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敦在长榻上坐下来,靠着旁边的凭几,睨视着底下的幼子:“这么说,确实是夫人将四郎续弦的消息放出去的?”
    郑夫人仍旧隔着屏风回道:“妾身确实暗示过那些相熟的世交。”
    崔敦却冷哼道:“这件事能传成这样,想必也不是你一人的功劳。子竟,你怕是也做了不少事罢!”
    崔渊却是一脸无辜:“我还能做些什么?难不成眼睁睁看着阿娘将婚事定下来不成?自然是搅乱了一池子水了。”他顿了顿,又道:“本以为先前我已经提过,若不能娶心仪之人,便宁可不娶,阿爷阿娘也答应婚事暂缓。但阿娘罔顾我的意愿,又是三番四次邀请卢十一娘,又是接了郑氏表妹二人入府,我便只有多给她找些媳妇人选,让她好生挑一挑了。以她挑媳妇的眼光,这长安城里随便一抓便有一大把。”
    郑夫人听了,一时竟无言以对。崔敦则气得笑了:“你不提你那心仪之人是哪家女子,反倒怨你阿娘一门心思给你挑个好媳妇?”
    崔渊眼尾一勾,仍是一脸惫懒:“若我那时提了,且不说阿爷阿娘会不会答应,他们家也是不会轻易应下的。自然须得费些心思通好气方可。”
    崔敦冷冷一笑,道:“这世间尚没有我博陵崔氏配不得的女子。你且说来听听!”
    崔渊正色回道:“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王玫王九娘。”
    听到“太原王氏”时,崔敦的眉头便紧紧地拧了起来:“太原王氏一族都不得圣人喜欢,与他们结亲有弊无利。何况,他们的四个房头里都没什么出众的人才,往后也只会愈发败落下去而已。若不能守望相助,徒有五姓之名亦是毫无益处。倒不如与裴、杜、韦、杨、萧结亲。”河东裴氏、京兆杜氏、京兆韦氏、弘农杨氏、兰陵萧氏皆是五姓七家之外最受推崇的著姓,且朝中人才济济。
    崔渊挑眉一笑:“阿爷此言差矣。今日那位与三郎同夺射菊魁首的王大郎,性情坚忍,颇类其父,往后的前程也不会比三郎差得太多。至于其父,明年初便要下场考省试,进士及第亦是手到擒来之事。圣人心胸宽广,若有大才,必定不容埋没,区区不喜说不得早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崔敦冷眼瞧着他:“每年省试入第者也有十几二十人,服绯服紫仕途通达者却少之又少。是否有大才,你我皆不能断言,只有圣人方可慧眼识英才。”
    崔渊笑着瞥向自家阿爷:“首先,那也得有英才让圣人看见方可。”
    真是睚眦必报,崔敦又气笑了。不过,这才是他熟悉的幼子。不这么顶嘴气上他几回,父子两人好像都不习惯似的。
    崔渊又自顾自地接道:“而且,如今流言传得纷纷繁繁,我若当真选了一个家世出众的世族贵女,岂不是坐实了阿爷位高而骄?博陵崔氏身居《氏族志》第三等,实际上却仍是天下第一门户,连续弦都能如此轰轰烈烈,让圣人作何感想?阿爷低调了那么多年,难不成也愿意因这桩婚事毁去博陵崔氏诸儿孙未来的仕途么?”
    “我们已经足够显赫,安平房出了宰相,二房又有阿爷叔父,大房三房亦多有入仕者。服绯服紫者,几乎济济一堂,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为过。若是再结一门身居高位又有实权的姻亲,是祸非福。太原王氏虽是著姓,宦途却不显,在长安城中也没什么名望。若是崔王结亲,非但流言蜚语消弭于无形,鳏夫与和离之妇皆再醮之姻缘,也能成一场佳话。”
    崔敦忍不住又刺了他一句:“你这般推波助澜,为的便是先以利诱之、再以险挟之,接着许以好前景?我倒是没想到,你的口才竟也着实不错。”
    “都是从阿爷那里继承而来。”崔渊朝他行了一礼,笑道,“阿爷昔日与诸蛮唇枪舌剑,风采更胜,儿子实在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崔敦垂目想了想,道:“改日将那王家子带来给我瞧瞧。”
    “多谢阿爷成全。”
    “你谢得太早了,我并未答应这桩婚事。”
    “阿爷愿意考虑,便已经足够了。”崔渊说罢,施施然地走了。
    待他告退后,崔敦便将旁边的凭几掀到了长榻下,而后,却又突然抚着长须笑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 相见恨晚
    倏忽之间便又是一旬过去,九月二十这一天,正是久违的休沐之日。
    郑夫人目送小郑氏、清平郡主带着崔蕙娘、郑三娘、郑四娘远去,眉头微攒。自重阳之时崔敦、崔渊父子俩的夜谈之后,她心里便越发清楚,这两位族侄女嫁进崔家的可能性极低。不过,即使不能与博陵崔氏结亲,若能在长安给她们挑两门合适的婚事,想必族弟一家也只会感激于她。只是,幼子的婚事一日不定下来,她便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也只能让两位儿媳帮忙相看一二了。
    她扶着侍婢转身回到长榻上坐下,转念想起了崔渊父子。正要问几句他们最近可曾出门,便见崔敦浑身是汗地提着一柄陌刀走了过来,而崔渊紧紧跟在他身后,亦是汗湿重衣。父子俩明显才从演武场上下来,脸色均是赤红,气息却已经渐渐平缓下来。
    郑夫人忙吩咐侍婢备水沐浴。崔敦眉头一挑,回首道:“将浴堂烧起来,天气渐冷了,在里头沐浴也不容易着凉。子竟,可要与阿爷同浴?”
    崔渊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道:“浴堂烧起来恐不容易,今日怕是很难赶上了罢。阿爷别忘了,待会儿还有客人拜访,须得阿爷亲自一见。”浴堂便是大一些的浴室,是崔敦受寺庙僧人浴堂启发所建。因挖有一方浴池,较为费水,平时用着很不方便,冬日里倒是颇为享受。亦便于祖儿孙三代泡在一起解解乏,顺便谈谈公务学业之事。
    “行了,知道你坐不住了,赶紧去罢!”崔敦也不留他,坐下来饮了一整杯酪浆解渴,笑哼道,“这几日倒是乖觉了不少,还特地陪我去演武场。”他将陌刀放在一旁,神色略柔和了些:“许久不曾练习,我倒是生疏了不少。”
    “怎么?让四郎赢了?”郑夫人接道。
    崔敦表情有些复杂又隐隐带着些许骄傲:“他的武艺一向不差。”
    郑夫人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又问:“今日来的客人,可是王家七郎?”
    崔敦颔首。
    “阿郎果真被他说动了?”郑夫人叹了口气,不禁想起了赏菊宴那日所见的王氏女,“那王氏女瞧起来似对四郎并不在意。且她嫁去洛阳张家后,三年无出,身体消瘦又三天两头生病,恐不是福厚之相。”时人喜的是肤白体丰的娘子,瞧着强健一些也好生养。偏他们家四郎的眼光却独特得很。不过,福祸相依,于阿实而言,几年内都不虞有弟妹引得四郎分心爱护,倒也并非全然是件坏事。
    崔敦一向不喜听这些内宅妇人之语,闻言拧紧眉道:“子竟若执意想娶,谁能拗得过他?他这一回若是再跑了,恐怕没有三四年不会回来。如果瞒着我们在外头成婚,也只能认了。”以大唐律,卑幼在外自娶妻,婚成则如法。他们这些尊长也无法干涉,事后给他另娶妻子。他毫不怀疑,自家这幼子绝对能做得出这种事。
    “世家婚姻,哪能如此儿戏?”郑夫人却是吓了一跳。自古以来,婚姻皆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家更是谨遵礼节。大唐律中所说的情形,她并非不知道,但也觉得只有那些不守礼法的人家才会做出这种事。如果四郎当真这么做了,博陵崔氏大概也将颜面扫地了。
    “他何曾在意过什么世家的颜面。”崔敦挥了挥手,道,“且让我见了那王家子再说。子竟语中对他颇为欣赏,两人似有成知交之意。以前卢家那两个,哪里能与他说得上什么话?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如今我却听闻,子竟常出门,与那王七郎相约一起闲谈。若是他们二人成为知交密友,王七郎入仕之后,说不定也能劝得子竟出仕——娶王氏女,或许于我崔氏便是转机了。”
    郑夫人一怔,喃喃道:“当真?”崔渊自年少时便立志不出仕,家中谁都曾认真劝过。每劝一回,他便离家一回,索性也便不再劝了。以他的固执,又如何会更改毕生志向?
    崔敦沉声道:“若子竟只懂书画,我也不想勉强于他。毕竟,我博陵崔氏亦是名士辈出,怎么可能容不下他谈风弄月?只是,他明明有出将入相的才能却宁可浪费,子尚与子放偏偏又撑不起来,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郑夫人低声道:“若是他始终不愿,又当如何?”
    “有位他看得上眼的舅兄,总也能互相帮着出谋划策罢。”崔敦长叹一声,“但凡世家,哪家不是起起伏伏?没有谁能始终屹立不倒。只要孙儿们争气,几十年后,崔氏宰相说不得便出在咱们家了。”
    郑夫人跟着喟叹,垂目也不再多言。
    到得巳时中左右,果然便有仆从通报说,太原王氏三房王七郎请见。崔敦也不着急,慢吞吞地晾干了头发,披着衣裳,趿着木屐,朝外院书房行去。他用来处置公务的书房不便待客,便另开辟了一处书房,专作藏书、待客之用。
    他久久不至,崔渊却不能慢待未来舅兄,早便引着王珂来了那处书房。两人很是随意地在书架前翻看那些书卷的标签。标签上头写着每一卷书的内容,按郑国公魏征所分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十分清楚。他们皆是博览群书之人,自家藏书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看过标签,谈笑几句便也罢了。
    外头立着的部曲突然粗声粗气地通报道:“郎主至。”
    崔渊与王珂闻言,转身走到书房门边,恭敬地相候。若是单纯的主客,倒不必如此多礼。他们却心照不宣地遵从了世交子侄辈之礼,却是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崔敦入内之时,不免又多看了两人几眼,抚须微微一笑:“不必多礼,都坐罢。”
    待他在主位上坐下,崔渊与王珂才分别在他左右跽坐了。两人都穿着宽袍大袖,脊背挺直,风度翩然,优雅至极。崔敦却很是随意地盘腿趺坐着,嘲弄地看向目不斜视的崔渊,又端详了王珂一番,道:“我曾见过你阿爷,你们容貌看着确实很相像,性情却相差了许多。”朝中出身世家的大小职官,他皆记得很清楚。如王奇那般蹉跎的,也委实非常罕见。但一查是太原王氏,便又似是在情理之中了。打压太原王氏,远在先皇之时便已经开始了。五姓七家毕竟根深蒂固,也只能从最薄弱的一家开始动摇。更何况,太原王氏几房三代之中皆未出能者,亦是事实。
    王珂浅淡一笑,回道:“让世父见笑了。”以他的晚辈身份,彼此又不熟悉,也不好接别的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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