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丘陵与川东岭谷的天然界山华蓥山,浩荡绵延六百余里,山的肩头挨着肩头,山巅或秃或绿,山路崎岖陡峭,山腰老林密布。夏日的太阳像支巨大的画笔,将这神秘的大山世界涂抹,一片褐色,一片翠绿,一片深蓝,一片墨黑。
    辽阔的天宇从四面俯垂,一乘滑竿在石板山路上蚁行。
    坐在滑竿上的是穿旗袍的化装成贵妇人的涂姐,她现在是华蓥山游击队的副队长。抬滑竿的是华蓥山游击队的两名队员。
    三人都浑身汗透。
    光线暗淡下来,滑竿进入峡谷山道。山道四周的犬牙山峰似狰狞的俯视的怪兽;山颠的树杈伸臂交织,罩住了天穹;山壁上藤萝悬吊,像无数只欲将路人网络的胳臂。他们三人是运送山上的造纸厂生产的纸张去重庆《新华日报》社的,返回时带了重庆地下党给他们的三把手枪。涂姐将一把手枪装满子弹藏在旗袍里,另两把手枪藏在滑竿的座位下面。“我各人下来走。”她说。“不得行,怕万一遇上探子。”前面的游击队员喘吁说。“马上过丁家坪了,那里有哨卡。”后面的游击队员喘吁说。“劳累你们了。”她说。想到路过大十字那“精神堡垒”时,见正在修建“抗战胜利纪功碑”,快慰也愤怨,国共合作好不容易赶走了日本鬼子,该死的老蒋又挑起内战,实是可恶。她去联络重庆那位隐藏很深的地下党员之后,偷偷回家去看望了孤苦伶仃的哑巴弟娃,弟娃又悲又喜。离别时,她朝弟娃比画,放心,姐会平安回家的!她心里明白,自己的脑袋是别在裤腰带上的,随时都有可能是姐弟永别。
    滑竿过丁家坪哨卡了,守卡的三个警察持枪前来搜查。坐在滑竿上的涂姐拖长声说:“来嘛,就来我的身上搜。”一个警察就上前搜身,摸到她柔腰处时,瞪大了眼睛。涂姐盯他笑:“弟兄们缺钱用了吧,给你们大洋吃酒去”。从拎包里取出三块大洋给那警察。那警察收下大洋,擦汗说:“您请便。”两个游击队员就抬了涂姐走。涂姐还是紧张,听见身后的警察说话:“妈耶,摸到硬火了!”“幸好没有惹她,山上这漂亮女人厉害,枪法了得……”
    过了丁家坪就没有哨卡了。
    涂姐下滑竿各自走,翻过前面的两座山头就到游击队的驻地了。涂姐和两个游击队员都松了口气。
    四年前的那个秋日,涂姐借在涪陵城吃火锅之机逃离了窦世达。在木船上时,她还是想杀窦世达,无奈她那刀被他收了。她是有功夫的,可窦世达的功夫比她强,就想,先逃离再说,迟早要了他的命,必须忍痛惩处这个大汉奸,也好在郭大姐和袍泽姐妹们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水性好,本想跳江逃离的,可窦世达寸步不离,且他的水性也好。
    她是从涪陵城那火锅店的茅房的后窗逃出的,担心窦世达撵来,一口气跑了好远,与一个穿长衫的人撞了个满怀,竟然是曹钢蛋的父亲曹大爷。都是邻居,曹大爷自然认出她来。曹大爷是从“涪江药店”出门时遇见她的,遂领她到药店的阁楼里喝茶摆谈。她问了曹钢蛋的情况,曹大爷说了儿子跟宁孝原在前线英勇杀敌的事情。她击掌叫好,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曹大爷感叹,你回去呢,也不好跟你的那些袍泽姐妹们相处,人家也不会全相信你。我看你是个有血性之人,如果你愿意,不如跟了我们干。她才晓得,中共在华蓥山筹办纸厂,为《新华日报》供应纸张,曹大爷是地下交通员,他的身份连他儿子曹钢蛋都不晓得。她好感动。她早就知道共产党是一心一意为民众的,不想老实巴交的曹大爷也是中共党员。就答应下来。曹大爷领她上了华蓥山。她念过高中,有功夫,那里的中共游击武装的领导很器重她。不久,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党组织派了她去延安学习。她从延安回到华蓥山后,有了两层身份,一是游击武装的领导成员,二是直接与中央联络的地下党员。
    前年晚秋,她受党中央指派,去重庆联络了一位隐藏很深党的地下党员,之后,乘拥挤不堪的“民联”轮去武汉完成另一项任务。不想,在船上遇见了袁哲弘,险些儿被抓,幸好有人开枪击伤了袁哲弘,她趁乱飞逃出机房,从船尾跳江游向岸边。之后,走山路乘木船轮船辗转到达武汉,完成任务后,又回到华蓥山。去年冬天,中共中央下发了《对南方各省的工作指示》,指出,在目前全面内战的形势下,南方各省乡村工作应采取两种不同的方针:一、南方各省国民党正规军大批调走,征兵征税普遍进行,正是我党发动游击战的好机会;二、凡条件尚未成熟之地区则采取隐蔽待机方针,以等条件之成熟。
    他们目前的主要任务是,秘密扩大队伍,增添武器,伺机行动。她清楚,今年年初,游击武装组建的华蓥山游击队,是我党在国统区的武装力量,是插在国民党政权后方的一把锋刀。对于宁孝原、袁哲弘这两个视她为亲姐姐的国军高官,她很想策反他们,她一直把他俩当亲弟娃看待,这两个崽儿本质不错,有机会有可能应该策反过来,都是可用之才。在“民联”轮那机房里,她是没有朝袁哲弘的致命处射击的。
    “涂队长,到了!”登上山头的抬着空滑竿前杠的游击队员挥汗说。
    “任务总算完成!”登上山头的抬着空滑竿后杠的游击队员呵呵笑。
    她快步登上山头,罩目下看,如浪的密林瀑水般漫至山脚,一条踩出来的泥巴小路在林间时隐时现,蜿蜒伸向山腰处的一个洞口。山洞老大,可住数百号人,是他们游击队的驻地。
    “走!”
    她说,快步下山。
    此时里,风尘仆仆的宁孝原正挥鞭策马赶往原三十三集团军现第三“绥靖”区总部,他的副官曹钢蛋策马紧随。
    第三“绥靖”区总部设在贾汪。
    泉汇成汪,贾姓人多谓贾汪。光绪八年,胡恩燮在贾汪掘井建矿,光绪二十四年,贾汪煤矿公司成立,得煤城之称。这里离徐州不远,地处华北平原鲁南的南缘。有京杭大运河、屯头河、引龙河、潘安湖、南湖、商湖等水网交织,实乃好地方。抗战胜利后,没有几天的平静日子,又炮火再起,遍地狼烟。
    宁孝原是不情愿上前线打内战的,可冯玉祥将军去美国了。冯将军是去年9月以“特派考察水利专使”的名义去美国的,同时被强令退役。宁孝原清楚,冯将军是被剥夺了本来就是虚名的军权。他从报纸、广播里得知,冯将军去美国后,公开抨击了国共内战和国民政府的独裁,公开支持国内的民主运动,还写了《我所认识的蒋介石》一书,遗憾他还没有看到此书。赵雯说,二冯都喜欢他,确实,冯治安将军召他回旧部了。他犹豫不决,舍不得离开赵雯,就呆在冯玉祥将军那“抗倭庐”里处理遗留的事情。不久前,第三“绥靖”区司令官冯治安将军再次急电召他,任命他为第三“绥靖”区少将副参谋长,还安排军机来渝接他。他不好违抗老上司的命令,就上了前线。小老乡曹钢蛋的嗅觉灵,得知他回老部队了,千方百计调了过来,当了他的少校副官。
    宁孝原赶到第三“绥靖”区总部后,滚鞍下马,让曹钢蛋候着,快步走进总部的指挥部。指挥部里一片忙乱,冯治安将军焦躁地走来回步。
    “报告冯司令,我回来了。”宁孝原挺胸并腿说。
    冯治安大喜,上前搂抱他:“宁孝原,你没有死!”
    “报告冯司令,卑职没有死,也没有负伤。”宁孝原肃穆说。
    “好好,这就好!”冯治安说,拉他进办公室,“看你这身脏军服,还有弹孔,就知道你是从战场上下来。电报里我知道些情况,你快细说。”
    勤务兵给他二人端来茶水。
    宁孝原端茶缸说:“卑职奉总司令您的命令去三十八师督战,咳,唉……”咕嘟嘟喝茶。
    “我知道,情况不妙。”冯治安苦脸说,“你在冯玉祥将军那里呆过,我急召你这个旧部来,就是想听听你对战局的看法。都怪我没有听从你们的意见,放弃了避战方针。咳,我是经不住委员长的压力,才让翟紫封师长率三十八师开进费县的。”
    “全都钻进了共军布置的口袋。”宁孝原放下茶缸,抹嘴说。跟随冯玉祥将军的日子,他耳濡目染,坚定了不打内战的想法,他是苦劝过冯治安将军不要进军费县的。
    “五十九军军长是抱怨过我的,说我是把三十八师派去送死。我得到翟紫封呼救的电报后,立即派了吉星文率三十七师去增援。”
    “共军在费县以南布置了打援的部队,三十七师遭到了共军的伏击,副师长张席卿和团长刘建勋阵亡,几乎全军覆没。”
    “费县完了?”
    “完了,被共军攻占了。翟紫封师长被俘,听逃出来的士兵说,他在被押解的途中,被我们的轰炸机炸死了。”
    “啊,我的紫封老弟……”
    他俩说时,副官领了三十七师师长吉星文和副师长杨干三进来,两人都穿的衣襟褴褛的民服。
    “报告冯司令,吉星文回来了。”年轻的赤脚的吉星文敬礼说,“卑职是只身逃回来的,甘愿受罚。”
    “报告冯司令,杨干三回来了。”杨干三敬礼说,“卑职是冒充伙夫逃回来的,甘愿受罚”。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冯治安两眼发潮。
    宁孝原能够返回集团军,是黎江大哥放了他。他和曹钢蛋是与翟紫封师长一起被俘的。黎江现在是共军的师长,见到被俘的他后,对他单独审问。说,小崽儿宁孝原,你当年放过我,大哥我今天也放你,希望你能够醒悟,站到人民的立场上来。他明白黎江的意思,未置可否,说,啊,黎江大哥,能不能把翟师长也放了?黎江摇头。他说,那能不能把我的副官曹钢蛋放了,大哥你是晓得的,钢蛋是我们邻居曹大爷的儿子。黎江点头。
    尽管冯治安总司令信任他,他还是没有把他和曹钢蛋被共军释放的事情如实报告。
    华北的夏夜没有重庆热,宁孝原斜躺在木板床上睡不着,郁闷抽烟,为众多死伤的国军兄弟伤感。打日本鬼子牺牲值得,可这算啥,自己人打自己人,尸体如山,血流成河,伤心痛心!总部分给他这住屋是简陋的土墙民房,木格窗外的夜空繁星满天,月亮会说话,宁孝原,我看得见贾汪,也看得见重庆呢。他盯月亮怅然发叹,思念重庆的父母。冯司令催得急,他走那天没有对二老说,担心他们伤感,就到部队后再写信告知吧。他要了辆吉普车去找赵雯,她不在报社也不在家。他就让司机开车去了“弦琴堂子”。堂子那妈妈听说他马上要飞去前线,就拽了倪红来见他,安排他俩在楼上的包席房里说话。
    “宁孝原,我恨你!”倪红说,为他泡了盖碗茶。
    他心热,喝茶:“倪红,我……”
    “莫说没得用的话,喝茶。”
    “我……”
    “喊你喝茶。宁孝原,你,你莫要死了……”倪红说,眼泪水出来。
    “我不得死,我命大。”他掏出手帕给她。
    她接过手帕揩眼泪:“妈妈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妈妈说,男人都是莫要随便相信的。”
    “倪红,我是有不对,可我是真心爱你的。”
    “假的。”
    “真的,我把那么珍贵的信物都给了你。”
    “埋了。”
    “啥子埋了?”
    “那信物,你家祖传那宝物。”
    “啊,埋到哪里了?”
    “埋到碑底下了。”
    “碑,你是说去年底在都邮街开建的‘抗战胜利纪功碑’?”
    “是。”
    “你是骗我的吧?”
    “没有骗你。”
    “你啷个能埋到那碑下去?”
    “我找赵工帮忙埋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埋到那碑下保险。哦,我要跟斯特恩拜堂。”
    “这,啊,祝福你两个。”
    “他说去教堂办。”
    “他是洋人……”
    他得赶去军用机场了,半信半疑、依依不舍跟倪红告别。倪红送他出“弦琴堂子”,送他上吉普车。车开了,倪红抹眼泪朝他挥手,手里拿着他的那张被泪水湿透的蓝方格花案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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