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离开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了很久,虽则他已半醉,但心中最清楚没有了:他没有任何办法,他保护不了女儿。
    无他,因为他手中缺少权势而已。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府监丞,便是对上父亲这个礼部侍郎,都没有力争的本事,何况对上缇事厂汪督主?
    无论他在苦闷不甘,他都拿汪印没有任何办法。
    他若要拒绝汪印的求亲,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叶向愚继续为父亲和自己斟酒,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面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父亲想必已经明白,家中这场危局的根源所在了吧?父亲所想的,同样是他所想的。
    他将酒递给父亲,边说道:“父亲,其实孩儿去找过汪督主,去求他放过妹妹。”
    叶安世伸手拿酒杯的动作僵了僵,随即酒杯便跌落在地滚了几个圈,酒水四溅,杯子却没有破。
    “愚儿,你去找了汪督主?求他?”叶安世没有理会酒杯,而是看向了叶向愚。
    “是的,孩儿拜托了副将军代为引荐,在宫门外见到了汪督主。孩儿献上了武略策论,表示愿意永为汪督主所驱使……”叶向愚平静地说道,拿过酒杯仰头一倒。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许是听了妹妹那一番话语,叶向愚打算在父亲面前说出这件事。
    原本,他打算将此事深埋在心底,永远不让父亲知道。
    因为,去求汪督主这件事,无异于直接在父亲脸上甩几巴掌,他担心父亲会受不了。
    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
    他必须将这个事情说出来,他要让父亲知道,他和妹妹一样,也有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是的,父亲。孩儿想着祖父极为看重汪督主的权势,万不可能放弃这亲事。唯一的办法,便是汪督主主动撒手了,所以孩儿去求了他。”叶向愚这样回道。
    他想起了决定去找汪督主之前的挣扎,想起了在面对缇骑时的畏惧,脑中最深刻的,还是汪督主所说的五年之期。
    他继续为自己倒着酒,唇角竟勾了起来,说道:“父亲,汪督主说,他会给孩儿五年的时间,只要孩儿五年内能成为仪鸾卫副将军,孩儿便能去汪府接妹妹出来!”
    叶安世双眼微缩,一把伸手抓住叶向愚:“五年?能接绥儿出来,他真的这么说?”
    第180章 应允亲事
    “是,汪督主真的是这么说。父亲,五年的时间倏忽而过,汪督主是个宦官,我们若是能将妹妹顺利接出来,便只当……妹妹进宫当差了。父亲,孩儿这么想对吗?”
    叶向愚轻抚着酒杯,染上酒气的双眸似有些茫然,可是他心底一片清明。
    他翕动嘴唇,继续说道:“汪督主有什么理由说谎话呢?父亲,五年的时间,是我们的希望。”
    他的父亲,仁义周正,心中有正气直节,是他品行的奠基者与引导者,他以自己的父亲为荣。
    然而父亲不够圆滑机变,缺少台阁重臣的那种狠辣决断。
    这不是缺点,然而对现在的叶家三房来说,却是致命伤。
    倘若有朝一日,父亲位极人臣,连汪督主都不能撼动,父亲何须在书房借酒浇愁?
    叶向愚举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末了正色道:“父亲,五年之内,哪怕成为副将军的机会微乎其微,孩儿也定要全力以赴,绝对不会退缩!”
    届时,他一定有能力,可以护佑自己想保护的人!
    不管是宫中的姐姐、还是入了汪府的妹妹,还有尚在叶家的娘亲,都不用如此四难委屈。
    辛辣的酒灼得他喉咙似火烧,他仍旧将心底的话语说出来,一字一字地:“父亲,这便是孩儿要走的路。惟愿父亲也能找到自己要走的路,惟愿父亲也永不退缩!”
    这些话语,本应该是父对子言,叶向愚却反过来说了。
    倘有听闻者,鉴于叶家情况,只会会心击节赞叹。
    此乃亢宗之子,此乃不屈之言!
    叶安世的酒气全部褪了去,恍如醍醐灌顶,那一句悟道真言,便是这么一句:惟愿父亲也能找到自己要走的路,惟愿父亲也永不退缩!
    他何其幸运,拥有这样三个儿女,有子女若此,他此生无憾了!
    叶安世脸容动了动,他想露出一抹笑容,却是眼眶热腾,忍不住泪水纵横。
    第二天一大早,陶氏在书房看见的,便是醉得缩成两团的父子两人。
    面对娘亲责备的目光,叶向愚脸色羞赧地离去;而叶安世则在陶氏开口之前,说了一句话。
    “夫人,我打算准了汪督主的求亲,允许绥儿嫁到汪府了。”叶安世这么说道。
    陶氏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疑心这是相公宿醉糊涂了,哆嗦着嘴唇道:“相公……您……您说什么?”
    叶安世伸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妻子,尽量轻柔地说道:“夫人,你且听我仔细道来……”
    当天下午,叶安世便去延光院表明了态度,道愿意将绥儿许给汪督主,余事请父亲决断,云云。
    叶居谯自然喜不自胜,捻须“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
    他还以为这个性情耿直的三子,真的打算自请除族,幸好尚未蠢到底,终究还是叶家的子弟。
    如此,他便不与其计较了。
    叶安世答应汪督主求亲这事传出来后,整个叶家都几乎震动了。
    这一事烦扰叶家数日,最终以三爷应允作结了?
    叶安固傻了眼,他还在想着如何用那些族老的把柄,还在想着如何周全父亲与三弟的关系,谁料三弟竟然妥协了?
    以三弟疼惜女儿的心情,怎么会让女儿嫁给汪督主这个宦官?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相公,你先去找三叔,我这就去找三弟妹,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会回事。”徐氏这样说道,身上的肥肉随着情急而一抖一抖的。
    叶安固顿时回过神来,忙道:“好,劳烦夫人了!”
    他说罢,便急急令身边的小厮去映秀院找人,可惜叶安世已不在府中,反倒是徐氏在映秀院见到了陶氏。
    “三弟妹,你……你可还好?”徐氏扭动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她见陶氏神容憔悴,然而精气神尚可,看着不像遭逢了极大打击的样子,这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陶氏勉强笑了笑,答道:“我还好,二嫂有心了,感谢二嫂惦记了。”
    “……”听到陶氏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徐氏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心情纠结,几度欲言又止,仍旧小心翼翼问道:“那么,绥姐儿可还好?”
    “绥儿在西棠院也好,改日我让她去给二嫂请安。”陶氏这样答道。
    徐氏眉头跳了跳,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心中紧张不已。
    三弟妹有多疼女儿,徐氏心中很清楚。
    女儿要嫁给宦官了,三弟妹的语气是不是过于平静了?
    “那……那……”徐氏想说些什么,然而觉得陶氏表现实在太诡异,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陶氏仿佛没有看到徐氏的为难,只说道:“二嫂,我们没事,您不必担心。对了,二嫂,我们管家也有一段时间了,家中是该整顿整顿了,我有些想法,不知二嫂可愿意听一听?”
    “哦……好,好的。”徐氏被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弄糊涂了,下意识地点头同意。
    随后她才反应过来:她是来问绥姐儿嫁给汪印一事的,怎么会转到管家一事上来了?
    这时,陶氏再次朝徐氏笑了笑,眉眼中却全是寒意:“首先,佛堂那里我想改一改。佛堂是修心养性之地,就不需要什么奴仆了。二嫂以为呢?”
    徐氏心底“咯噔”一声。佛堂……佛堂,大嫂朱氏现在就在佛堂!
    三弟妹这是打算做什么?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平静的陶氏,徐氏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连带地,她觉得映秀院都阴冷了几分,几乎想拔腿而逃。
    可是,陶氏一本正经地与她说着管家的事宜,徐氏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片刻下来只觉得如坐针毡。
    至于陶氏说了些什么,徐氏压根就没有听进去。
    她只知道一点:这样的三弟妹,太可怕了,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第181章 恨之欲裂
    叶绅听说了这事之后,笑得几乎眼泪都来了:“哈哈,叶绥要嫁给一个宦官了,真要嫁给一个宦官了,活该,活该!”
    哪怕汪督主权势滔天,哪怕汪督主长相再俊美,还是一个不能人道的的宦官!
    她盼望了这么久,就是想见到叶绥落魄受辱,现在终于能看到了!
    太好了,一想到这些,她就是做梦都会笑醒!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娘亲,反正娘亲现在戴着帷帽,并没有露出脸容,也就不那么可怖了。
    谁料到,她压根就不能进入佛堂,直接在第一进院门外就被几个粗壮的婆子拦住了。
    “好大胆的奴才,放肆!本姑娘要进去见娘亲,谁敢阻拦?”叶绅竖起柳眉,怒气腾腾地责骂着。
    几个婆子不为所动,只是答道:“五姑娘,三太太有令,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佛堂,以免打扰了老夫人与大夫人清静。”
    叶绅一听是陶氏下的命令,心中怒气更甚,恶狠狠地说道:“让开!本姑娘就要进去,你们这些奴才还敢阻拦不成?”
    事实上,这些奴才还真敢!
    几个婆子立刻挡在了门前,光是粗壮身子这么一站,叶绅主仆便什么都做不了。
    叶绅怒极,伸手指着这几个婆子,气得直喘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其中一个婆子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说道:“五姑娘,奴婢等人听吩咐办事。五姑娘若想进入佛堂,还是去找三太太吧。”
    如今,掌家的人是二太太和三太太。
    二太太是从松阳祖宅回来的,几乎什么都不懂,真正当家的人,其实就是三太太。
    再者,如今三房与缇事厂督主大人结亲,便是这些粗使婆子都知道:叶家,已变天了!
    五姑娘懵然不知,还以为和过去一样呢,当真是像金丝雀似的,呵。
    婆子眼中的轻薄鄙夷,几乎让叶绅咬碎一嘴银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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