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子,棠姨娘来了,在门外候着呢。”
    棠姨娘依旧裹着那件月白镶毛的披风,薄薄施了脂粉,还是看得出眼睛一圈发青,像是没睡好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进来后放下包裹,先去香案前双手合十,躬身拜了三拜,才过来给姜采青福身见礼。
    “奴婢给青娘子的披风总算好了,奴婢针线粗苯,也不知颜色样式您喜不喜欢。”
    棠姨娘打开包裹,花罗和魏妈妈忙过来理开,是一件玉色莲绫夹棉披风,领口到下摆滚着大毛,像是狸子皮,整件披风显得素雅大方。以姨娘们的份例月银,这些衣料,怕都是棠姨娘压箱底的了。
    “真是好看。秋棠你千针万线做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姜采青忙叫花罗倒茶,棠姨娘接过茶盏,端在手里犹豫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秋棠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奴婢……奴婢昨儿梦见官人和大娘子了,梦里也不分明,只记得官人说天冷。”棠姨娘低着头说道,“奴婢明日想去给官人上个坟,家里还有官人和大娘子旧时的衣裳,头七时候烧剩下的,奴婢想都拿去坟上烧了吧。”
    第18章 进香
    棠姨娘忽然要去上坟,这事儿,也不好拦着呀。可眼下刚刚下过大雪,天冷得要命,地里那雪没到小腿肚子深,裴家送魏妈妈来的护卫们都不敢上路呢,棠姨娘这样娇弱的身子,一双三寸金莲,怎么到镇外几里远的墓地去上坟?
    姜采青想了想,便建议她等上几天,等雪稍稍融化再去。
    棠姨娘忙说道:“奴婢坐轿子去,有丫鬟婆子跟着,不会有事的。这雪怕是等上三五天也化不了,奴婢还是明日就去吧。”
    姜采青无奈半天,也只好答应了,便叫曹管事务必安排几个稳当的仆役跟着。谁知这还没完,绫姨娘当晚听说之后,非得要陪着去,菊姨娘劝了那两位半天,也不知怎么劝的,最后竟决定三个人一起去了。
    三位姨娘一起出门,三顶青布小轿,前边一队家奴仆役开路,后边好几个丫鬟仆妇跟着,这样的阵仗足够引人注目了。一早出门去的,近黄昏才回来,回来时候都很疲惫,绫姨娘眼睛通红,棠姨娘脸色苍白,菊姨娘一双小脚都肿痛了,看着就让人担心,周姨娘赶紧叫厨房熬姜汤。
    这一趟上坟,棠姨娘在房里萎靡了好几天,绫姨娘竟染上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姜采青,赶紧给她请郎中,叫她呆在自己房里躲着,连服侍她的丫鬟都不敢出来走动。
    天太冷,雪也不肯化,裴家来的管事和护卫又留了两日,还是踏着积雪回程了。临走姜采青叫人备了四盒果脯蜜饯、四盒野菌菇干、各样干菜也四盒,都是自家庄子上的土产;四对雪地里活捉的锦鸡、野兔,还有鹌鹑和野岩鸽也咕咕叫地装了两笼子,算是给张氏夫人的回礼。那管事和四个护卫,每人送了一个装满银锞子的荷包做礼物。
    天就那么一直冷着,冷着,冻得人伸不出手,姜采青心里寻思这些姨娘也不容易,这都进腊月了,趁着年关,索性给每人好生置办几样衣裳首饰吧。她如此一说,周姨娘十分赞同,只提醒衣裳料子尽量素净些,因为家主新丧,三年内家里逢年过节都不能太喜庆,连红灯、桃符都不能的用。
    布帛铺子的陈掌柜来报账的时候,便把姜采青吩咐的衣料一起送来了,姜采青瞥了一眼那些衣料,的确没什么鲜艳的颜色。福月恰好坐在她脚边的小矮凳上,跟魏妈妈学着缝报春的布公鸡,姜采青便指着那些衣料叫福月先挑。
    “这可使不得,福月什么身份,使不得的。”魏妈妈连忙推辞。
    “是我赏她的,要过年了,总得给福月做件新衣裳。”姜采青只叫福月去挑,福月咬着手指看看姜采青,见她笑微微鼓励的样子,果真去挑了一匹樱草黄的从花绢。这孩子虽说先天不足,却并不全傻,爱笑,整日安安静静地不闹也不多话。
    雪锦去请几位姨娘来挑衣料,绫姨娘的风寒还没好利索呢,就没来,棠姨娘这阵子都恹恹的,也没来。菊姨娘和绢姨娘一人挑了两匹缎子,周姨娘也随手拿了两匹灰绿暗色的料子,陈掌柜一向精明,姨娘们也都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挑来挑去,姜采青平日喜欢的那几样颜色竟都剩下了。
    “那匹竹青的方纹绫,青娘你做条裙子一定好看,不如我做主给你挑了吧。”周姨娘故意笑道,又指着几样颜色雅致的说也不错,姜采青便随意选了一匹象牙白的缎子。
    菊姨娘做主替棠姨娘和绫姨娘挑了,剩下的料子便叫柳妈妈放进库房留着用。按惯例,家中下人每年也要做两季衣裳,铺子里另外准备了粗细棉布、葛布,是给下人们的,陈掌柜和曹管事便出去分配布料了。
    “秋棠也不出屋门,身子总不太好,这几日越发迷迷瞪瞪的。前几日给素绫请郎中,本打算叫她一起看看的,她非说自己没事。”周姨娘脸上有些担忧,叹息道:“家里一下子病了两个。青娘你可要小心在意,每日的参汤、补品可不能耽误,一定要都喝了,衣裳穿暖些,饭也好好吃,想吃什么就叫人赶紧去弄。把你身子养得强健了,肚里的孩子康健,我们才好放心。”
    “秋棠的身子的确太弱,这样下去可不行。往后我的参汤,给她也送一碗吧。”姜采青想想便叫菊姨娘,“问菊,你跟秋棠走得近,你多照看她,该请郎中你就打发人去请。”
    “奴婢知道了。”菊姨娘忙应道,“青娘子也不必担心,我看她就那样,往年秋冬时节也都是蔫巴巴的,也没什么大病,今年大约是为着官人和大娘子,身子更差了些。她最怕看病吃药,养养就好了。”
    “哎,老奴多嘴啊,有几句话,也不知该不该说。”一旁柳妈妈忽然插嘴道。
    “不该说你还多嘴?”周姨娘抬手道,“说话不说半截,要说就说来听听。”
    柳妈妈被斥得有些臊,讪笑道:“老奴琢磨啊,三个人上了一回坟,回来就病倒两个,莫不是沾了什么邪祟东西?您知道的,野外那坟地里……要不,老奴去找个明白人来给棠姨娘瞧瞧?”
    “呸,越发胡说了!”周姨娘气道,“柳婆子,你倒真该掌嘴,她们是去给官人和大娘子上坟,张家自家祖坟,哪来的邪祟东西?”
    这……噗!姜采青忍不住想笑,经周姨娘这么一说,柳妈妈那句“邪祟”岂不是把张家的八代祖宗都给骂了?
    “这……这……老奴胡说!”柳妈妈一张脸皮顿时就发紫了,忙抬手往自己腮帮子扇了一下说:“老奴胡说,老奴掌嘴!”
    “行啦行啦,你赶紧下去吧。”姜采青挥挥手打发柳妈妈,“不该说的话,别多嘴多舌的。”
    柳妈妈赶忙低头退了下去,屋里剩下花罗和魏妈妈,魏妈妈始终保持高品质的沉静侍立一旁,花罗则拿了火钳去拨火炭盆里的灰。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好一会子周姨娘才迟疑地问道:“青娘,你说……会不会是官人和大娘子在怪罪什么,还是……有什么心愿未了?秋棠这素绫这一病,的确也叫人心里怪不踏实的。”
    鬼神之事,姜采青如今是不敢信又不敢不信,不过绫姨娘和棠姨娘的病,据她看来,基本上就是冻的。姨娘们平日养尊处优,也不怎么活动,这天冷得要死不说,棠姨娘她们回来的时候绣鞋上分明沾着泥雪,那墓地肯定不能把轿子一直抬到跟前的,小小金莲踩着雪走路那滋味儿,连冻带累,可不就病了吗。可她也不好直接就说,我看那俩没啥,就是娇气冻的!
    “这个……可不好说。”姜采青含糊道,“我年纪轻,也不太懂。”
    “要不,还是请些高僧来做做法事吧。华宁寺的师傅们年底只怕忙……不然叫曹管家专门去一趟,多捐些香火。”周姨娘犹豫着说,“青娘你看行不行?我主要是想,正好也近年关了,原本也该做些法事的。”
    姜采青点点头,这事儿就跟棠姨娘上坟一样,人家既然有心,既然这样说了,谁也不好拦着不是?
    “就依银瓶姐姐。花罗,去前边传话,叫曹管事明日去办吧。”
    谁知这事还没完呢,晚间刚吃了饭,绫姨娘又来求见了,进门照旧先去香案前拜过观音,又恭恭敬敬给姜采青见礼。
    “又到月初了,奴婢想明日去华宁寺进香,求青娘子应允。”
    进香?姜采青心说姑奶奶您能消停点儿吗,上一回坟就弄成这个样子了,竟还要爬山越岭,到好几十里外的华宁寺去进香?她看看低头躬身的棠姨娘,顿了顿才说道:“秋棠,我原先也不知道,你一直虔心礼佛?”
    “以前在裴府,老夫人常叫我们要诚心向佛,奴婢也一直信的,到张家后大娘子也喜欢求佛诵经。因此这两年,奴婢每逢月初,都要去华宁寺上香的,只是……这两个月家中遭逢变故,官人丧期,就没去上香。眼下已经腊月了,奴婢自己和绫姨娘身子都不好,奴婢想这个月不能再耽误了。”
    一番话轻轻道来,棠姨娘停顿片刻,见姜采青没开口,便忙又说道:“奴婢想着,正好也去给青娘子许愿祈福,求佛祖保佑您和腹中的孩子,平安康健地生下来。”
    “我跟周姨娘昨日晚间已经商议好了,要请华宁寺的高僧来家中做一场法事,秋棠你先不用亲自去寺里进香了。”
    “奴婢每月去山上进香,要的就是这份心意,还是去了更好。奴婢正好去求住持法师亲自给官人和和大娘子诵经超度,给张家祈福保平安。”
    姜采青无奈道:“秋棠,不是我拦你,可是你看屋檐上的雪都还那么厚呢,去华宁寺的山路肯定更不好走,积雪泥泞,万一你滑着摔着了,谁来担待?”
    “奴婢也知道。可进香要的是诚心,因为路不好就不了去,失了礼佛的本心,佛祖大约要怪罪的。”
    好吧,人家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姜采青只能说,这张家也不在乎柴米贵,可不当家不知事烦人呐。
    姜采青把家里的人手排了一遍,要是送棠姨娘去华宁寺上香,这样远的路,这样的天气,总要多几个男仆跟着才能周全,加上两个轿夫,还要几个婆子、丫鬟,这宅子里连老带少,统共不到二十个男仆……她以前总以为,古代那大户人家动辄几十上百的家仆奴婢,也太夸张了。如今看来,古代凡事都要靠人力,即便张家这样简单的人口,男女仆从二三十口子,竟还不太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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