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省,渔米水乡,得渭河穿境而过,境内又有不少大小湖泊,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乃梁朝最富庶之地。
    每年梁朝赋税,近四成出自江南三省。江南三省也因此被称作天下小粮仓。
    可江南三省因水而兴,也常因水得祸。渭河年年小涨,虽然麻烦,但不碍事,让人真正头疼的,是每隔十多或者二十年,渭河便会有一次暴涨,其时洪水肆虐,闹得沿岸各地民不聊生。
    景帝虽是个疑心病重的君主,但早年勤政,绝非昏君,对江南水害也曾花大心思整治。可过往治水,重防甚于治,无非是设水报预警、加固堤坝这样的手段,收效甚微。
    展宁这篇治水策却别开生面,另树一帜,其中所言,与过往治水手段全然不同。她主张一个治字,提出以疏代堵的办法,深扩渭河河道,疏浚渭河与江南三省境内其余支流交汇口,另广设水库,丰水期引渭河水入水库,缓解渭河干流水势,枯水期引水库之水灌溉田地,竟是变害为利、一举两得之策。
    严恪本来只是随手一翻,但多看两年,他的脸色却渐渐变了。他也不管书室凌乱,就在展宁对面直接坐了下来,认真翻看起来。
    待将一篇治水策看完,他抬起头看向展宁,平素如古井一般幽深的眼瞳中现出惊诧,脸色也变得严肃异常。
    “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应当只有十六岁?”
    展宁自然知道,严恪问这话的意思。
    因为以一个才十六岁,初入朝堂之人的阅历,是写不出来这样一篇治水策论的。
    别说是她,便是在水利方面独有专研的兄长展臻,也不见得能有这般见解。
    她能写出这篇治水策,是托了上一世的福。
    上一世严豫在江南治水案上受益,隐隐有压过三皇子之势。三皇子不肯服气,也在这件事情上与严豫争起了高低。
    他暗地里网罗水利方面的高人,并府中幕僚,前往江南三省访查地利水情,足足五个月,才拟出这治水的法子。
    展宁当时在翰林院,因职务之便,见过三皇子上书的折子。那封折子上写得,比展宁这篇治水策详细多了,展宁只是提了这治水的新思路,但三皇子那封折子,却详细到了具体治水的章程和要点,洋洋洒洒四十余条。若不是展宁对水利一事本就有心,又兼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根本记不住。
    展宁明知道严恪的震惊与怀疑,偏偏故作不知,“世子为何有此一问?”
    严恪倒也直接,“以十六岁的年纪,能写出这样一篇治水策,实在过于惊人。你可曾到过江南三省?”
    展宁微微笑道,“两年前去过,渭河沿岸八州,一一访过。世子这么说,是在怀疑我?”
    严恪没说话,但不说话的态度,却是默认。
    展宁又笑了笑,“我却不曾料到,世子竟是以年龄论断事情的人。可世子不也是十六岁入朝?当初必定也有人因年龄质疑过世子的能耐,我想到如今,这些人应该不再质疑了吧?”
    展宁这话既是相激,却也肯定了严恪的能力手段。严恪闻言深深看了展宁一眼,只见展宁抬头笑对他的目光,笑容里几分倨傲几分挑衅,倒是坦然得很。
    严恪的眉头难得地皱了一皱,他是逆光而坐,暗影之中,他面上的神色有些模糊,那张俊美的脸上少了严正之色,莫名多了股风流魅惑。
    两人对视一阵,最终,是严恪打破了沉默。
    “这治水策你继续写,写完后呈给我看一看。若可,我会上书呈给陛下。”
    严恪这态度,终是退了一步,似认可了展宁。
    展宁欣然一笑,不卑不亢道:“下官先谢过世子。”
    严恪没再说什么,起身待走,但这一次,却是展宁叫住了他。
    “世子且慢,下官冒昧,有一件事想问一问世子。如果冒犯了世子,还请见谅。”
    严恪回头:“你说。”
    展宁道:“离开林相府那日,世子与我说起严川,是为了什么?世子既然连我与秦川会面都知晓,那么对于这位弟弟,你想必是有所关注的,你对他……抱着什么样的看法?”
    严恪的性情,波澜不惊,让人很难猜到他心中所想。展宁很想知道严恪对严川的态度,但她自认没有读心术,索性便趁着今日已经冒昧过,就再冒昧一次。严恪就算因此不悦,有着林辉白的托付,他大概还能忍她一忍。
    因为展宁所问之事,严恪顿了顿,竟然坐回了展宁对面,他道:“我对他抱着的,自然是兄长对弟弟的看法。而我也想问一问,你对于我的家事,是否过问过多?”
    严恪四两拨千斤,反将问题丢回给展宁。
    的确,若站在汝阳王府的立场,展宁与严川频频见面,完全能让人怀疑她的用心。
    面对严恪的试探,展宁一脸坦然,“我与严川算是有缘,说句冒昧的话,我将他视若亲弟,自然希望他能与世子相处融洽。”
    严恪闻言,竟然牵动唇角笑了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本就深邃的五官线条更加明朗,显得比往日还要瞩目一些。
    展宁瞧着,心头不禁有些感慨,汝阳王与秦川的面貌,都只称得上英武俊朗。偏生严恪却能得这样一副相貌,只不知林辉白那位姑姑,有着何等的美貌。
    只是严恪出口的话,以及说话的语气,就不及他的笑那般赏心悦目了,“哦,你对舍弟的这份关心,倒真是难得。”
    不知为何,严恪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讥讽。似他这般性情的人,少有情绪外露。因此,展宁不禁怔了一怔,有些想不通自己刚刚的话何处刺到了这位世子。
    但眼下话已至此,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都说开了。于是,展宁没有理会严恪的讥嘲,认真道:“我说来世子或许不信,又或者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不管世子对严川抱着什么样的看法,我都得替他说一句。严川心性纯然,不论是对王爷,还是对世子,或是汝阳王府之中的其余人,都只有友善之念,无争夺之心。”
    展宁这番话,是替严川陈情。以她对严恪的观感,这位世子的眼界与处世之道,都不当是那种局限于内宅手足相争的人。她不愿他误解严川,平白替严川增了敌人。严川在汝阳王府之中,若能与严恪交好,那是再好不过。即便不能,也千万不能与之交恶。
    但展宁未料到的是,她这一番话说得越恳切,严恪面上的嘲讽越重。到最后,严恪竟冷声道:“你与严川相交不过数月,对他倒是关心得紧。那你与辉白十余年的交情,有件事上,何不劝他一劝?”
    “什么事?”
    展宁一时不解,这有关严川的话题,怎么一绕,能绕到林辉白身上?
    严恪不答反问:“你有一个妹妹,曾与辉白定过亲,对吧?”
    “!”
    展宁心头一震,越发不明白严恪的意图。她脑子里忍不住想起那日马车之上,严恪意外压在她胸前的手。他是发现了什么?可他当日的表现,分明没有异样。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舍妹去年夏末已离世,那桩婚约,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展宁面色略略变了变,严恪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打量,又似在琢磨。片刻后,他徐徐道:“辉白是个长情的人,他离京之前,舅父几次想替他另议亲事,他都坚决不肯。舅父逼得紧,他暗地里曾与我道,心中放不下舍妹,要替舍妹守志三年。本来这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不便多说,但如今我却觉得,你该劝他一劝。”
    严恪这话说到前半段的时候,展宁只觉心里有些怅然。但待严恪话锋一转,说起但是的时候,展宁的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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