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嫂崔十五娘,身份为五姓七家女。出身顶级高门清河崔氏,嫁与阿兄王珂为妻。夫妇二人性格相似,志趣相合,彼此信赖,情谊很是深厚。上头的阿家也通情达理,婆媳相处融洽犹如母女,内宅中始终一片和乐融融。阿嫂为兄长孕育了二子二女,如今又身怀有孕,是王家开枝散叶的大功臣。阿兄也始终未曾纳妾、蓄养家伎,品性高华。阿嫂的婚姻中简直挑不出任何不足之处,足可誉为此时难得的婚姻楷模罢。当然,对于来自后世的她而言,她的生育稍微有些过于频繁了。但在这个时代,多子多福便是评判一位妻子是否优秀的标准之一。
    “阿家,许是九娘这段时间都闷在家里或道观中的缘故,才觉着难受罢。正巧,我想起来上午曾收到十三娘的帖子,邀九娘过两天去公主府顽呢。”崔氏淡淡笑道,从贴身婢女捧来的一摞帖子里抽出一张,“听闻贵主很是想念九娘,也盼着九娘多往公主府走一走。”
    李氏略作沉吟,道:“既是如此,玫娘便去罢。”她似乎颇有些不放心,又叹道:“若是觉得不舒服,便早些向贵主告辞家来。”
    王玫终于察觉了她的过度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娘放心。”她也应该早日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走出来才是。被人表白本应是件喜事,怎么却反倒是成了她的压力之源?细想起来,逃避其实并不是她的风格。当初下意识做出这种选择,大约也是情绪不稳的缘故。若是一直这样犹豫不决下去,便不像是她原本的性子了。
    受邀当日,王玫便乘马车去了胜业坊的公主府。李十三娘照常在内院垂花门前接她,不过,她下车时便发现,公主府似乎正在举行饮宴活动,后头缓缓驶来好几辆马车、牛车,看装饰俱是官宦世族人家。远处还出现了金顶朱轮车、红顶朱轮车,似是公主、郡主之类的宗室贵女。
    “表姊邀我来,可不是为了参加宴饮罢。”她微微一笑,走向迎来的李十三娘。而后,新技能继续在耳畔淡淡地道:表姊李十三娘,身份为五姓七家女。出身顶级高门陇西李氏,嫁与崔滔崔子由为妻。为崔滔孕育一子一女,然而崔滔却广纳妾室,又蓄家伎、出入平康坊等声色之地,常外出游乐不归。每日侍奉公主婆婆,幸得婆媳关系融洽;同时须打理内务,照料儿女,成天忙碌不堪。偏偏以世俗礼法而论,她的婚姻却并不算不幸,因那些妾室都不曾生育,崔子由也从未有过宠妾灭妻的举动。表姊无论出身或是容貌都堪称一流,却嫁了个花心的夫君,真真令人惋惜不已。倘若大唐高门时下最常见的婚姻生活便是如此这般,那她宁可孤独终老。
    接着,她心里又默默地加上一段:崔滔是崔渊的堂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风并无不可纳妾蓄家伎一说。家风不严正,意味着即使崔渊不愿意,长辈也有可能赐下妾室或同辈之间互送家伎。若是如此,诱惑太多,出轨的几率也大幅度增加。更何况,身为这个时代的男子,纳妾蓄伎方是常态,又有几人当真能一辈子坐怀不乱?
    “别提这个了。”李十三娘挽住她,瞥了后头那些马车一眼,似有些不快,“眼看着重阳快到了,阿家便想着在别院里举行一次赏菊宴。她只想给芝娘、大郎找些玩伴,也不曾想过邀那些个十五六岁正当年纪的少年少女,以免又多了什么纷扰。不过,我念着有些时日不曾见那些亲戚朋友了,便打算赶在今天举行一次小宴,不但可以好好热络热络,正好也能将阿家的意思透出去。本来邀的人并不多,哪里知道,她们一个两个,竟然都带了五六个小娘子一同过来。那些平素来往的人家里有多少小娘子,谁还不清楚么?竟是不管是什么亲戚家的也都领过来了。偏我还只能笑颜相对,也不能流露出什么不快的意思。”
    “那可苦了表姊了,饮宴又须重新安排罢。”王玫深感同情。自从家里举行过一次饮宴,帮着忙前忙后了一番后,她便明白,虽说具体做事的都是下头那些仆从,但主人需要操心的事也很是不少。一桩桩事压下来,也非常耗精神。
    “谁不知道她们是冲着什么来的?”李十三娘蹙眉恼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四郎要续弦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世母最近又并无饮宴的打算,她们便想着从公主府这头打听。今日世母虽然未到,但那头的两位嫂嫂都会过来,可不是正如了她们的意?”说着,她又叹道,“崔子竟果然是个香饽饽,大大小小的世家都闻风而动。别说五姓女了,便是那些公主、郡主之女也来了不少。还有裴氏、杜氏、韦氏、顾陆朱张、杨氏、萧氏,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王玫半垂双目。果然,虽是续弦,但崔子竟有意娶妻的消息一出,也不知吹皱了多少池春水。虎视眈眈的人实在太多,压力当真不小。而且,这似乎也说明,郑夫人对她并不满意罢,不然也不会公然放出消息了。莫非,她想让她知难而退?只是,她绝不可能知道,她所忧虑的难处,远比这些更多。
    因她早便想过这些事,倒也并不觉得意外,神色间亦是毫不动容。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心中惊讶于她的平静。如今她们这些崔家的女眷谁不知道四郎放出话来,只想娶他倾心的女子为妻?而谁又猜不出来,这女子除了眼前的王家九娘不会有旁人?她原以为四郎早便已经与这位表妹通过气了,如今却丝毫瞧不出异样之处,让她也不禁有些相信他所言的自己是一头热的说法了。
    “表姊既然还须在此迎客,便不必特意陪着我了。遣一人领着我去拜见贵主便是。”王玫道,“不知贵主如今可方便见我?”
    “就因为阿家不想理会那些人,才格外念着你呢!”李十三娘笑道,“你便替我好好陪阿家说说话罢。”
    王玫微微一笑,思及真定长公主,又有一段解说在她脑海中自动响了起来:真定长公主,圣人之妹,身份贵重。与其说嫁,倒不如说娶了驸马崔敛,生一子崔滔。因是金枝玉叶的缘故,每一日都过得随心所欲、顺遂无比。权势自不必言,驸马温和自持,爱子虽纨绔些却从不闯祸,媳妇孝顺能干,又有孙女孙儿承欢膝下。这般的婚姻,大抵是这个时代最尊贵女子最美好而又长久的生活罢。只是,这样的生活大都因身份而来,旁人很难将婚姻经营成这般模样。
    世间婚姻百态,总有美满者,也总有不美满者。无论在哪个时代,婚姻幸福都需要男女双方的共同努力。然而,后世女子尚可要求身份地位对等,可因男子出轨等各种理由离婚。在这盛世大唐,世俗却对男子优容得很,享尽妻妾之福不说,还能蓄养家伎更显风流。忠诚暂且不提,成婚之后,女子的时间便不由自己做主,甚至连想法、行动也未必能由自己做主。侍奉阿翁阿家、处理内宅事项、赴宴、照顾子女,困守在内宅之中,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所以说,此时的已婚之妇是否幸福,并不能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夫君,取决于夫家翁姑,甚至在年老之后取决于孩子。
    作为后世女子,她很难适应这样的婚姻生活常态,所以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如何回复崔渊罢。然而,光是自己苦恼又如何能想出答案?她需要崔渊解答所有疑惑,需要他理解她的困扰,才能对他们未来的婚姻进行评估,才能最终做出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mua,怎么说呢,有亲问女主一点都不像是现代女子,怎么和个古代女子一样瞻前顾后?
    我想说,正因为她是个谨慎的现代女子,才会对这桩婚事顾虑良多。她担心自己无法适应那种婚姻生活,与她刚开始独立生活的打算也差得太远了,所以她才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另外→ →,也确实是遇到了真爱所以情绪起伏太大了,有点患得患失了。
    总之,我的观点是:一个刚穿过去几个月的现代姑娘,要选择古代那种后宅生活,真是不容易的。当然,咱们的男主本来就不是遵守礼法什么的人,答案会让女主放心的~~女主很快就要跳进男主的碗里了~~
    ☆、第六十六章 坦诚沟通
    想通之后,王玫便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一路随着侍婢去拜见真定长公主,她也有了些闲情逸致观赏公主府的景色。与宣平坊的别院不同,公主府中的建筑更加规整大气,布局也与寻常人家的宅邸十分相似。整座公主府是个左中右三路的七进大宅第,长公主便居于内院中路的宫殿群中。远远看去,楼台深深,层层殿堂屋檐深远。寝殿尤其轩阔堂皇,重檐歇山顶正脊、垂脊、四条戗脊上的鸱尾高高翘起,有种别样的潇洒美感。
    见她来了,守在外头的侍婢转身入殿禀报。紧接着,真定长公主那特有的略带着些许慵懒的声音便从殿中传了出来:“快进来罢。”
    王玫缓步上了台阶,不着痕迹地扫了殿中一眼。除了正从屏风内缓步而出的真定长公主外,长榻旁的矮榻上,还跽坐着两位看起来年纪比李十三娘略长一些的年轻贵妇。左边的那位眉目含笑,装扮得稳重而优雅;右边的那位略显得有些淡漠疏离,那精心修饰的动人容色也似乎多了些许与众不同。
    见她们的神态之间很是自在从容,王玫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她们可能便是崔渊的长嫂小郑氏与二嫂清平郡主了。她那表姊方才还特意提起了她们,也有提醒的意味罢。不过,如今她也只能佯作不知她们的身份。
    “见过贵主。”她躬下身作揖,行了女冠之礼,又对旁边那两位略颔了颔首。
    “这是我那两个侄儿媳妇,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多礼。”真定长公主笑道,在长榻上坐下来,洁白细腻的一截玉手抬了起来,“清净,也有段日子不曾见你了,到我身边来,让我仔细瞧瞧。”她的话中充满了兴味,打量过去的时候也格外仔细了几分,仿佛正在端详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似的。
    表现得如此明显,王玫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除了郑夫人之外,恐怕崔家的女眷们对她这个“迷惑”崔渊崔子竟的人都好奇得很罢。即便是颇为熟悉她的真定长公主也不例外。旁边的小郑氏与清平郡主更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心里不由得暗自苦笑起来:她还什么都不曾答应呢,便引来众人围观。若当真答应了,只怕那些个吹皱的池水里便会翻涌起轩然大波罢。
    “以前不曾细看,如今这么瞧起来,你这孩子容貌秀丽得很,而且很是耐看,越看越是舒服呢。”真定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瞥了瞥小郑氏、清平郡主,道,“容貌秀美、性情也恬淡,除了身段略消瘦些,便挑不出不足之处了。”
    她这段话显然意有所指,小郑氏笑着接过话道:“儿也觉得清净道长很是合眼缘,只恨不得把着她的手臂多看几眼,多说说话才好。唉,以前儿怎么不常到叔母的别院去走一走呢?也好早些结识道长才是。”
    清平郡主也淡淡地道:“如今却也不算晚。往后若有机会,道长不妨也多与我们走动走动。”
    王玫一怔,她们明明白白地释放出了发自内心的善意,怎么与她先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样?郑夫人确实应该不满意她才是,所以放出消息引来了大小世家的蠢蠢欲动。然而,从真定长公主、李十三娘,到小郑氏、清平郡主,却显然都赞同崔渊选择她。这并不合情理,唯一的解释,可能便是——她大概仍然太小看崔渊崔子竟的决意了。他所付出的努力,绝不仅仅是送画、接近她家阿兄这么简单。他正在做的事,远比她所见到的、想到的更多了无数倍。
    想到此处,她心中渐渐地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甜意。一度被各种纷纷扰扰的情绪所掩盖住的真实情感,此时终于显现了出来。不错,接到令她动心之人的表白,确实应当感到喜悦才是。就算当初那会儿有些受了惊,其实也应当是惊喜。然而,尚不能完全适应这个时代的恐慌,对不能主宰自己的未来的担忧,却掩盖住了她的真实心意。
    这个男子,确实是不一样的。同以前她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不一样。
    既然她从来不曾如此心动过,又为何不能信任自己的眼光?
    她应该努力地试着去相信他才是。
    相信即使生长的时代相隔了一千五百年,他们也依然能够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互相信赖——也依然能,坦率地相爱,一起度过未来几十年的美好时光。
    陪着她们说了些话之后,王玫再一次将真定长公主逗得笑了,心情也似乎好转了不少。而后,她颇有些感叹地握着她的手道:“我倒是很想再与你多说说话,但前头也得去应应景方可。你瞧,虽同样是长公主,但我到底还是不像我那些姊妹一般随性而为。”
    “也是贵主性子随和的缘故。”王玫接着道,“我才见过贵主几面呢,便从心底将贵主当成了一位亲近的长辈,说话之间也毫无顾忌。也只有贵主,才不觉得我失礼呢。”
    “瞧瞧,我就说你和十三娘真是嫡亲的表姊妹似的,说出的话总是让人爱听得紧。”真定长公主笑了起来,又望向小郑氏和清平郡主,打趣道:“十三娘让你们二人过来,也不是请你们来当客人的,还不赶紧去帮着她支应那些人。至于清净道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小郑氏不由得笑道:“不知不觉便说了这么些时候,不然儿也不会将十三娘给忘了。清净道长待会儿也别忙着走,得空我便来找你说说话。”
    “到时候阿嫂也别忘了唤我一声。”清平郡主接道。
    待真定长公主领着小郑氏、清平郡主走后,她的贴身婢女便将王玫引到了寝殿边上的配殿中。里头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席,宽大的食案上摆满了各类冷热吃食与鲜果。她怔了怔,光看这食案,也不像是只招待她一人——
    “总算是放你来了。”殿门突然被合上了,随后,含笑的熟悉声音便响了起来。
    王玫很是淡定地望向门边的人,唇角轻轻一勾。她发现,自从彻底想通之后,她便接受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情感。再见到眼前这个一度让她心跳不已、不敢直视的人,也坦然了不少。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一惊一乍的呢?安然接受他出现的惊喜便是了。
    “九娘似乎并不意外?”崔渊挑了挑眉,走到她对面,泰然自若地在茵褥上坐了下来。
    “在公主府见到你,当然不必意外。”王玫回道,“总比在我家中见着你合情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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