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回忆铺天盖地而来,避无可避。
    叶岚沿着潮湿的小路向前走着,漫无目标,看不见尽头,也没有同行者。
    无数的记忆片段悬挂在头顶,伪装成柔和的星光。
    他试着伸出手来,以挽留般的姿态留住一抹星光,光芒消逝的刹那,记忆片段支离破碎。
    不是梦,是往事。
    他似乎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站在军塔的门口,天上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化作满眼的荒凉。
    帮那个小哨兵疏导精神力,是他第一次使用向导的精神共感能力。
    他远远望着小哨兵被那名气质清冷的“医生”带走,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失落,就好像阳光之下阴云起雨,气温骤降,军塔的大门将他和五彩斑斓的世界隔离。
    回到罗德大院后,他终于鼓起勇气:“父亲,那就是哨兵吗?哨兵都像他一样的吗?”
    话音落下的那刻,他看见叶凛眼中的迟疑:“嗯。”
    叶岚很想知道,刚刚那个小哨兵叫什么名字,可是他没有敢问。
    他已经习惯了和同龄人保持距离,除了那个和他一样被捡来的冷面弟弟。
    叶岚歪过头:“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吗?”
    叶凛:“是。”
    叶岚犹豫了一下:“前几天在军塔里……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是不是不止我一个病人啊?”
    叶凛笑:“没有,你听错了。”
    叶岚疑惑地抬起头来,明晃晃的眼睛里倒映着父亲温柔却不真实的面庞。
    与他颜色截然不同的虹膜像会撒谎的魔镜,隔绝开悲伤的情绪,展露给他世界最温柔、最宽容的那一面。
    叶凛摸了摸他的头:“是你梦见了许多人的记忆,所以才会听见有人哭泣。”
    分明是安慰人的话,却让叶岚感觉到不安和焦躁,恐惧蔓延开来,叶岚想要唤他一声,却见他笑得温柔,然后毅然决然转身远走,刚毅的背影转瞬就消逝在风雪中。
    叶岚朝前走了一步,试着去追,眼前的景象却有如山崩地裂般倾塌,整个世界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头顶的星光骤然间熄灭,星辰如陨石般坠落,与他无情擦肩。
    周围场景迅速切换着,就连空气里都弥漫开了一股血腥味。
    是无界区!
    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宋诚的血鹰被他的极光打落,远航舰队被帝国军包围,一名又一名战友死去。
    亡灵号的中心控制室,那些向导的精神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身体持续衰竭。
    被强行植入精神芯片的战友被固定在亡灵号的共感装置上,为战舰耗尽了最后的一丝精神力,直到死亡。
    沦为战俘的战友将他送出了战舰,他尝试着联络上自己的副官桑塔。
    耳边的流水声,像血液在流淌,他仿佛能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他是在与时间赛跑吗?
    往事纷纷化作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回来找他了。他被当做赎罪者,丢进封闭的空间,被迫与这些亡命之徒碰头。而他手握沙漏,没有利剑铠甲,只能持续奔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他似乎看见那个全身是血的自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索着,每一秒都挣扎着与身体里的疲惫抗衡。他或许是远航舰队唯一的幸存者,可是,他不一定能支撑到回联邦了。
    最终他看见首都广场上被执行死刑的自己,似乎说着,他不惧怕死亡,可是终生遗憾。
    黑暗尽头,是一扇神秘莫测的大门。
    他在那扇门前停了下来。身体某处有个声音反复催促着:推开它,否则就会永远地被留在这里。
    叶岚怔怔望着那扇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无法思考,无意识地遵从那个声音给出的指示,伸出了自己的手。推开门的刹那间,实验台上的一幕幕映入眼眸,耳边响起的话怨毒。
    “联邦的军官?他就是叶岚?三大精英舰队之一远航舰队的队长?”
    “凭什么他能在联邦享受那么好的待遇,我们却只能待在军塔下面,最后被送去联邦的垃圾场啊?”
    “前段时间不是有雇佣兵在和帝国做精神芯片的交易吗,如果我们把它取下来,交给雇佣兵的接头人或者帝国方,说不定能大赚一笔……”
    我想回首都星,我没有背叛联邦,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汇报给元帅,我可以把战友们都救出来……
    我是叶岚,是叶凛上将的儿子,也是远航舰队的队长,生来就是要为联邦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战斗。
    不要把我一个人,遗留在冰冷的实验台。
    隐约间,似乎有一只温柔的大手穿过梦境,与他紧紧相扣。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沉睡中的叶岚无意识地扣紧了冰冷的手指,在感觉到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温度后,呼吸才渐渐平稳,紧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了开来。
    腺体突然间一阵痉挛,叶岚倏地睁开眼睛,手指颤了颤,忽然发现手心的触感是温热的,冰冷的分明只是自己的手而已。他忙侧过头去,看见那双和自己紧扣着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略大,看上去很有安全感。
    他的手脚冰冷,可脸颊和身体传来的温度和触感却分明告诉着他,他现在,抱着一个男人。从隐隐约约飘进鼻腔的酒味,他断定那是个哨兵。并且……是自己主动贴上去的。
    他,一个单身未结合的向导,在睡觉的时候,主动勾引了一个哨兵。
    他被睡了?!
    “好点了吗?”伴随着那句温柔的话,叶岚感觉到有一只手落到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安抚着。
    嗯?这个声音?
    叶岚愣了一下,抬起眼眸,对上段璟被他看得有些发怔的目光。他忽然记起,昨天晚上,的确在艳遇遇到了段璟……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全无印象。难道说……
    “段少将?”叶岚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连忙松开他的手,微微发红的脸颊也离开了那宽阔炽热的胸膛。他撑着身体坐起来,也许是动作太猛烈,坐正身子的那一刻脑子莫名昏沉。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看出了他的情况不稳定,段璟再度靠过去,手臂绕过他肩膀,安抚着他后背,距离一下子暧昧起来,看上去就好像叶岚靠在他肩膀上一样。
    香槟酒的气息在他靠近的刹那再次侵入鼻腔,调动起他身体对段璟信息素的本能渴望,心脏也随之骤停了一秒。
    “我太唐突了,对不起。”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叶岚匆忙解释着,因为对这样的距离感到不适应,又稍微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到了床沿,这一挪动,差点让他栽了个跟头。
    就在屁股快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一只手及时将他身体揽过,手臂稍一用力,让他避免了丢人现眼的一幕。
    脑袋撞进温暖的胸膛,发出一声砰的闷响。叶岚的心没来由地一跳,似乎有什么砸进他心底,溅起一片水花。
    叶岚抬起头来,对上段璟微微上挑的眼睛,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不唐突,”段璟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比起你睡觉的时候非要拽着我衬衫下摆,由于力气太大扯崩了几颗扣子,后来还抓着我的皮带不松手,这不算唐突。”
    段璟说着,侧眼看向一边的床头柜,上面安安静静躺着白衬衫的尸体,几颗被扯落的扣子就是证物。
    “……”被段璟公开处刑,叶岚窘迫地移开了目光,早就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了。他都干了些什么?!平时睡觉的时候他明明像死猪一样……喝点酒真的能这么误事?
    “我什么也没做,”段璟收回目光,顿了顿,补充道,“所以,你暂时不用对我负责什么。”
    段璟特意强调了“暂时”两个字,但叶岚的耳朵自动屏蔽了他的话,他往后坐了点,环顾了下这个陌生的房间,忽然发现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林达令的家,一个答案默默爬上心头,呼之欲出,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段少将,这是哪里?”
    整个卧室宽敞又明亮,虽然不像林达令家那么高调奢华,却显露出别样的雅致和大气。
    “我家,”段璟说完,又补了一句,“我的房间。”
    “呃……”叶岚下意识地抓紧了床上的被子,已经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我的床。”段璟很直白地说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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