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淑妃,在永昭帝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在驾临顺庆宫之后,永昭帝心里竟然有几分恍惚: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顺庆宫了,更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淑妃了。
    在见到淑妃之后,他心中忍不住吃了一惊:淑妃……怎么这样老了?
    眼前的淑妃,眼眶深陷,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鬓边有着许多银丝,这样苍老,老得几乎让永昭帝不敢认!
    他似乎记得,淑妃的年纪比皇后还要小一些,记忆中的淑妃,虽然没有夺人的容貌,但性情温和,故而他封了一个“淑”字给她。
    淑者,虑善从宜也,温仁咸仰也。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朕过去所喜爱的淑妃呢?
    淑妃见到永昭帝愣愣盯着自己的鬓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好鬓发,然后说道:“皇上,臣妾又老又丑……是不是吓到皇上了?”
    永昭帝神色变了变,最终只是摇摇头,嗓音低沉地道:“韶光匆匆,是人都会老的,朕也不年轻了。”
    淑妃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因这笑意而更加明显了,却没有接上永昭帝的话语。
    因永昭帝想着审问而来,房保早已令一干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偌大的顺庆宫便显得冷冷清清的。
    现在永昭帝和淑妃两个人都不说话,顺庆宫这里就更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良久,还是淑妃最先开口说道:“皇上驾幸顺庆宫,不知所为何事呢?”
    不管永昭帝心中有多少感叹,在见到淑妃如此平静的话语,神色也蓦地沉了下来。
    淑妃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半点见到他的欣喜和激动,显然,事出有因。
    他在上首坐了下来,淡淡说道:“朕为何而来,想必你心中有数吧?”
    缇骑追查的那个意图杀人灭口的内侍、熙平与外界联系的种种事情,她不会不清楚吧?
    朕现在就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淑妃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为何会来,臣妾怎么会知道呢?臣妾只知道,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上了,真是很久了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有说不出的怅然,目光也带着难以形容的怀念。
    “……”永昭帝窒了窒,随即直接问了这么一句:“你身边那个内侍,为何会去掖庭局杀人灭口?熙平是不是早就知道执掌宫中右藏的,是皇长姐?”
    他此来紫宸殿,不是为了听淑妃叙述旧情,什么久不久这样的话语,他压根就不想听。
    现在,他只想知道,在长公主和同乐公主中毒一事里,淑妃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太子又做了什么事情!
    淑妃扬起了唇角,这一下是真笑了,仿似听到什么笑话一样:“臣妾身边的内侍……若是臣妾说什么也不知道,皇上也不会信吧?”
    永昭帝一点儿也不想打这样的机锋,当即说道:“朕如何相信?这个是你身边的内侍,是逃回了顺庆宫才自杀,朕如何相信?”
    他合了合眼,随即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熙平与太子府往来的密信,朕都已经知道了……是熙平将宫中右藏事扬出去的,是不是?”
    说实话,永昭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对熙平公主说过宫中右藏的事情了,但是想来,当年他那么宠爱这个和云氏有些想象的女儿,无意中说出来也有可能。
    听到永昭帝提到熙平公主,淑妃平静的神色变了变,深陷的眼睛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光亮,下一刻,她竟然“呵呵”低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空寂的顺庆宫内响起,听起来十分瘆人。
    永昭帝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些什么,淑妃却开口了:“皇上,您忘了吗?当年是您对我说宫中右藏执掌在长公主那里的。您还对我说,将来宫中右藏会交给熙平……”
    说罢,淑妃再次笑了几声,再次看向永昭帝的时候,眼神已经变了,变得无比不甘愤懑:
    “可是,您却将熙平囚禁在慈云庵中!是了,皇上您都忘了!什么都忘了,忘了对臣妾说过什么话了,更忘了熙平是您的女儿!”
    “熙平曾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啊,您怎么舍得将熙平送到慈云庵呢?皇上,您知道慈云庵是怎样的地方吗?那里,飞鸟不至,春草难生,是个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啊!”
    “臣妾为人母亲,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受那样的苦?怎么能看着女儿一生就这么毁了?臣妾……怎么能够忍受?!”
    “臣妾一定要将熙平解出来,一定要将她接出来!如果宫中右藏在臣妾手中,那么熙平就能少受些苦了!”
    “还有汪印和缇事厂,若不是这两者,熙平怎么会被囚禁在慈云庵?熙平是做错了,难道汪印就不可恨?臣妾好恨,臣妾好恨!”
    说到最后,淑妃趴在了桌子上痛哭出声,泪水渗湿了她的衣袖,她的痛哭声中,蕴着深深的悲痛,也可听得出深深的怨恨。
    永昭帝听到这一字一句,脸色渐渐也变了。
    第540章 朕很失望
    听了淑妃的话语,永昭帝变了几变,心中又惊又怒。
    他此来顺庆宫,的确是为了审问淑妃,想知道长公主中毒的真相。他知道淑妃与此事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想着询问不会有所得,但是——
    淑妃竟然会说这些话,竟然还说了这么多!
    这一字一句,虽然没有直接承认长公主中毒就是她所为,但是话语中深深的怨怼,还有眼神中无法掩饰的恶毒,让永昭帝深刻清楚一件事:
    淑妃在怨恨他,在怨恨汪印,在怨恨缇事厂,在怨恨皇后……怨恨所有与熙平被送进慈云庵有关的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淑妃,不断哭诉着自己的哀戚不幸,像只疯狗一样到处攀咬。
    这个人,哪里能看出半点善宜温仁来?哪里可以称得上是“淑”!
    他冷冷看着淑妃,蓦地沉喝了一声:“够了!一派胡言,是熙平自己做错了事,是她咎由自取,与旁人何关?!你为人母妃,非但不自省,还做下那么多事情,实在可恨!你且从实招来,皇长姐中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
    淑妃抬起头看着永昭帝,脸上满是眼泪,浸得眼眶更深了,她大声反驳道:“皇上,熙平是做错了,可是您没有给她改正的机会!她在慈云庵中,一辈子就这么毁掉了!她还不到三十岁,臣妾为人母妃,什么才是应该做的?皇上您告诉臣妾!”
    她猛地一手指着殿外,冷声说道:“熙平只是闯进汪府而已,下半生就毁了。汪印这个奸佞把持朝政,更是该死!皇上既然如此看重缇事厂和汪印,那么臣妾……就要汪印和缇事厂付出代价!”
    她脸上布满了泪水,却咬牙继续说道:“至于长公主殿下,谁叫宫中右藏就执掌在她手中呢?臣妾也不想的……”
    永昭帝死死盯着淑妃,眼神如刀,凌厉得似乎能将淑妃剐去一层肉:“那么,同乐中毒也是你所为了?”
    “同乐?是了,现在皇上最疼爱的皇女就是同乐了,或许她还会执掌宫中右藏吧?可是,若是熙平还在的话,这一切怎么会轮到同乐?臣妾看来,是同乐抢了原本应该属于熙平的一切。说不定,当初熙平出事,同乐也在暗中做了什么!”淑妃这样说道,眼神阴冷。
    永昭帝胸口剧烈起伏着,眉头一跳一跳的,他没有说话,而是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神情渐渐和缓,心中的惊怒也渐渐散去,最终只剩下一片平静。
    这样的平静,犹如肆虐暴风雨的中心,让人更加心悸,也让淑妃愣愣止住了哭泣。
    永昭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淑妃,淡淡说道:“朕竟然不知,你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怨恨。想必你在顺庆宫中,时时都在想着怎么会毁掉这些人吧?熙平有你这样的母妃,实在太可怜了!现在朕觉得,将她幽禁在慈云庵,反而是最好的事情了……”
    “至于你……从现在开始,褫夺封号,移至长春宫!你……好好反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赎罪吧!”
    说罢,永昭帝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顺庆宫,再也没有看淑妃一眼。
    淑妃整个人呆呆地看着殿门的方向,即使永昭帝的身形早就消失,她仍旧这样看着,唯有泪水不断落下。
    良久良久,淑妃才以双手覆面,几不可闻地说道:“熙平,这便是母妃所能为你做的了……”
    她的女儿,一生都已经毁了,罪魁祸首是谁呢?熙平说得没有错,是这天家,是应该护佑熙平的皇家!
    当初女儿出事的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女儿有了这样一个请求,她怎么能拒绝呢?
    就算她以后被幽居在长春冷宫,只要熙平能够遂这心愿,那么这便是她要做的了。
    熙平,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
    永昭帝离开顺庆宫的时候,便已吩咐内侍副首领房保将顺庆宫所有宫女内侍都控制起来了,并且逐一加以审问。
    他相信,淑妃之所以对一切充满怨恨、之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定与这些内侍宫女脱不了干系!
    此外,他还给房保下了一个命令:“召太子来紫宸殿吧。”
    淑妃已经招出了这么多事情,那么太子呢?太子在这一事上,会怎么说?
    太子府称东宫家,自然也在宫中,很快,郑重便来到了紫宸殿。他怀着惴惴之心,神容举止看起来都有些不自在。
    在看到永昭帝阴沉的脸色之后,他的心就更慌乱了,惶惶地请道:“儿臣……儿臣见过父皇。”
    郑重做了十八年太子,某些时候,他对永昭帝心情的揣测,要比汪印猜得还要精准。
    此刻永昭帝脸上虽然喜怒不显,但郑重分明感觉有什么朝他重压下来,迫得他几乎不敢大声喘气。
    父皇,现在必定很生气!
    他想得没有错,永昭帝此时的确很生气,在见到郑重一副畏缩闪避的表现后,怒火便更甚了。——若非其心中有鬼,怎么会是这副表现?
    他深深地看了郑重一眼,然后开口问道:“太子府,很缺钱吗?”
    “……”郑重愣了愣,不明白自己父皇为何会问这样一句话。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父皇终于察觉到太子府的艰难、想要补助太子府?
    不对……如果父皇真的对太子府心存怜惜,现在不会如此生气。那么父皇这么问,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强自稳定心神,正待开口说什么,永昭帝已经继续说话了:“太子府缺钱到如此地步,连宫中右藏的主意都敢打了?连自己皇姑母都敢毒害?”
    此话一落,郑重便神色煞白,腿脚都软了,下意识跪了下来:“父皇,儿臣,儿臣……”
    第541章 否认
    在郑重双膝触地的那一瞬间,永昭帝瞳孔微微一缩,神色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随即,他缓缓开口说道:“朕很失望……”
    这便是朕所选定的太子、这便是朕培养了十八的年的太子!
    身为国朝储君,不但暗中谋算宫中右藏,还不惜对亲长下毒;现在事发,又是如此惊惶无措、没有一点儿担当!
    朕的长子、朕的太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此时此刻,永昭帝自己心中也有些迷惑了:过去,朕是怎么认为太子可堪为国朝储君的?
    先前,朕还对其格外看重,准其在紫宸殿内随侍听政,允许其留在朕身边学习帝王之术。现在……
    太子竟然是这副表现,他到底学到了什么?那些帝王之术、那些储君德行,他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吗?
    永昭帝既痛恨太子与长公主中毒有关,更痛恨太子无能的表现,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失望。
    听到这句明明白白的失望,郑重心里更慌了,脸色也更白了,他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忙不迭开口道:“父皇,儿臣并没有……儿臣并没有谋算宫中右藏,请父皇明察!”
    他的确是知道宫中右藏掌握在皇姑母手中,的确是对宫中右藏无比心动,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什么都不敢做啊!
    在皇姑母中毒之后,他曾经暗暗想过,宫中右藏会不会由母妃来执掌,还请母妃拉拢宫中其他妃嫔,以争取父皇的支持信任,但也仅止于此而已,别的,他什么都没有做!
    父皇现在说他毒害皇姑母……他没有做过,他不敢做!
    永昭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冷冷道:“你没有?你敢说你不知道是谁真正执掌宫中右藏?你敢说,太子府与淑妃没有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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