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梅卿跪在地上吞了吞口水,刚想张嘴呼一声千岁,这时朱蕴娆一声不响地侧过脸,仅仅在这萧瑟的冬景里送去一眼凝睇,就夺去了那个居高临下的人一刹那的呼吸。
    她就这么轻倩地站在一片乱景之中,惑人心目,仿佛这一季的万水千山都是因她而失色。太子被她眼底那抹哀色慑住,原本待要厉声喝问的话,此刻竟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里。
    一时四周鸦雀无声,朱蕴娆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开了口:“妾身罪该万死,惊动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这时跪在一旁的陈梅卿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慌忙往地上磕了一个头,想要开口如实禀报,偏偏太子此刻已受她蛊惑,根本听不进旁人说话,径自扬手制止他的动作,和煦地反问朱蕴娆:“此话怎讲?”
    朱蕴娆低头指着昏倒在地上的齐雁锦,一字一顿缓缓地回答:“妾身名叫朱蕴娆,父亲是湖北武昌楚王。因为在楚王府时被这道士引诱,气不忿他对我始乱终弃,所以去年秋天趁楚王府大乱的时候,孤身上京,打听到他如今进了这里做事,便买了火枪混进这里,想一枪打死他。”
    她毫无顾忌地当着众人的面,泼了自己一身脏水。漏洞百出、耸人听闻的说辞,令陈梅卿后背冷汗潸潸,这时朱蕴娆偏又伸手将他一指,昂首对端坐在马鞍上的太子道:“这人是楚王替我配的夫君,太子若是不信妾身的话,还可以问他。”
    小姑奶奶,你干嘛把祸水往我身上引……陈梅卿在腹中叫苦不迭,却只能硬着头皮上阵,陪她一同欺君罔上:“启禀殿下,罪臣一路追寻夫人,生怕她做出傻事,不料还是晚了一步。罪臣于千钧一发之际推开她那一枪,又扔了她随身的弹丸,才算没有闹出人命。只是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所以罪臣难免一时冲动,用火铳将这道士砸晕,结果惊扰到殿下狩猎,实在罪该万死。”
    话音未落,陈梅卿整个人已扑在了雪地里,听天由命地对着太子磕头——扯下这等弥天大谎,就是当场掉了脑袋也不配喊冤。此刻他顾不上后悔,心中只有一念:枣花啊,哥哥我舍了这条命,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一场大逆不道的刺杀,硬生生被他们扭曲成狗血淋漓的私情。太子岂是糊涂人,自然听得出其中的蹊跷,只是眼前这份殊色令他有些智昏,毕竟再尊贵的人也是肉眼凡胎,一旦生了偏袒的心,就甘愿接受蒙蔽,去容忍一个经不住推敲的谎言。
    “来人啊,”他斟酌了片刻,而后开口下令,“将那道士抬下去救治,另在行宫辟两块清静地方,查清此事之前,暂且将他们安置在那里。”
    四周侍卫立刻收起兵器,几人上前抬走了受伤的齐雁锦,另有一批人包围着陈梅卿和朱蕴娆,将他二人“请”进了行宫。
    朱蕴娆就此和齐雁锦、陈梅卿分开,一个人单独住进一间偏殿里,负责伺候她的宫人很是殷勤,她却始终沉默寡言,像一具木偶似的任人摆弄。
    郊外的行宫寒气透骨,宫室里却铜炉吐烟、馥郁如春。朱蕴娆早已沐浴熏香,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此刻正斜倚着熏笼沉默不语,似有满腹心事。
    初更时分,厚重的锦帘被宫女无声地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悠然走入内殿。来人优雅的素养使他的脚步轻缓无声,只在走过宫灯的一瞬间遮去了半片光亮,光影的变化令朱蕴娆睫毛一颤,这才恍然回神,抬头看清楚了进殿的人。
    朱蕴娆立刻起身下地,恭敬地向太子行礼:“妾身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免礼,平身吧。”太子悠然落座,细细审视着面前的美人,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仍不免有片刻恍惚,实在遗憾她与自己沾亲带故,“你既是楚王的女儿,蕴字辈,倒是长我一辈了。”
    “不敢。”朱蕴娆谦卑地摇了摇头。
    太子微微一笑,眼中含着玩味,一语双关地戏谑道:“有何不敢,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朱蕴娆心中一颤,垂落的双眼只敢盯着太子的鞋尖,生怕泄露太多情绪。太子早料到她不会主动开口,于是索性先发制人:“你说你原本打算用火铳打死那个道士,可是真的?”
    朱蕴娆藏在袖底的拳头暗暗握紧,尽量用最平静的嗓音作最简短的回答:“是。”
    “那把火铳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太子又问,“白天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那把火铳是你买的,呵呵,这东西外界轻易可买不到。”
    朱蕴娆沉默不答,太子也不逼她,而是颇有兴味地追问:“你会用那把火铳吗?使给我瞧瞧?”
    朱蕴娆紧张得不觉将指甲扎进了掌心里,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挣扎之色。
    “你想杀那个道士对不对?”这时太子挑起朱蕴娆低垂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同时意味深长地低语,“只要你现在说一声,我可以帮你遂了心愿。”
    这一刻朱蕴娆终于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为自己的谎言,也为自己竟然天真到想去蒙骗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仅仅是几句简单的追问,她就已经难以招架。
    “不。”她僵硬地抬着头,哑声吐出一个艰涩的单音,眼底泄露出太多强撑的镇定,欲盖弥彰,反倒令太子轻易读出她已满盘皆输。
    然而他并没有戳穿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乐得怜香惜玉:“也罢,女人善变,你越想杀他就说明爱得越深,改主意也不奇怪。”
    朱蕴娆目光一动,不敢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眼眶却情不自禁地开始发红。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落在太子眼底,令他又一次忍不住暗暗扼腕——假使她的身世是真,自己竟错失此等佳人,真真可惜。
    毕竟二十余年的宫廷人生云波诡谲,各种阴谋对他来说简直稀松平常,实在抵不过一件美丽的玩偶。
    他要的真相,她一介妇人根本没能力掩藏。
    所以比起被幽禁在深宫的朱蕴娆,外界显然有人更加倒霉。
    太子为了调查火铳的来历,自然找到了最权威的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祯。
    赵士祯一见这把手铳,立刻神色凝重地回答:“这把手铳不是出自京营,也许是从西洋传来的新式火器,微臣尚未见过,却不知殿下又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机缘巧合,”太子略一沉吟,料想南海子猎苑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只怕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索性便将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赵士祯,又说,“至于这件事的真假,我还在查。”
    赵士祯听了连连称是,又提议道:“殿下若恩准微臣将这把手铳带回京营,小犬倒是颇认识几个西洋的番僧,微臣可以命他认一认。”
    “也好,说不定令郎看了,能有收获。”太子欣然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八章 求不得
    赵老爷子带着手铳回到京营之后,隔天便将自己的儿子提溜了过来,拿了手铳要他认。
    赵之琦一见那手铳便知大事不妙,想要撇清干系,哪知古怪的脸色已被老爹看出端倪。因为熟知儿子脾性,赵老爷子决定先发制人:“你知道什么就给我老老实实说出来,休想瞒我!”
    赵之琦吓得浑身一激灵,吞吞吐吐地问:“爹……您都知道了?”
    “如果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落进我手里!”赵老爷子拿起手铳扬了扬,虚张声势。
    赵之琦一下子怯了,话尽量捡软的说:“爹,我做这个,也是为了赚点家用……您也是知道的,天子脚下柴米贵,您的官俸养我们一家老小,哪能够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赵老爷子的眼睛却是越瞪越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这手铳是你做的?”
    赵之琦肩膀夹着脑袋,畏缩着点点头,赵老爷子吓得胡子直跳,心里没有半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欣慰,满脑子都是大祸临头的恐惧:“你什么时候瞒着我,竟然做出这样的东西!你又是怎么认识楚王府的朱夫人的?”
    “嗯?”赵之琦觉得父亲最后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呐呐回答,“她住在利玛窦神父那里,我去玩儿就认识了。”
    “认识你也不能把手铳卖给她啊!”赵老爷子怒吼,气得老泪纵横,忍不住抽了赵之琦一耳光。
    赵之琦半边脸立刻失去了知觉,他捂着脸,心想自己一笔私活做了两支手铳,哪一支也没有卖给朱蕴娆,不禁很是冤屈地往地上一跪,昂头问:“爹,您先告诉我,这把手铳,您到底是从何人手里得来?”
    “臭小子!到现在还不老实!”赵老爷子铁青着脸,顺了顺气,将从太子那里听来的事简短地告诉了儿子。
    赵之琦听完父亲的描述,背后冷汗潸潸而下。
    齐雁锦那个不靠谱的损友,真是坑死他了!还有那个朱蕴娆,她到底是谁的老婆啊!
    自从前些天他的好友熊三拔陪着朱蕴娆出门,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囫囵个儿地失踪了,急得他和利玛窦神父到处打听,好容易得知他被锦衣卫关押在牢里,罪名竟然是勾引良家妇女私奔!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朱蕴娆这个女人不简单,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强大到连太子都能惊动!真是红颜祸水啊!
    可是这一支手铳无疑是齐雁锦之物,又缘何会出现在南海子猎苑,赵之琦不敢细想,也不敢多嘴再供出是齐雁锦买了他的手铳,趁无人处,一把抱住他亲爹的大腿,拖着哭腔求救:“爹,这手铳是出自我手,您千万替我遮掩过去啊!”
    “你现在才知道怕了!知不知道私制火器是多大的罪!”赵老爷子气急败坏,偏又不敢声张,只能压着嗓子训他,“这事惊动了太子,只怕没那么容易收场,万一里头供出了你来,连我都要被你害死!”
    赵老爷子这一席话,把赵之琦脸都吓黄了:“爹,难道您要大义灭亲吗?”
    赵老爷子气得往他脑袋上猛拍了一巴掌,咬牙骂道:“灭你个头!这事我自有计较,回去之后你一个字也不许多提。你如今也成人了,不要总让为父的替你担惊受怕!”
    赵之琦立刻战战兢兢地答应,一方面稍稍为自己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又担心起齐雁锦来,愁得回家后一连好几宿都没睡安稳。
    转天赵士祯向太子复命时,冒死为赵之琦撒了谎,只说自己的儿子也没见过这种手铳,只怕确实是西洋刚传来的新式火器无疑。太子原本也不算重视这条线索,当下听听也就罢了,并未继续往下追查。
    他真正要找的,是此刻仍被单独羁留在行宫中的陈梅卿。
    做太子要练就的本事很多,其中顶重要的一项就是光凭两只眼睛,也能知道谁会对你尽忠。
    当查清了朱蕴娆一干人等的身份,他于偏殿秘密召见陈梅卿,仔细端详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笑了:“陈仪宾平身吧。”
    陈梅卿听着那道难辨喜怒的声音,心跳无端漏掉一拍,谢恩之后缓缓抬起头,便看见太子在上座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已经和宗人府通过消息,知道了你们的身世。”
    陈梅卿又是一滴冷汗滑过额头,讪讪解嘲了一句:“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果然莞尔一笑,眼中满是兴味:“真想不到,她那样的绝色竟是牧羊出身。难怪西子浣纱流传千古,古人诚不欺我。”
    陈梅卿越听越觉得不妙,赶紧谄笑着描补了几句:“殿下谬赞了,想来宫中三千粉黛,皆是绿鬓红颜,拙荆又哪里当得起‘绝色’二字。”
    太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出了片刻神,才又低声道:“去年楚王府宗人来京,揭发楚王并非先王血脉,此事虽已了结,要我看,却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果真被宗人言中,我与你夫人,倒没有亲缘上的瓜葛了……”
    那又怎样?难道这样就能霸占民女嘛!陈梅卿在心里咆哮,脸上却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太子似乎有些察觉他的心思,此刻却没什么顾忌,不紧不慢地往下说:“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对她有多中意,又或者我与她根本不是同宗,我都不能做什么。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我已是一点小事都不能做错。”
    多年来面对捕风捉影的罗网,为了活命,他必须是德行最完美的太子。
    陈梅卿汗流浃背,赶紧跪在地上谢恩:“殿下圣明……”
    “我只是胆小而已,”太子自嘲地笑了一声,继而道,“我也已经知道了齐雁锦是谁,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戳穿你们。其实对于他,我始终心怀愧疚,毕竟齐总督也是一朝元老,曾经是郑贵妃倚重的大臣。想要我命的那个人,不是他……想要我命的那个人,我现在还惹不起,他不过是一枚棋子,我不会迁怒。”
    只要一天占据着太子之位,他就宁愿息事宁人。那个彻底征服了他父皇的女人,天天对着父皇的耳朵吹枕边风,所以父皇有多不能容忍他,他就必须有多能忍。
    想到此处,太子嘴边的笑容早已变得苦涩,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梅卿,低声道:“去吧,和你的夫人到宗人府,领了滋扰猎苑的罚,这事就算过去了。至于齐雁锦,他还得在牢里多待些日子,胆敢犯上,我总要罚他。”
    “殿下圣明。”陈梅卿对太子的决定心悦诚服,跪在地上恭敬地谢了恩。
    陈梅卿退下之后,太子独坐殿中,手里捻着一串珊瑚佛珠,若有所思地拨弄。
    这时一名宫女悄然走进偏殿,手捧一封洒金红笺,容色恬淡地跪在地上禀告:“殿下,上元节郑贵妃赐下的礼单,请殿下过目。”
    太子漫不经心地接过,展开大略一览,不觉冷笑:“真是丰厚的赏赐,她来向我求和了呢。”
    跪在他面前的宫女低着头,不敢回应他的自语。
    “怎么不敢说话了?”他用洒金红笺挑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你不也是她从浣衣局里挑出来……特意送给我的馈赠吗?”
    宫女眉心一蹙,像是心中的疼痛染上了眉头,这时就听见太子继续无情地嘲讽:“连琴,不为你的故人向我求情吗?”
    名唤连琴的宫女浑身一颤,情知一切都瞒不过太子的法眼,于是哑着嗓子回答:“殿下,齐府是奴婢的旧主家,主人生前对贵妃忠心耿耿,奴婢这条贱命才能受贵妃照拂……被遣来伺候您。殿下……您希望奴婢怎样求您呢?”
    太子低头凝视着她,像猫戏弄掌中鼠似的,玩味地一笑:“很简单,我要你变成我的人。”
    连琴听了他的要求,一张脸越发白得连血色都没了,直到银牙将下唇咬出一滴殷红的血珠,才强撑着回答:“奴婢已经是殿下的人了。”
    “你别会错意,”太子冷冷地戳穿她,“我不仅要你的身子,我要你用心取悦我。”
    美丽并不是玩偶最能取悦他的地方,倔强、悲伤、强颜欢笑才是。他不要她的真心,他要她被自己的真心折磨。
    “我可以给你时间斟酌,毕竟你要救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你做过什么。”说罢他俯下身,凑近她,衣袍间浓郁的龙涎香气,浓得几乎让她忆不起镌在心头的那个影子。
    于是连琴闭上双眼,静默了片刻,再睁开时,原先眸子里蕴满的绝望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媚如三月的春色,乖巧而婉转地,向他露出撒娇的笑:“殿下,奴婢的心,是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水穷处
    当陈梅卿领着朱蕴娆离开南海子的那天,他看着妹妹平静的面色,只觉得分外不真实。
    “你当真想好了吗?”陈梅卿按捺半日,终是忍不住问,“他这一次牢狱之灾,还不知何日能是尽头呢。”
    朱蕴娆软软地靠在马车车厢里,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开口:“太子答应不会伤他性命,这就够了,再说……我那样对他,他也不见得会原谅我。”
    陈梅卿怕她负疚,连忙低声安慰了一句:“你这么做是对的。”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嘴角滑出一丝苦笑,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们都是聪明人,只有我搞不懂——我搞不懂他,也搞不懂你,连太子我都搞不懂。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爱了一场,却像在黑夜里迷路,越走越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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