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绥低下头,双手合十,切切道:“父亲,这些话,我只与父亲说一次,我绝无嫁人的打算。这不仅是为了父亲,也不仅是为了叶家,更是……为了我自己!”
    叶绥两世为人,尝尽了各种苦难,也享尽各种尊荣。
    纵然有种种遗憾,重来一世都足以弥补。
    她誓言要护佑家人、不留遗憾,也誓言要活得自由自在、不枉此生,这两者没有任何冲突的地方。
    嫁给汪督主,是她护佑家人的方式,也是她心之所向,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不,这不是选择,她根本无须选择,这是她想做的事情。
    叶安世跌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他喃喃道:“绥儿,你……你……”
    叶绥的语气不再那么冷硬,变软道:“父亲,你且看娘亲、大伯母、还有宫中的姐姐,有哪一个是活得舒悦自在的?女儿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请父亲怜惜女儿,准许女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女儿想要的生活,便是嫁给一个宦官?不,不是嫁给一个宦官,而是想要自由自在。
    汪印,真能给女儿想要的自由自在?
    叶安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忽然想起了在延光院那一瞬间。
    延光院压了他大半辈子,绥儿现在才这个年纪,便如此心灰意冷,怕是……叶家这个牢狱,也一直在禁锢着她?
    第178章 软与硬
    叶绥跪着向前,朝叶安世更进一步,说道:“父亲,你计较汪督主是个宦官。却不知,汪督主的情况,正好符合了女儿所有的期望!”
    “汪督主家没有长辈压着,以后也不会有儿女所累;汪督主权倾朝野、容貌俊美,有哪里不好呢?女儿只会觉得自由安宁。”
    不管叶安世有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叶绥都没有停下话语。
    随即,她话语一转,提到了叶绪。
    她这样问道:“父亲,姐姐进宫之前,有对父亲说过什么话?”
    叶安世忽然想起了绪儿决定进宫之前,他勃然大怒,冲去延光院与父亲争吵,绪儿也是这般跪在了自己面前。
    那时候,绪儿说了什么话呢?
    绪儿说,她身为长女长姐,便要为父母、弟妹考虑,几经考虑,才考虑进宫,愿助三房一臂之力。
    绪儿说,她心头并无牵挂,所挂念者唯有父母弟妹而已,进宫成为皇家人,她心甘情愿。
    可是,大安朝的后宫,那是堪比炼狱的存在啊!
    绪儿心甘情愿,但他这个做父亲情何以堪?
    他对长女充满了愧疚,因为残酷的事实让他清醒知道,他不能与父亲对抗,没有护佑女儿的资本。
    当汪印前来求亲的时候,他恍惚觉得五年前的事情重现,心心念念都想保护女儿。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他还有资格作为一个父亲,才不会再次淹没在那无边无际的愧疚里。
    可是,如今绥儿却说,这种保护,并非她心中想要的?
    他记得了,当年他想为绪儿择门简单的人家,绪儿同样说这不是她想要的。
    他的两个女儿,心中所求的,是另外的东西。
    还是说,她们心中清楚,他这个父亲其实并不能真正给她们什么?
    叶绥见到父亲颓然的神色,不觉心中一酸。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父亲如今的酸涩颓然,皆是因为父亲全心全意疼爱着她和姐姐。
    姐姐当年必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决意进宫;如今她也明白这一点,便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叶绥此来,便打算将一切都摊开了来说,断不会再任何遮掩躲避,也不愿意再见到父亲苦心劳累了。
    她这么说道:“父亲,女儿的想法,其实和姐姐所想的差不多。权势,的确是好东西,可以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呢。如果有机会得到,谁不会去争取?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父亲说是吗?”
    她伏下身子,再一次请道:“我比姐姐幸运得多,因为我有父亲姐姐和兄长护佑,所以能够任性地顺心而为。父亲,不必为我筹谋什么了,我想顺着自己心的方向走下去。”
    叶安世抬了抬手,想抚抚自己疼爱的小女儿,随即又垂了下来,眼眶满是通红。
    绥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可是,真的让女儿嫁给一个宦官吗?
    他无法答应,也无法拒绝,此刻他心里有如乱石冲击,凌乱破碎不已。
    见状,叶绥低低说道:“父亲,其实汪督主不止救了女儿一次。还有一事,父亲并不知道,父亲能够平安离开缇事厂,也多得汪督主……”
    她没有说自己献上的那本《春庭图录》,只说自己偶遇汪督主,万般无措之下,像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斗胆请汪督主帮忙救父亲。
    不能想,汪督主竟答应帮忙了,最后父亲真的平安从缇事厂大牢里面出来了。
    将此事说出来后,叶绥这么道:“父亲,缇事厂大牢是什么地方?连曲大人都遭遇刑求、身子骨都毁了,父亲却只受了轻伤,只将养数日就恢复了。缇骑行事会如此心慈手软吗?父亲,这是因为汪督主啊!”
    “如果不是因为有汪督主,父亲怕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女儿结草衔环,尚不能回报汪督主一二。请父亲答应汪督主的求亲吧!”
    叶安世再一次瞪大了眼,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是了,是了,云屠山的那几名盗贼浑身是血、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这才是缇骑的真正刑求手段。
    他完好无损从缇事厂大牢里出来了,是因为汪印?
    可是,将他投进缇事厂大佬的,正是缇骑!
    不不不,他会入缇事厂大牢,是因为替曲公度仗言,是因为他心中的信念与坚持。
    这么说,汪印的确对他有活命之恩?
    叶安世双手覆面,身子微颤,整个人仿佛老了好几岁。这一刻,父女相对无言。
    书房门外,叶向愚静静站着,他的右手正抬着,维持着准备敲门的姿势,良久良久,却始终没有落下。
    仔细一看,他同样眼眶通红,面容却越发沉静。
    他的心,也一点点长出了铠甲,覆住了最柔软的地方。
    至此一刻,年少老成的叶向愚终于明白:一个人所有的坚韧冷硬,皆是因为心中有所柔软。
    然后,他缓缓转身,离开了书房这里。
    这场父女之间的谈话,除了在门外的叶向愚知道多少,就连陶氏也一无所知。
    当她听到叶安世吩咐下人备酒水送去书房的时候,忍不住揪着心。
    书房是文雅之地,是读书认字作画的地方,怎么能够在那里喝酒?
    相公为人慎独自醒,最不喜欢的便是书房沾上酒气。
    如今,相公为何要在书房做他自己最讨厌的事?怕还是和绥儿的亲事有关吧。
    虽然揪心,但陶氏还是准备了酒水菜肴,送去了书房,并且思虑了良久,最终没有前去打扰。
    第179章 醉酒
    自从叶绥离开之后,叶安世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期间只咐下人将酒拿来,便不发一言。
    待酒水送上来之后,他仍旧没有一句话语,也没有看那些菜肴一眼,便开始倒酒自酌起来。
    他喝得并不急,然而让一杯接着一杯,没有停顿过。
    很快,书房这里便布满了酒气,熏得他满脸通红。
    酒入愁肠最易醉,叶安世的酒量并不十分好,没多久,他便两眼朦胧,歪歪斜斜地醉趴在书桌上了。
    这时时候,书房的们被轻敲了敲,有人在门外请道:“父亲,是孩儿。孩儿能进来吗?”
    叶安世迷糊地看向门外,听出了是自己儿子叶向愚的声音,下意识回道:“不用……不用进来。”
    他想静一静,像自己单独静一静,以便好好想一想绥儿的话语,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是他说得含混,不知门外的叶向愚是否听到,或是听到了却没有理会。
    ——下一刻,叶向愚便推门进来了。
    见到父亲憔悴颓然的醉态,叶向愚没有什么惊愕之类的反应。
    他只是走上前,拿过酒壶酒杯,这么说道:“父亲,孩儿陪父亲喝一杯吧。”
    此刻父亲心底是如何复杂为难,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正好,他也想醉一醉,父子二人刚好做个伴。
    他为叶安世倒上了酒,将酒杯恭敬送到其面前,随后便为自己满上,再一饮而尽。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来陪父亲喝酒的。
    见此,叶安世也没有非要赶叶向愚离开了,他接过了叶向愚递上来的酒,同样一饮而尽。
    冷冽的酒水,丝毫没能平息叶安世翻滚的内心。
    许是已过了酒醉的临界点了,他越是喝,脑子反而越清醒了。
    清醒到,女儿先前说过的话语,一句句从他脑海跳出来,无比清晰,怎么都拂不去。
    他是个严谨自律的人,就算醉得最厉害那会儿,也不会如何胡言乱语,最多也只是喃喃说着对二哥叶安固的愧疚。
    对叶安固的愧疚,已随着兄弟二人关系的缓和而消散了,此刻叶安世心底里,觉得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两个女儿了。
    “绪儿……绥儿……是为父对不起……呃,对不起你们……”叶安世断断续续地说道,仍旧一杯接着一杯。
    他忘记了儿子还在这里,也顾不上端着父亲的威严,话语间透出浓浓的愧疚与无奈。
    末了,他想到了亲自上门求亲的那一个人。
    那个人面容俊美仿似仙人,却令他置身灼灼炼狱中。
    “汪印!你这个宦官!我一定不会……一定不会让绥儿嫁给你的!可恶,呃,可恶……”叶安世双目赤红,狠狠地说道。
    叶向愚将酒倒入怀中,看了看说着醉言的父亲,出言说道:“父亲,您说错了,真正该骂的人不是汪督主,而是我们自己!”
    叶安世打了个酒嗝,无意识重复着叶向愚的话语:“真正该骂的,是我们自己?”
    随即,他便点点头,说道:“没错,真正该骂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无用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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