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子弟的军官宁孝原不在乎钱财,在乎的是氛围。这冷酒馆他爱来,涂哑巴是他自小一起玩耍的毛庚朋友。当然,还有层原因,他自小就喜欢涂哑巴的姐姐。涂哑巴的姐姐比他大七八岁,他们都叫她涂姐,他读高小时,涂姐已是个大姑娘了。涂姐蓄短发,身材丰盈,有重庆女子的俊俏和重庆崽儿的火烈。涂哑巴的母亲死得早,父亲是扛扁担的,前年那五三、五四大轰炸被日本飞机炸死了,留下他姐弟二人。姐弟俩都生得周正,看面相不像是下力人家的儿女。认识倪红后,宁孝原认定,人的容貌是不能以家贫家富来定的,不管父母如何反对,他绝对要娶倪红。“涂哑巴,你姐姐呢?”他打手势问。涂哑巴咿哇比画,做拜把子手势。“啊,涂姐也嗨袍哥了?”他打手势。涂哑巴啊啊点头。“嘿,女袍哥,要得!”宁孝原朝涂哑巴伸拇指,他祖奶奶喻笑霜就是重庆的首个女袍哥,是重庆仁字号袍哥的头儿,“倪红,我给你说过我祖爷爷祖奶奶的事的,不想涂姐也嗨了袍哥。好,在这乱世里混,嗨了袍哥好,有袍泽兄弟护着,才好做事情。”跟倪红碰碗,喝酒吃菜。涂哑巴比手势咿咿哇哇,意思是他要出去买几瓶酱油,等会儿吃午饭时这里要打拥堂。“你去,我们给你看着店子。”宁孝原比画说。涂哑巴就提了竹篮子出门。“倪红,我跟你说,我妈呢,好说话,我老汉,不,那个宁道兴难说话。不管你对他啷个好,他都不会答应我俩的婚事。”宁孝原端碗喝酒。“书上说了,金诚所致,金石为开。”倪红说,啃鸭脚板。“宁道兴他不是金石,也不是钻石,是皮子。”“说啥啊,啥皮子?”“他那面皮,比金石钻石都硬……”
    两人说时,门影一闪,进来个人,水上漂般掀门帘进了里屋。宁孝原眼尖,哈,是涂姐!他让倪红各自喝酒吃菜,起身跟去。他掀门帘进到里屋,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顶住他胸口。持匕首者是刚进来之人,是涂姐。短发齐耳的她密扣黑衣,怒目喷火。当兵的宁孝原不惧,何况她是涂姐:“涂姐,我是你孝原弟娃!”涂姐说:“我晓得你是宁孝原,穿一身黄皮来坐等我。”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入了仁字号袍哥的宁孝原判断涂姐遇了事情:“栽了?弟娃保证给你搁平!”匕首往他的胸口使劲,“呃,涂姐,你连弟娃我都不认了么?”“你装嘛,你咋晓得我今天要回店来,说!哼,你们这些个披黄皮的,都不是好人!”涂姐气愤说。宁孝原笑:“哎呀,涂姐,你是误会弟娃我了……”说了自己刚从前线回来诸事。涂姐才收了匕首叫他坐:“你去前线了嗦,哑巴还说你怕是把我们忘了呢。”长长叹气。涂姐定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了,事情一定跟军人有关。
    涂姐像他小时候那样抚摸他的头,她又是温和的涂姐了。
    在他们那群小伙伴里,涂姐最喜欢他了,其次是娃儿头黎江,再才是袁哲弘、柳成那两个崽儿。涂姐是把他当成亲弟娃看待的。那天,他兴冲冲奔进“涂哑巴冷酒馆”找涂哑巴去偷和尚粑粑,闯进了里屋,涂姐正赤条条站在大脚盆边洗澡。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心砰砰跳。涂姐柔软结实的身体是铜红色的,他想到了熟透的柿子,想到了家里石榴树上挂的石榴果。涂姐看见他,说,哑巴下河担水去了,孝原弟娃,把灶上那壶热水给我提来。他就赶紧去外屋的灶头上提了熏得发黑的壶嘴老长的热水壶来。帮我掺到脚盆里。涂姐说。他就掺水,掺完,飞跑去河边找涂哑巴,边跑边想,水气里的涂姐就活像是母亲讲的下河洗澡的七仙女。那年夏天,国军那个络腮胡子的窦营长又来找涂姐,请涂姐去大什字附近的国泰大戏院看孙悟空大闹天空的京戏,涂姐就喊了他去。他坐他俩中间。窦营长不时给他讲说,说戏班子是从上海过来的了不得的厉家班,演孙猴子的是了不得的厉慧良,他的戏唱得好,跟斗翻得好,金箍棒转得人眼花缭乱。涂姐不说话,看戏台的两眼放亮,笑得甜。涂姐是喜欢窦营长了,他当时想,就不太喜欢窦营长了。本来他是喜欢窦营长的。念过黄埔军校的窦营长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手枪让他耍玩。给他讲说连发毛瑟枪、曼利夏枪、马克沁机枪、克虏伯炮。给他讲说来自英、美、法、苏、意、比利时、捷克、瑞典、匈牙利的装甲车、飞机、战舰。还教他射击、拼刺刀。窦营长的枪法准,拼刺刀的功夫了得。他成了武器迷,一心要当兵。
    外面响起脚步声,涂姐警惕地掀门帘看,低声说:“还真是撵来了,孝原弟娃,给姐挡住!”飞身越出后窗。门帘被掀开,一个中校军官探头进屋,看见宁孝原,先是一愣,后大喜:“哈,宁孝原!”“哈,袁哲弘,你这些年跑哪里去了!”二人拥抱。涂姐也喜欢袁哲弘的,他咋会来抓她?宁孝原满腹狐疑,涂姐是绝对要保护的:“我是来看望涂姐的,她却不在。”袁哲弘说:“我也是来看望涂姐的。”“走,我哥儿两个到外屋喝酒去,也许她会回来。”“要得,我们坐等涂姐!嗨,我哥儿俩多年不见,今天来个一醉方休!”二人出了里屋。涂哑巴正好买了酱油回来,看见袁哲弘好高兴,咿咿哇哇比画,意思是好久不见,好念想他。袁哲弘激动地搂抱涂哑巴:“涂哑巴,我也好想你!”比画问涂姐咋不在。宁孝原偷偷朝涂哑巴摇手,涂哑巴理会,比画说,姐姐好久都没回来了。宁孝原招呼袁哲弘坐,介绍了倪红。袁哲弘彬彬有礼:“幸会,哲弘祝福你两个,大喜之日定来讨杯酒喝!”
    涂哑巴添了碗筷和干酒,又加了冷菜卤菜,比画说他请客。
    “哪要哑巴你请客啊,今天这桌我付钱。”袁哲弘比画说。这店里的三个毛庚朋友里,他年岁稍长。
    “要得嘛,就你哥子请客,你军衔也高。”宁孝原说。
    喝酒说话间,宁孝原才知道袁哲弘是逃婚离家出走的,后来去了黄埔军校,现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里做事,至于做啥他没有说,军人宁孝原不问。宁孝原想问袁哲弘来这里做啥也没问,他若是来抓涂姐的问了也是白搭,只要拖住他不去追捕涂姐就行,涂姐的身手非凡,会逃走的。就说些好久不见的客套话。自小的毛庚朋友相见,他还真心高兴。袁哲弘问宁孝原下一步作何打算。宁孝原说,处理完个人私事就回老部队去。袁哲弘伸拇指说,三十三集团军好样的,张自忠将军乃是我辈学习之楷模。现冯治安将军继任总司令,调归第六战区管辖,转战于湘鄂豫一带。宁孝原对袁哲弘刮目相看,老兄不愧是军统的人,对战局了如指掌。袁哲弘摇头笑,我不过晓得些皮毛,是不能跟你这位沙场战将的大营长相比的。宁孝原说,我不过一战地武夫,你乃党国之栋梁,没有你们刺探情报,驱逐日寇就难。彼此彼此。袁哲弘举碗喝酒。酒多话多,两人天南地北神吹,说到了日本偷袭珍珠港之事。袁哲弘酒色满面,神秘说,委员长去年就下令加强刺探日方的情报,今年5月,军统六处破译了日本的外交密电,分析日本要对美国采取断然行动,地点可能是珍珠港,时间可能会选择在星期天。通知了美方,可对方没予重视,以致酿成了惨重的后果。宁孝原锁眉摇头,我听军界朋友说过,不太相信,今天话从你老兄嘴里说出来,怕是真的。又说到我国对日宣战之事。宁孝原不明白为啥至今才对日宣战。袁哲弘说,国力太弱,一旦宣战,则必有一国倒下。宁孝原说,倒下的肯定是小日本。袁哲弘点头又摇头,难。这不宣战呢就只是个事变,还有私下谈的空间。宁孝原说,私下谈个锤子,整死小日本!袁哲弘笑,你呀,从小嘴巴就不干净,读了大学当了军官,说话还是带把子。咳,此乃国家大事,你我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呢,蒋委员长是要誓死抗战到底的,修建“精神堡垒”就是例证。宁孝原拍袁哲弘肩头,你老兄说得对头……
    二人说不完的话喝不尽的酒,把个倪红晾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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