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极低的警告,更像狠狠压抑着痛苦的祈求。
    ……
    暴风骤雨拍打着车身,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甄暖捂着脖子,心跳停了好几秒。
    世界都是安静的。她缓缓扭头。
    雨刷器刮着玻璃上的水,路灯昏黄,照进车厢,洒在他白皙挺拔的鼻梁上。他的手死死掐着方向盘,头颅仰望,盯着玻璃外的瓢泼大雨。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似乎咬着牙,下颌绷出硬邦邦的弧线。
    然而,只是一秒,他便垂下头;片刻前的戾气消失殆尽;有种被打败的颓然。
    他极浅地弯了弯唇角,语气平和,嗓音却沙哑,缓缓地说:“不要提她的名字。谢谢。”
    一切克己而有度。
    雨声大得铺天盖地;
    甄暖垂头,蔫蔫地说:“抱歉。”
    “和你无关。”他嗓音很轻,“你放心,我和他的私怨,和你的工作没关系。”
    “谢谢。”甄暖咬咬嘴唇,“可是队长,有没有可能是你误会了沈弋,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有多了解他?”言焓突然问。
    甄暖一愣。
    她和沈弋应该很熟。9年前,她从车祸里醒来,只认识他,是他的甄暖。她不记得他,只能从过去的照片日记和信件里看到她与他的亲密。
    这个世界陌生得让人惶恐,她依附着他生活,学习,出国;他背景复杂,为保护她,不让她接触他的另一面,把她护在安全罩里,不许任何危险的东西接触她。7年前,他身边杀机四伏,她被送去国外,过着最无忧最公主般的生活。
    她对他从陌生戒备慢慢变得重新接受,她以为这就是正常的轨迹。
    可此刻面对言焓的问题,她陡然又生空茫之感。
    而更多的是对这问题本身的反感,她有些生气,反驳:“很了解,至少比你了解。”
    “是吗?”他语含轻嘲,“我和他打交道十几年。他这些年做了什么,和谁有仇,对谁有恩,势力扩大多少,中了谁的招,给谁使了绊子,我一清二楚。”
    甄暖捏着拳头,真恨他说话那么毒,总是一针见血。
    “刚才你说让我别揍他,因为他手废了。你一定不知道他的手是怎么废的。他不会跟你说实话。”
    言焓再度摸了一下口袋,没有烟;
    这让他情绪不太稳,有些烦躁地把车窗落下一条缝。
    冷风冰雨扑进来,雨滴甚至打到甄暖脸上;他的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却没感觉。
    “9年前她失踪的那天是腊八节,正巧那天沈弋废了一只手。我就知道,”言焓扭头看她,惨白的闪电衬得他的眸子漆黑晶亮,闪着一种病态的胜利感,
    “沈弋的手是她废掉的。她就是这样,很柔弱,只会拿手术刀;可如果有谁欺负她,她会狠狠让那个人吃苦头。”
    他唇角一弯,有些邪气地笑了,是骄傲,亦是自负,“阿时就是这样的女孩。”
    就是这一刻,甄暖看到了言焓的笑容,乍一看很狠厉,可从唇角到眼底埋着浅浅的笑,风清月明,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又好似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是能把人化掉的温暖。
    她以为,他真的很喜欢笑,唯独只这一次发自心底。
    甄暖扯扯嘴角,感慨他如此固执地坚守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信念;
    他有他的怀念,而她亦有她的守护。
    她昂起头,以同样的姿态维护她的那个人:
    “很不巧。我也有种感觉,沈弋和这件事没关系。他的确有很多事我不知道,但我对他的了解足够让我相信他。”
    “你一直喜欢这样催眠欺骗自己?”
    “什么?”
    “你多大了,27,28?公寓装成暖色,家里一堆玩偶抱枕,心理年龄低得不超过18岁,幼稚,不会和人打交道,极度缺乏安全感。
    你和沈弋最亲密的时候是十年前,可惜你车祸不记得。这几年你们保持着礼貌的距离,7年间你一直在国外,10个月前回国,2个月前重新在一起,至今没有亲密接触,没接吻,没爱抚,没上床,对吗?
    这就是你对他的了解。”
    他懒懒地勾起唇角,不无讽刺,“我说过,你真的很容易相信人。”
    甄暖惊愕得瞪大眼睛,没料到他竟这样唐突无礼地剖析她的私隐;可偏偏他说得全对。愈是这样,她愈发羞耻愤怒。
    风雨砸在车上像炸雷,天气这样嘈杂喧闹,他的话一字一句偏偏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你自己呢,你知道你的过去吗?他说你是跳芭蕾舞的,你想过你或许可能和他描述的完全相反吗?
    车祸后你对自身定位很迷茫;你无法和任何人确定稳定的关系,包括老师同学情人;你真有你想象地那么维护他?还是你只是想维护你不稳定的精神世界,因为没有人和事能让你安心……”
    “你混蛋!”甄暖气极。
    突然,有人猛敲车窗。
    甄暖立刻别过头去,肩膀气得在发抖。
    保安小伙子穿着雨衣探身看:“不能在这儿停车。” 手电筒光照进来,“原来是言队啊,来加班吗?”
    “嗯。”言焓发动汽车,“你辛苦了。”
    车厢内一片死寂,甄暖脸色差到极致,到了地下停车场,车还没停稳,她便推开车门,飞跑而去。
    ……
    甄暖气汹汹地回到办公室,憋着一肚子的气迅速而利落地换衣服戴手套提尸体,也不等小松回来,就自个儿拉开尸袋准备验尸。
    “验尸必须有第二人在场,你想违规操作?”此刻她最讨厌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
    言焓语气散漫,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以为意了,可她仍介怀得要死。
    “你现在不也在场,不把自己当人看?”她头一次尖酸又刻薄,非把尸袋拉开,一个人极其费力地把无脸女尸搬出来。
    言焓抱着手斜倚在门边,唇角浅浅地弯着。
    没因她的话生气,反而有些好笑。
    她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该是直来直往有气就出,碰她就咬的刺猬;而不是平日里那个怯弱躲避,戳她一下也呐呐惶然的兔子。
    他关上门走过去,轻笑着调侃:“露出真面目了?”
    “你……”她快给他气死,“这是我的地盘,你出去!”
    “我好心帮着在场作证,你却不识好人心?”简直无脸无皮。
    还暗讽她狗咬吕洞宾?
    甄暖顿时想把手术刀戳进他胸口,把他解剖了算了!
    ……
    ……
    甄暖花了足足三分钟做心理建设,让自己不要和言焓计较,不要带入个人情绪。
    言焓坐去一侧的靠椅上,扭头望向7乘7的屏幕;直到看见甄暖的白手套出现在屏幕上,才回过头来。
    解剖过程必须一直说话,让录音机记录;
    言焓坐在身边,她还真有些别扭。
    她把收音话筒拉过来,语速平缓:“11月7日,凌晨5点01分,c-lab第二解剖室,病理学研究员甄暖,死者未知,女性,身高165cm,体重495kg。
    衣服湿透,干净……”
    室内安安静静,她静下心来,慢慢地检查,很久才说一两个字,“无破损。……
    口袋内无异物。”
    言焓的目光冷静而锐利,一直跟着她的手走,在监督她有无遗漏。
    衣服上没什么可提取的线索,除了几截湿漉漉的草梗,目测和抛尸地一致。
    “枯草梗需要与抛尸地进行对比化验。”
    甄暖剥掉死者的衣物,装进证物袋。随后取了指纹,又给鞋子、脚掌和牙齿做印模。
    死者浑身赤裸躺在解剖台上,甄暖拿刀小心翼翼地剃去她的头发。
    由于死者一部分脑骨碎了,只有头皮勉强维持着,坑坑洼洼,甄暖必须极其小心细致。要把头发剃干净,不留发茬,又不能破坏头皮。
    是考刀工的技术活儿。
    甄暖精神高度集中,花了十几分钟才把头发全剃下来,不觉身体都发热起来。她拿手腕擦了下额头,把头发装袋时,发现了异样:
    “死者的发丝之间有……”她刚要拿镊子夹,被言焓拦住。
    他起身,在头发旁铺上标尺,照了照片。嘴上倒是什么也没说。
    甄暖顿感无声的责备;
    她偷偷抿了抿舌头,把尸检台上的摄像头拉过来,夹起发丝里的异物细细看:“这好像是……”
    她一时看不出这晶莹透明大小不一的碎屑是什么。
    “玻璃。”言焓望着她身后的大屏幕说。
    面对他的“点拨”,甄暖闷不吭声,把头发和玻璃一起装进证物袋,贴上标签,别扭地说:“不明物质,送化学实验室。”
    言焓散散地笑,没说什么。
    甄暖开始观测尸表:“面部损毁,无法辨识,脸部皮肤破烂;顶部多处伤痕挫伤。”
    她抬起死者的下巴,
    “咽喉处有浅色挫伤,为旧伤。”目光下移,“乳房四周有不规则掐压型挫伤,旧伤。乳头附近多处咬痕,新旧皆有。硅酮橡胶模提取咬痕。”
    言焓不经意垂了垂眼皮。分明说着不轻松的内容,可她说话天生轻柔缓慢,在凌晨寂静的封闭房间里听得格外柔顺安逸,软软弥漫过来,像天鹅绒。
    甄暖微蹙起眉:“腰部两侧,大腿内侧,会阴,膝盖……挫伤,咬痕,新旧皆有。”
    她心略略一沉,分开死者的腿根,检查,
    “宫颈三度糜烂,死前有性交迹象。”
    随即,她拿工具梳理并拔下阴毛,装入袋中:“需分析是否混有他人毛发。”
    又刮了一些稠液出来,涂在载玻片上,“需检查妇科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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