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绕过她身边,往廊庑那头走去。
    淼淼这才想起来,她就是那日讽刺自己的人……彼时淼淼感染风寒,借宿在瀚玉轩侧室,被她冷嘲热讽了几句。淼淼撅嘴盯着她背影,她分明是故意的,居然怪起别人来?这人真过分!
    没有办法,她只得重新回厨房打热水,幸亏这回没出意外,安安全全地送入正室。可惜一直等到暮色.降临,杨复都没有回来,一盆水冷了又换,换了再冷,直到最后岑韵让她先回去,淼淼这才不甘心地离开。
    他是不是忘了?说好的明日带她去华峪山,难道不作数了吗?
    她连手上烫伤都没顾得上管,一整晚都在想着此事,心神不宁。直到翌日清晨岑韵唤她起床,她才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目:“这么早?”
    岑韵哎呀一声,比她更为焦急,“王爷今日要到华峪山去,你若不早点起来收拾,可是要被落下的!”
    闻言淼淼顿时清晰,唰地从床上坐起。此番出行杨复只带了八名仆从四位丫鬟,淼淼和岑韵就在其中,这不一大早地便要出发了。淼淼手忙脚乱地穿戴衣裳鞋袜,她连衣裳都没收拾,随意拿了两身塞入行囊,匆匆忙忙赶往瀚玉轩正室。
    据说杨复昨夜子时才归,目下却已经起来,穿戴整齐,负手立于八仙桌前。
    淼淼头一回出远门,紧张得很,跟着岑韵一并唤了声王爷,乖乖巧巧地静候在旁。
    天未破晓,瀚玉轩笼罩在一层浓郁黛色中,台上点燃通臂巨烛,映照得室内一片光明。杨复掀眸看去,短短两日光景,小丫鬟似乎有了不少变化。脸蛋终于长出一些肉来,粉颊娇嫩,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娇妍欲滴。
    ☆、第十二日
    华峪山位于城外向西三五里的地方,行车约莫半个时辰。官道平坦,一路畅通无阻,路上偶遇七王府上车辇,两拨人顺道同行。及至山脚下,绿草如茵,山明水秀;向山顶眺望时却是皑皑冰雪,峰峦叠嶂,俨然两个世界。
    四王与七王弃车乘马,由几名仆从跟着,策马驰骋,转眼消失在众人跟前。
    余下同行的丫鬟坐在车中,慢慢悠悠地晃荡到山顶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正式狩猎明日才开始,今日下午陆续有皇子贵胄到来,见面难免一番寒暄。
    四王杨复移居别院,连大年初一皇城家宴都没参加,行将到山顶便被太子请去慰问。山顶有一座园林,专供每年围猎的皇嗣居住,圣人为其拟名昶园。园林四周是一片白烨林,高耸笔直,根底覆了一层积雪,远处望来,白雪漫漫,好一座玉城雪岭。
    太子暂居在明璋院,院内红梅正盛,点缀山顶苍茫雪景,像雪白玉肌中的一点朱砂,美艳至极。太子排场比旁人都足,婢仆足足带了三五十人,更有娇姬美妾服侍左右,使得院内霎时喧闹不少。
    太子与太子妃素来不合,这在京城里不是新鲜事儿,可他这般明目张胆地视太子妃为无物,委实有些过分。太子妃真个将他恨得牙痒痒,偏偏又爱到了骨子里,拿他没有办法。哭过了闹过了,仍旧没法留住他的情意,热乎乎的心捧到他跟前,最终被摔得支离破碎。
    两人昨夜才大吵了一架,目下太子杨谌心情颇为恶劣,丫鬟战战兢兢地端上茶水,生怕殃及池鱼。直到杨复来到明璋院,他的脸色才有几分缓和,赐罢座后才意味悠长道:“还是四弟明智,为了拒婚躲到城外别院,一身清闲。哪像我,终日家宅不宁,没一天顺心日子。”
    杨复敛眸一笑,“二兄过奖了,齐灏不过是对姜府女郎无意,并未想得如此深远。”
    杨谌哀声喟叹,“我看这姜阿兰倒挺好的,杨柳宫眉,分花绰约,性子端庄婉约,比我家那位不知好去多少倍。”
    太子口中的姜阿兰,是京城姜太傅的嫡孙女,去年及笄,在官宦女眷中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四王年过二十七尚未娶妻,卫皇后不得不为其操心,是以有意指婚姜阿兰给杨复为妻。奈何杨复一再拒婚,这回为了躲避此事,甚至搬到城外别院去,连年都不在京城过了。
    卫皇后忧愁不堪,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对谁家女郎都看不上眼,难道真打算一辈子不娶?这怎么行!
    闻言杨复拨了拨碗内茶叶,抬眸诚挚:“二兄是知道的,我目下并无此心思,只想做个懒散闲人。”
    “也是。”杨谌哂笑,他的这位四弟,幼时样样出色,深得圣人喜爱。自打和妃瘗玉埋香后,深受打击,从此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萎顿不振,自甘平庸,圣人为此痛斥过他几回,毫无见效,逐渐便放弃了他。
    杨复是卫皇后所出,从小却由和妃抚养成人。和妃待其如亲生骨肉,母子关系和睦融洽,不知十多年前发生何事,和妃一夜之间暴毙,据闻死相凄惨,模样骇人。此后杨复虽重回卫皇后名下,但性情大变,没有雄韬武略,赋不出精美文采,久而久之变得平凡无奇,再无昔日赞美之词。
    许多人为此惋惜不已,认为大越损失了一位英才。更有甚者道杨复骄傲自负,恃才傲物,幼时不勤于功课,是以如今才庸碌无为。
    旁人怎么看杨谌不管,他倒觉得未尝不好,他这个四弟,最好一辈子都如此。
    两人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六王与九王一并到场,七王也来此处凑热闹。及至杨复回自己院落时,已是落日十分。
    *
    原本太子要留人用膳,不过几人都刚来,仍有许多事要准备,是以就此作罢,各自离去。
    杨复的院子在昶园西北角,院外匾额提字寒沨,由他亲自命名。其中深意若要追究,是很久远的事情。杨复收敛心神,举步往院内走去,绕过浮雕山水纹影壁,便见丫鬟正忙里忙外地收拾屋子,见他回来,忙敛衽行礼。
    其中一个小丫鬟见到他格外兴奋,熠熠双眸落在他身上,皎如明月的小脸堆叠笑意,好似看到他是再无所求。天地之间,唯他一人而已。
    杨复回视她一眼,含笑颔首。
    身后淼淼捧着脸颊飘飘欲仙,王爷只对她一个人笑了,这是不是代表她比较特别?
    她嘚嘚跑到跟前,檀木盆架上早已置备好热水,她取来巾栉绞干,规规矩矩地伺候杨复盥洗。昨日烫伤没来得及处理,白嫩手背泛着红痕,更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看着格外严重。
    杨复端详片刻,直到淼淼收拾妥帖,他才淡声询问:“手怎么烫伤了?”
    淼淼微顿,早上出门岑韵给她涂了药膏,目下已经不大疼了,方才也没在意,没想到仍旧被他察觉。“昨日端热水时不甚撞着了人,水洒在手上才……”大抵觉得不好意思,她抿唇一笑,“已经不那么疼了。”
    府里丫鬟行事都有嬷嬷教导,哪有这么冒失的?
    杨复坐于八仙椅上,丫鬟正在布置膳食,他不紧不慢地问:“不会看路吗,撞着谁了?”
    淼淼翕了翕唇,苦思冥想一番,“我忘了她的名字……”
    真是有够笨的,杨复不再言语,起身道偏厅用膳。园内厨房听闻皇子莅临,早已布置好膳食,虽不及王府内精致可口,但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山野美食。淼淼还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没敢到跟前伺候,默默地留守在正室擦拭座椅。
    待杨复用过膳,他不急着进屋休息,让乐山取来明日需要的海棠木长弓,想了想另外道:“顺道取来银针和棉纱,还有治疗外伤的药膏。”
    乐山虽不明其意,但没多问:“是。”
    不多时去而复返,他手中捧一紫檀花雕木盒,盒内置放长弓,弓身修长。身后跟着的丫鬟手持药膏银针,两人立于跟前,“王爷,您要的东西。”
    杨复若有所思地滑过长弓流畅线条,低声唤人:“淼淼。”
    淼淼一直在门口站着,闻言入内,“王爷。”
    杨复头也不抬道:“用烛火烧热银针,挑破你手上水泡,搽上药膏。若是一人应付不来,便让雨嫣帮着照拂。”
    雨嫣便是拿药的丫鬟,比淼淼大了一岁,是个做事勤快性格沉闷的人。淼淼同她天差地别,喜爱吵闹,是以两人鲜有交集,至今仍不大熟悉。相较于此事,淼淼更诧异杨复的话……
    他这是何意,在关心她吗?
    然而从他的脸上看不见丝毫关怀之色,淼淼欣喜之余,更有几分失落。她弯眸一笑,谢过杨复关怀,同雨嫣到偏厅捯饬手伤。
    起初她怕得很,一个劲儿地往回缩手,后来被雨嫣狠心摁住,一个个挑破她手背水泡。淼淼吓得呜哇哽咽,泪眼汪汪,好在雨嫣动作轻柔,没有伤害到她。直到上完药膏,她才吸了吸鼻子慢吞吞道:“好像也不是很疼。”
    雨嫣轻笑,“原本就不大疼,都是你自个儿吓的。好了,王爷给的药膏一定好用,过两日便会好了。”
    淼淼忍得眼眶一圈红,她用力点头,“真是多亏了你……”
    她一个劲儿地道谢,到最后雨嫣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地站起:“这是王爷的意思,你不必谢我。”
    手背缠了一层纱布,淼淼敛眸盯了片刻,悄悄弯起唇角。
    *
    第二天清晨杨复从院内出发,只带了乐山乐水两人。
    丫鬟侍姬只能留在园内等候,淼淼偷偷从寒沨院跑出来,躲在一颗树后,探头探脑地观看门口情形。杨复翻身上马,动作流畅,俊逸非凡,他忽然偏头往园内看了一眼,吓得淼淼连忙缩回头去,心跳骤然加快。
    待她再看去时,门外一行人已然远去。
    淼淼失望地叹了口气,本以为到华峪山上来,便能看到许多美景。谁知只是从一个院子换到另一座院子,她根本不能到外头去。岑韵说这时候外头有许多动物出没,尤其山的深处,山鸡野兔,豺狼虎豹,狩起猎来必定十分惊险刺激。
    淼淼摩拳擦掌,她也好想出去看看……
    一整个早上都心不在焉,反正山上没什么事情可做,泰半婢仆得空都在偷闲。中午杨复回来一趟,只收获了两只山鸡,听说太子猎到一头母狼,收获显赫。饶是如此淼淼依然觉得杨复最厉害,看他的眼神满怀仰慕。
    杨复失笑,“太子箭术精湛,我自愧不如。”
    身后乐水闻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那头狼若不是王爷让了一步,怎会轮到太子手中?
    用过午膳,休息半个时辰,下午还要继续出发。
    这回淼淼可是按捺不住,昶园门口仆从把守不算严,趁两人不备时,淼淼小心翼翼地偷溜出门,闪身躲在墙后,蹑手蹑脚地绕开园子,往白烨林中走去。
    ☆、第十三日
    昶园依山傍水而建,院后有一条清澈溪流,泉水顺势而下,叮咚作响。淼淼沿着水路朝前走,脚下是尚未融化的白雪,踩上去印出小小的脚印。她稀罕极了,飞快地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回头看地上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子,留下脆如银铃的笑声。
    一个人玩得乐此不疲,淼淼蹲在溪边,凝眸盯着水面倒影的人影。虽然看了许多天,但对这张脸仍不熟悉,她掬了一抔水拍在脸颊,冰凉溪水冻得人一激灵,同时也勾起了她在水里游动的欲.望。
    想当初她无时不刻都在水里泡着,目下连碰水都成了奢侈……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环顾左右,此处不算隐蔽,时常有人走动。如若她脱光了在此处洗澡,一定会吓着人的吧……
    犹豫许久只能作罢,淼淼绞湿了绢帕洗了把脸,将手臂脖颈擦拭一番,这才不甘心地继续往前走。林中深处愈发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野兔跃过身旁,偏头好奇地看了她两眼,眨眼便跑得没影了。好歹都是动物,淼淼试图跟它们搭话,奈何对方根本不理会她,一旦她靠近,便转头跑开。
    她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心态,故意吓唬小动物,以前都是她被吓得在水中逃窜,目下立场对调,她生出无比优越感。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已经看不到昶园光景,天色尚早,她还没有玩够,浑然不想回去一事。
    殊不知从她跨过一条蜿蜒的溪流时,已经抵达山林深处。岑韵告诉过她,此处山坡陡峭,常有猛兽出没,险象迭生。可惜早已被淼淼抛之脑后,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越往前走越阴森,树木参天,浓翠蔽日,远处似乎有马蹄踩在地面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橐橐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匹。
    千万不能让四王知道她偷偷跑出来了!
    这是淼淼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她举目四望,见远处有一座小山丘,上头密林环绕,能够藏匿人身。她牵裙往上跑去,企图不被后面的人发现,慌张之中被一块磐石所绊,踉跄两步重重栽倒在地。
    手掌在地上擦出血痕,她疼得倒吸一口气,顾不得其他,爬起便继续往前跑。行将站稳身子,余光瞥见右后方一个兽形,她瞠目凝视——那是头体型健壮的灰狼,大约被逼到绝境,看着她的眼神露出凶光,睚眦欲裂。它紧盯着前方的小身影,后方马蹄声逐渐逼近,它仰天狂嗥一声,蠢蠢欲动。
    淼淼动也不敢动,企图跟它打商量:“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我只是路过此地,对你并无恶意……”
    灰狼无动于衷,甚至在她开口说话时更加敏感,朝前两步逼近,有随时上前撕咬她的趋势。
    淼淼向后退了退,方才擦伤的手掌渗出血珠,滴落在雪地中,渗出一块殷红痕迹。狼族对气息素来敏感,这下可好,不必她有任何动作,灰狼已经嘶吼着扑了上来。淼淼退无可退,被它猛地扑倒在地!
    腥臊涎液滴在脸颊,淼淼面如死灰,手脚僵硬地看着上方狰狞的兽面,“不要吃我……”
    灰狼听不懂她的话,张口便要朝咬下,淼淼死死地闭上双目,已然将这一生回望了遍……若她没有执意变成人,便不会有惨遭今日光景,可这样她就见不到杨复,不能跟他说话了……虽然要死了,淼淼却不曾后悔,唯一遗憾的是杨复还没喜欢过她……
    胡思乱想了许多,头上上方的灰狼一动不动,浓浓血腥味儿传来,却不是她的——灰狼直挺挺地倒在一旁,后颈被一支竹箭穿透。淼淼惊魂未定,撑起身子怔怔地看向来人,远处几匹马并行而来,四王与七王在前方,身后是几名侍从。杨复收回长弓,驾马行到她跟前时,俯身握住她臂膀,轻而易举地提到马上,不发一语,继续前行。
    *
    他们越走越远,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淼淼自知闯了大祸,默默地埋首不敢出声,只等着杨复责罚。然而杨复始终不开口,她惴惴不安地回视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颔绷起,罕见地严肃。
    淼淼心下咯噔,糟了,他一定是非常生气。
    她擅自从昶园跑出来,还闯入猎场,惊扰了他的猎物……她做了一大堆错事,他一定讨厌极了她。这可怎么办,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她只想出来看一看罢了……
    小手攒紧他的织金袖襕,淼淼忐忑道:“王爷,我……”
    杨复听不出情绪:“先别出声。”
    淼淼猛地被打入谷底,眼睫颤了颤,低头不语。
    策马前行的速度愈发地快,耳边簌簌风声呼啸而过,山顶凛冽寒风刮得脸颊生疼。淼淼这才察觉不对劲,细听身后有狼嗥传来,并且不止一头,此起彼伏。
    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淼淼忍不住探头回望,只见远处狼群逼近,数目约有十来头,各个身形矫健。他们这儿只有五六人,正面冲突根本不是对手,淼淼总算知道杨复为何如此严肃,盖因他们现在处境危险,稍有松懈便命丧黄泉!
    她只知道深山危险,未料想竟如此险恶,淼淼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磕磕巴巴才能说出话:“王爷,我、我们怎么办……”
    杨复嗓音没有起伏:“先找一处安全之地,等待太子带人相救。”
    身旁七王的声音淹没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先射杀了狼群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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