤清楚,方坤,你说说。”
    方坤吃菜:“内二警前年就在灌县通电起义了,起义的电文发给了北京的毛泽东主席和重庆的刘邓首长,称他们已经觉悟,宣布反对国民党,拥护共产党;反对蒋介石,拥护***。决定通电起义!中央和刘邓首长给他们回了电报,你们率部起义,人民表示欢迎,希原地待命。后来,该部被改编入了遵义军分区,赴桐梓县整训。”
    宁孝原喝酒:“蒋介石的御林军都起义了,蒋家王朝不灭亡才怪。”
    方坤点头:“蒋介石还龟缩在台湾,还想反攻大陆。”
    “妄想!”宁孝原说,想到很有可能潜伏去台湾的赵雯,酒红的两眼盯黎江,“黎江大哥,我们一定要尽快解放台湾!”
    黎江点头:“嗯,一定要解放台湾!”
    宁孝原还盯着黎江,想从他口中得到赵雯是在哪里牺牲的,想得到更清楚的情况。
    黎江知道宁孝原是想了解赵雯牺牲的详情,现在却不能说。有令人振奋期盼的消息,台湾的内线传来情报,一直没有寻找到赵雯的遗体,分析也有可能敌人只是击伤了她,还想利用她得到大陆的情报。说他们在全力打探,如果她还活着,一定要救出她来。赵雯活着就太好了!这也不能说。大口喝酒,感叹:“建立新中国,解放中全国,实在是来之不易!九一八,我东北义勇军以血肉之躯跟日寇拼杀;打老蒋,我军民流血流汗……”血红两眼哼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又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方坤跟了唱。
    宁孝原跟了唱……
    洞房花烛夜,新郎新娘牵手步入新房,是宁家大院里的宁孝原那古朴雅致的老屋。新事新办,没有揭头巾的那些程序。宁孝原抱了倪红扔到雕花大床上,急不可耐一番久违的亲热,拍打她那白屁股,想到那谜底,嘿嘿嘿笑。
    “看你啊,疯起笑。”倪红也笑,从枕头下拿出张公文来,“我要珍藏。”
    是他俩的结婚通知书,竖写有工整的毛笔字,有“通知书”和“干结字第013号”字样。市商委筹委会:关于你委宁孝原同志与倪红女士结婚的问题,经我们研究决定,同意结婚。此致敬礼。中共重庆市委组织部。一九五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宁孝原现在是市商委筹委会的副主任,点头说:“要得,你珍藏。”黎江给他说了赵雯已经牺牲后,他一直悲伤痛苦。倪红来找他了,说她没有跟斯特恩结婚,斯特恩作了证。后来,倪红常来找他,说她也想通了,不记恨他了,要跟他重归于好,跟他结婚。他心里是一直有倪红的,答应了,“你珍藏呢,可以,有个条件,你得把我给你那宝贝信物拿出来,还是由你珍藏,我就是想看看。”
    “想看嗦,去碑底下看。”倪红说,“唉,累死人了,我睡觉了……”
    两天后,新郎宁孝原新娘倪红双双来到解放碑前观瞻。
    “孝原,还记得你原先那誓言不?”倪红问。
    宁孝原说:“记得。”面对高碑举起右手,“我,宁孝原,今天对碑发誓,非倪红不娶,返回战场之前就与她完婚!”
    “你没有兑现。”
    “我有错。”
    “你牙巴错。”
    宁孝原呲牙笑:“我现在弥补了噻。”紧搂倪红。
    倪红小鸟般依偎到他怀里。
    雄立的高碑俯视这对新人,为他俩默默祝福。
    宁孝原看倪红:“倪红,你是宁家的人了,你讲老实话,我家宁徙老祖宗传下来的宝物到底在哪里?”他问过赵工,赵工锁眉想,说,修纪功碑埋藏东西时,倪红是来找过他,没有找他帮忙埋啥子宝物,当时工地的人多,怕是她自己偷偷放下去的。
    倪红看碑:“我说了,埋在碑底下了,保险。”
    “啊……”
    她还是不放心自己,宁孝原想。又想,赵工说有可能是她自己偷偷把那宝物放在碑底下了,如是真的,倒确实保险。仰看栉风沐雨的高碑,碑啊碑,您承载着历史承载着希望呢。秋阳挂在较场坝上空,透过街边林立大树的叶隙投射来斑驳的光焰。宁孝原想到较场坝那熟悉的十八梯,想到在十八梯居住过的赵雯,想到她的音容笑貌,两眼蒙了,仿佛看见赵雯笑着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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