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回家么?”
    百里敛眸,目光里尽是岸边灯火莹莹,宁静祥和的村庄,又想起他所栖身的那片虚无之地,荒原四周游走着恶兽,幽魂和天界流放下来的堕落神明,那里——根本就不能算作为家吧。
    他平静道:“我没地方可去。”
    “那你的朋友呢?”
    “朋友?”他眼中浮现一丝恍然:“很少,一个吧。”自己也是走到湖边,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脸,回过神,人便已经在这了。
    “这个——”他张开紧握的掌心:“送给你。”
    ☆、第61章 婚约突至
    阿浔睁大眼,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好像他掌心里会迸出火花般,欣喜之余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好端端的作甚要送她礼物呢?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枚七彩的——石头。
    石头?!
    她先是一愣,随即抬头看他,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你送这么一块石头给我作甚?”
    他慢悠悠地攥着石头把玩:“不然呢?你认为我该送你什么,更何况,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若真送什么贵重之物给你,恐怕你也是不敢收的吧。”
    她一愣,本想驳斥回去,然仔细一想,自己也没做什么能让他施以大礼的恩德,有点心虚,然为了面子还是硬着头皮道:“怎么没有功了?给你涂那么多伤药,还有——”她指着他兜里的点心义正言辞道:“方才我还给你吃了两块糕点!”
    没想到,看上去大大咧咧傻乎乎的,原来一笔一笔账算得可精了。
    百里眸子一敛,心下生出几分戏虐的心思。他整个人往后一倒,两手撑在地上,下颔微抬,目光悠闲而泰然,有些凉凉的,略带湿意的,像是盛夏的晚风,淡淡地掠过她的脸庞。
    “阿浔呐,你自己也说了,我连受伤了都要找你拿药,请问我还有什么能力送你礼物呢?我可是身无长物,一穷二白啊。”
    她嘟囔着:“这和穷无关,这是心意好么?哪有人除夕夜送石头的?”
    他听完后眯了眯眼:“那你想要什么?”
    她眼珠一亮,来了精神:“听说极海有一种极稀有的玉,色如紫金——”话说到一半,他微凉的指尖砰地在她额头弹了一记,随着她抱头痛呼的同时,伴随着他低低的笑声:“你想都别想,做梦呢。”
    有时,阿浔也认为自己沉浸在梦中,她认识百里这段时日,他们聊天说地几乎无话不谈,可她却连他的身份,来自何方都一概不知,更无从知晓。似乎在冥冥之中,这份萍水相逢的缘分因为相知相处而羁绊得更深,仙也好,人也罢,似乎总是贪婪而不满足于现状,自那时起,她便在心里不知不觉萌生了想要更深入了解百里的念头。
    年后过去许久,百里都没有出现过。阿浔时不时地会往田埂里走上两步,不过那时花都谢了,远远望去光秃秃的一片,不像是盛夏里,花开得又高又大,能将人的影子都给遮住。
    百里总是不来,她便会猜想:莫非是怕被族里的人发现?虽然他言谈举止中总是隐隐流露出几分对实力的吹嘘,不过她对此还是持保留意见——若真的法力无边,怎么每次出现的时候都遍体鳞伤了?
    思及此,阿浔心里总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暗暗心疼。
    百里说他自小一个人独自在荒野长大,周围满是如狼似虎暴戾恣睢之辈,若是自己不强大,在这样弱肉强食饿虎饥鹰的处境下,就只有被人踩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命。他当时还那么小,身边也无亲人朋友的照拂,日子过得一定很艰苦,可是每次他跟自己提起时,唇角总是挂着笑,风轻云淡的好似在谈论别人的故事,眼神却是深沉的,里头藏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思及此,忽然觉得平日里祭司对她的那些严格要求都算不得什么了,毕竟年幼的她不会独自一人在雪地里与狼搏斗,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躲在老虎出没的洞穴中取暖,百里告诉她的一切,都像是揭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幕布,她透过他淡漠的口吻,平静的双眼去看自己所不熟知的外界,有些胆怯,亦压抑不住心头突突直跳——她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午后的沥水殿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自初建以来已有不少年头,阳光晒在红漆斑驳的廊柱上,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木头的腐朽气息。
    蛟族祭司面朝神龛而坐,身前放有一火盆,他从袖中拿出一片龟甲,将其置于火上烘烤使其破裂,只听哔啵声响,原本平滑的龟甲上出现一道道裂痕。祭司用钳子将甲片钳起,放在掌心,他的双眼早已全盲,只能用手细细摩挲龟甲的纹路,从而获得卜辞。
    这时,殿外有人低声唤道。
    “祭司大人,龙族的人已到,正在殿外等候。”
    祭司的手指头按在甲片的裂缝处,忽然一顿,半晌后,才抬起头,一双浑浊空茫的眼摸索着看向门边。
    “请他们进来。”
    “阿浔,阿浔——”
    门外有人高声地喊,打破了她的回忆。阿浔跑过去打开门,看见平日要好的云芝站在外面兴奋道:“祭司让你现在就去沥水殿!”
    现在?
    她有些怔然,却并不急着赶过去,跑到井边蘸水抹了抹略显凌乱的发丝,又换了身儿整齐的衣衫,这才推门出去。
    外面有些异样,所有人都跑了出来,外面往村里去的大路被堵得水泻不堪,人头攒动之际,阿浔隐隐看见一众白衣官袍整齐划一地朝沥水殿方向而去,云芝小声道:“是龙王的随从们……好生的气派啊!”
    龙王的随从?来作甚?阿浔心中疑虑丛生,然云芝却推搡了她一把道:“你还不快走,别让大祭司久等了!”她只得将疑窦按捺住,急匆匆地离开。
    气喘吁吁地跑至沥水殿,她弓着身子,手握膝盖,正在平复呼吸中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讥笑。
    回过头,看见同族的阿露两手抱臂站在几步开外,凤眸挑起斜睨着她,娇艳明媚的脸上满是嘲讽。阿浔倒是平静,这个阿露向来与自己不对付,被鄙视的她没当一回事,随手打招呼道:“阿露,你也在?”再一瞧,发现她今日妆扮与平时大为不同,素袖云挂帔,明艳的脸配上一袭素净的衣裙,衬得整个人高挑匀亭,清雅丰美。
    去见大祭司而已,用不着如此隆重吧?阿浔有些不明就里,正想问她,她却侧过头,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昂首阔步地走入殿中,阿浔思忖片刻,亦跟了进去。
    沥水殿中收藏着许多千金难买的孤品绝品,有拳头个大的南海珍珠,两人合抱粗的东海珊瑚,还有许许多多阿浔见也没见过的稀奇宝贝,她犹记得儿时挨了祭司几顿打,原因就是因为偷偷潜入这里看宝贝被发现还不小心摔了一个青瓷花瓶。
    而今这些宝贝依旧琳琅满目地陈列在多宝阁上,上面却落了灰,闪烁着寂寥的光辉。这些年,祭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头上的白发却越来越多。再度走过这里,阿浔的心里沉淀着哀伤,而一旁的阿露眼中则暗藏窃喜。
    大祭司端坐于主殿,问了她俩一些话,无非是日常琐事,例如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兴趣爱好如何之类。阿浔感觉身旁阿露的情绪高涨,分明连一页书都懒得看的人偏说自己饱读诗书,至于稍微拿手的法术更是吹得天生有地上无,完全不怕被人揭穿。
    大祭司背靠一张山水屏风,中高两旁稍低,薄透的白纱质地后隐约出现两道人影。透光屏风,阿浔感到一双眼正无声地瞧着自己,目光中透着审视,一寸寸划过她的面颊,虽然并无恶意,然还是令她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隐隐有种感觉,好似她为砧板肉,别人为刀俎。
    “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低头思忖片刻,不咸不淡地说道:“在田里玩”话音未落,阿露一记眼风递了过来,鄙夷中又透着点洋洋得意。
    阿浔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有改口的念头,无视屏风后那人的直视,她低垂着头,感觉一室阳光都落在了肩上,这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见百里时,那日的阳光也是这样好,洋洋洒洒地罩在他的青衣上。
    心不在焉地回答完问题,祭司沉吟片刻,让她们先行离开。阿浔临走时,不经意地回眸,看见一双幽邃见深的翠色眸子。
    屏风后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墨绿色的圆领官袍,头戴乌帽,瘦削的容长脸,下巴长着小八撇胡,正一脸谦恭地望着身畔的白衣少年:“公子,您意下如何?”
    白衣少年侧了侧眸,狭长的眼帘中映出宝石般的翠绿色,与他那白皙无暇的肌肤尤为相称,他悠悠启唇,低醇的声音自胸腔发出:“龟丞相以为呢?这两位女子间谁更适合成为龙宫的太子妃?”
    “这个么,老臣私以为那名叫做阿露的女子更适合一些,谈吐得体,知书达理,容貌生得也好,相比之下,那位阿浔姑娘则——”顾及到祭司还在一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言下之意却很明显,他对阿浔并不满意,堂堂龙宫太子妃怎能随意在田埂上乱跑,若是叫人知道底细,未免不够体面。
    话虽如此,他捋了捋胡须,还是得听听太子的打算。
    “不过,这些只是老臣一己之见罢了,”他小心地奉承道:“关键还是看您属意何人。”
    敖恒但笑不语,只是低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在舌尖弥漫开来。听说蛟族领地里七七四十九处泉眼已有多处干涸,他眉头蹙了蹙,剩下的似乎也不新鲜了。
    大祭司虽眼盲,然心若明镜,他不卑不亢道:“粗茶简陋,还望大皇子莫要嫌弃。”
    “无妨。”敖恒搁下茶杯,放眼环顾这陈旧的大殿,早在他没出生时,蛟一族是如何鼎盛,乃至可以与海中龙族分庭抗礼,可惜时逾百年,水蛟一族栖息的泉眼处逐渐干涸,而大海却依旧平静深沉,沉渐刚克。
    他想着想着,眼前忽地划过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灼灼燃烧着,里头藏有桀骜和不驯,他唇角蓦地染上笑意,突然萌生了一种征服感——多么野性而旺盛的生命力啊!
    “我决定了。”
    他笑得风轻云淡,清风霁月,宛若翩翩佳公子,眼底却流泻出志在必得的光。
    “我要那个阿浔。”
    ☆、第62章 承君一诺
    白姬听到这里,宛若身临其中,不由自主地为阿浔接下去的命运捏了把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然后呢?”
    “然后?”
    司南离几乎要笑了。
    “恕我直言,难道你不希望她出事么?”他深谙人性,知道人在困境,身陷囹圄中格外容易迁怒,哪怕身边出现一些微妙,甚至无关紧要的变化,处于逆境中的人都会将它认作为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会破口大骂,自暴自弃,让仇恨,嫉妒,冲突填满内心的角角落落,也给予他在黑暗之中的有机可趁。
    这种时候,不但不幸灾乐祸,反而还报以关心,白姬的举措在他看来,无非是碍于良知仁义下的虚伪罢了。
    然白姬只是怔楞片刻,淡淡道:“如果没有她,那么后来也不会有我。”
    诚然,若阿浔还在的话,她和百里之间又哪里会有白姬什么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该盼望阿浔永远消失才好。可,若这世上没有了阿浔,她和百里之间也就失去了那唯一相逢的契机,是以白姬怀着矛盾交织的复杂心情,看向面前与自己面貌相仿的少女。
    “继续吧,我想看看后来如何了?”
    司南离没有再次反驳,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画面一转,炎热的夏季到了。
    阿浔坐在田埂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指,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自水田中嘟嘟冒起,于阳光折射下散发着清澈的光辉,水珠凝结成一条食指粗细的小龙,半透明的龙爪龙须,活灵活现,小龙甩尾往半空一扭一扭地飞去,她托腮望着,视线放空,神情若有所思。
    忽然,一只夜隼掠空而来,猛地将小龙一劈为二,水珠四溅迸在她脸上,阿浔霍地抬眸,目光清冷,看见阿露两手叉腰立在岸边,盛气凌人地看着自己,夜隼在她的指挥下快速划过水田,只听刷刷几声脆响稻叶齐根而断,阿浔立在水道中央,感觉一声尖啸的冷意自耳畔拂过,她侧身一避,不动声色地打开五指,将那犹在半空飞散的水珠瞬时凝聚在一起,手腕轻轻一翻,空中蓦地出现一只巨大的老鹰,双翅打开几欲遮天,它迅疾如闪电,倏然追上那夜隼,鹰喙猛地擒住它脖颈,只听一声哀鸣,夜隼在老鹰嘴下分崩离析,同时,阿露面色白了白,后退一步,恶狠狠地瞪了阿浔一眼,然后匆匆离开。
    “她这是作甚?吃火炮了?!”云芝不明就里地问道。
    “嘁,无非就是龙王的随从选中了阿浔,没选她,不甘心来找麻烦咯!”
    前次说到龙王派了侍从,原是为龙太子选妃而来,最终定了阿浔而阿露却落选了。族人在私底下议论,阿浔得选是众望所归,谁让阿露平素争强好胜,骄矜自傲,惯会逢高踩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若真让她当选龙宫太子妃,往后能不能提携蛟族还是悬而未决的事儿呢!相比之下,阿浔虽然平素野了一点,按照祭司的话讲,没半点闺秀该有的模样,但是心善,人也实在,再者她父亲是上任族长,比起阿露,更得老一辈的看重。
    众人打趣着阿浔:“以后你当了龙宫太子妃,天天绫罗不重色,日日珍馐杯盏高,可千万别忘了我们这群吃糠咽菜的穷苦亲戚,大家伙可就指望跟着你发达了哈!”
    又听说这龙宫太子敖恒相貌生得极好,俊美无匹风流倜傥,有人幸而窥见他半张侧脸,每每回想总是脸红不说话,旁人连连追问下,才嗫嚅地回一句:“生得可俊呢!”
    大家一阵艳羡,又纷纷打量起阿浔的脸,她生得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通透,阳光照在两颊晕出粉嫩的红,肌肤上有层细细的绒毛,少女饱满无暇的脸颊宛若一只熟透了的新鲜诱人的桃子。两道远山眉下是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像两股清泉,轻轻流淌入人心,若说阿浔哪里生得特别美,还真说不出来。但她就是淡淡的,轻轻润润的,谈笑间有着旁人所不可及的勃勃生命力,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她,喜欢她,大抵这就是她所独有的魅力吧。
    而此刻,白姬正立在阿浔背后,众人那种艳羡探究的目光仿佛也随之投射在她的身上,她微侧头,目光里映照出少女平静的侧脸,她低垂着头,乌黑的睫毛轻轻盖住眼帘,掩去一闪而逝的绝望。
    她是不情愿的。
    白姬不经意间蹙了蹙眉,伸手抚上左边心房,那里有些沉闷有些刺痛,好像被一团杂乱的思绪一股脑堵住般,快要喘不上气了。
    “你猜百里还会来么?”司南离的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似乎很是享受猎物在临死前的挣扎,那种奋力拼搏过后仍旧难逃厄运的颓唐感,享用起来真是格外美味。
    “会。”
    白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那个在忘川河畔痛哭失声的人不是她一样,她双眼直视前方,黑眸中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百里肯定会去。”
    不为什么,她就是这样笃定。
    语落的一瞬,天色蓦地降下。
    偌大一片黑夜,繁星点点,星罗密布。漫天星辰全部映照在一枚小小彩色的原石中,阿浔躺在床中,手里高举百里送她的石头,透过石头,她所见的景象有一瞬间的扭曲,然而却多了一份平日不曾发觉的绮丽和奇妙,相比之下,从前她所见的一切都那么贫乏无味。
    窗牑半遮,烛光摇曳,微弱昏黄的光落在一排盖着刺绣红布的金丝楠木箱子,古朴厚重,沉甸甸地压在角落,盖下一层灰扑扑的阴霾。
    她翻过身,忽然感觉头顶一暗,像是月光忽然凉了下来,抬眸,枕头边上落下一片斜长的影子。
    砰砰,砰砰——
    她听到自己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有些惶恐,然更多的则是欣喜。
    缓缓地转过头,逆着月光,是一面高大的影子正对着她,他背后映照出一片繁星璀璨的天河,静谧神秘,正如此刻他注视自己的双眸,那里同样藏着滚动流淌的光辉,若星河点点,耀目生辉。
    “你,怎么来了?”
    她起身拢了拢被子,有些不知所措,视线飘移,却又忍不住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没见到伤,这才安心下来。而百里只是盯着她不做声,气氛有些尴尬,阿浔想寻点话说,可张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问他这个把月消失是去做了什么,又发现自己全无立场,问了他也未必会答。
    一时寂静,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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