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墙壁的宫女被说得臊红了脸,跺脚道:“我是没有那份儿家世也不是圣上的表亲,说说也不成么……”忽然,她恍惚看见枫林里有人在往外走,踮脚奇道:“你瞅瞅那里,可是有个人?”
    念颐脚下急走两步,后来想自己既然被发现就索性不走了,否则倒显得她偷听之后还溜走似的,便折身一路徐徐地往花台处行走,和这两个宫女打了照面。
    她还未开口,她们就面露吃惊之色,活像吃了苍蝇想吐却不能吐似的,赶忙儿跪了下来,可请安的话到了嘴头又犯了难。早就听见风言风语说是太子妃仍在宫中,如今这不就是么,太子和沈氏被拘禁了,这一位倒活得好好儿的——
    宫人心间自是鄙夷,底下人风传的话大都隐晦难听的很,譬如先太子妃早便暗地里勾搭了皇帝云云。在宫里当差,自然是无人敢指责当今圣上半句不是的,是以被安生留在云钦殿的太子妃就成了流言里的活靶子。
    “起来罢,”念颐在石凳上坐下来,整了整膝襕,眉眼间闲适舒缓,“今年的秋天真好,云钦殿里的菊花早早儿就开了,五彩缤纷的,圣上特别中意。”
    中意与否,她们安能知晓?
    两个宫女心思转动,也是听出了太子妃的意思,收起面上没掩住的鄙夷赔笑道:“皇上待…待您真好,放眼整个□□,再找不出第二个呢。”
    “是是是,太子妃您是独一份儿!”说完又想咬舌,“太子妃”这称呼如今真是烫口。
    现在再拍马屁委实晚了,念颐摆摆手,心里却更是认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果然世人难以容忍她和须清和的关系,因为哪怕就是她自己,也是尴尬的。
    舒了口气,想起这二位宫人先前提及的梅初吟,总归无法不在意,念颐僵硬了一会子,笑着问道:“刚儿听见你们说梅姑娘今日在宫里,莫非,她果真要被封后了么?”
    两个宫女不敢扯谎,只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来,“奴婢们都是自己乱猜测,哪有个作数的,近日,确实频繁见梅姑娘入宫拜见太后娘娘,且太后娘娘宫中传出要为皇上立后的风声……”
    说到这里停下来,觑了觑太子妃顾氏,见这位面貌娇美的美人不似个平常的绣花枕头,她眸中虽则含笑却暗含压迫一般,便只得继续说道:“奴婢们私下议论着,太后娘娘想必是极为满意梅姑娘的,因此上,皇后的人选就不难揣测了,圣上至今毕竟未曾娶亲,过去又是同这位表妹有过婚约——”
    见势不对,便不再说了。
    念颐也觉得她们的话甚是有道理,须清和与梅初吟在一起,世人眼中就是郎才女貌的人物,总好过与自己扯在一处,徒徒有损他的名声。
    “好了,你们散了吧。无事还是不要在背后说长道短,今日是遇见我,保不齐下一回就是旁人,可没有我这样好说话。”她笑微微的,那两人相视一眼,谢了恩磕头后迅速撤离。
    念颐看着她们慌不择路的样子,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在原地坐了一会子,思绪纷沓而来。
    目下里看,太子的事横竖是管不了了,也不该不识相地插手。想来,应当不致死的。另外,沈氏之前有意毒害她,死有余辜,自己既然大难不死活下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便当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这座皇宫太大,太广,空得让人落寞。若是能离开倒也好,抛下一切六根清静,离得远远儿的,就不会知道须清和迎娶皇后时的热闹了——念颐是明白人,皇帝封后是大事,不是须清和一意孤行能够做得了主的,更何况,便是没有梅初吟也轮不着她,除非时间倒转,把她嫁给太子的一切痕迹抹去。
    ******
    日头渐至西斜,火烧云缭得天幕西边黄橙橙一片,不知名的黑色鸟儿扑着羽翅掠过一座座楼阁亭台,念颐的胳膊从石桌上往桌角滑倒,一秃噜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
    恰逢须清和从议事堂摆驾回云钦殿,今儿朝中老臣发难,先是就先太子一事大谈特谈,怎样处理须清止在老臣之中争议很大,一方坚决要处死,另一方则建议终身□□。
    他要做明君,弑兄之事即使有此念头也决计不会在朝臣中表露出来,而懂得察言观色的必然窥出圣上心意,因而几番大力建议处死太子,将太子与沈氏谋害先帝的罪名落实。只是,另一方顺藤摸瓜,必然自然而然牵扯出太子妃顾氏。
    皇上金屋藏娇,此等大事难以隐瞒肱骨大臣,圣上的脸面还是要顾惜的,没人敢在嘴头上直言圣上作为弟弟不该觊觎兄长之妻,但是暗下里施加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直到皇帝自己甘愿放下那些不容于世的念头。
    杀兄弟弑太子,不是不能,太子与太子妃视为同体,焉能留一人苟活?
    须清和在落地罩前负手踱步,如若不是耐着性子做这帝王,以他平素心性是不会顾虑那帮老家伙言论的,现下他们咬紧了念颐的身份为难他,抬出了江山社稷,仿佛他娶念颐为后整个国家便要顷刻间覆灭一般,实在叫人可笑,又另人可恼。
    喜珠跌跌撞撞走将进来,一跨进门槛就“噗通”跪下,须清和蹙眉看过去,不悦道:“她人呢?”
    喜珠双股战战,适才一见着圣上便看出他今日心情欠佳,现在他想见她们姑娘她却不在,那腔子火气一忽儿就蹿高得不可收拾。
    “回您的话,我们姑娘…姑娘她上午说成日在屋里呆着憋闷,就外出去走走,只散散便回来了……”
    “散散么?”
    须清和冷哼,径自在圈椅里坐下,他执起琉璃盏摆弄,目光却透过层层珊瑚珠帘望向殿外天色。霞光万丈,橙赤色的光线照得院中菊花变了颜色,瞧着鲜艳却莫名叫人厌烦。
    他身边常跟着的方化见主子如此情状,便把拂尘甩了甩落在一边臂弯内,摆出了架势颐指气使起来,“顾姑娘是上午出去的,这会子却是什么时辰了?”阉人的声音大都尖利刺耳,刻薄人的时候尤甚,“你们奉命侍候,这么久了不见人难道不晓得出去寻么?!”
    喜珠头埋得更低,不敢出声解释,心话儿说海兰和采菊就是出去找去了,这不是都还不曾回来么。自己说出来只会更给皇上添堵,显得她们这几个跟前伺候的人无能,要是被打发到别处去就惨了,还不如从前住在侯府里的日子安稳。
    她不接话,方化便气起来,以为这小丫头是瞧不起自己,背着皇上瞪起了眼睛,正要变本加厉地喝骂,须清止却放下琉璃盏,垂眸吩咐道:“行了,把这丫头拖下去,杖责五十即可。”
    方化得意道了声“遵旨”,底下跪着的喜珠心里重重一沉,小脸发白,惊吓之余连磕头求饶都不会了,被入殿的宫监一左一右抓住了胳膊往外拖。
    海兰和采菊正好回来,慌忙要入殿求情,方化哪里肯给她们机会?他是巴不得太子妃顾氏和她这几个丫头都消失才好,连日来皇上操心的事够多了,还要添这一项,朝中元老们已然极为不满,长此以往必成祸患!
    他固然是因自己没了根儿对男女之事缺乏体悟,却也晓得红颜祸水的道理,想着,朝地上狠啐了一口,道:“来人,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丫头一道儿押过去,统一杖责五十!”
    宫里头打板子是有讲究的,力道大小全凭吩咐之人的口风动作,施刑者依照判断再看是不是留个活口。
    方化这意思自然是打死勿论,底下人领命便上前欲要扣住海兰采菊,她们怎么肯,挣扎着闹起来要见圣上,方化急了眼,直接一巴掌招呼过去,“还不快把人带走,晦气!”
    不到这时候海兰都没看出来原来这位御前的公公如此看不惯她们,可想而知他对她们姑娘也是同样态度,联想到听到的一些传言,此番太后属意梅家小姐为后,她们姑娘想来不会有机会……
    如今这也不打紧,只是怕是不好放任这等小人成日在御前挑唆,再不然,她们姑娘还是离皇权越远越好。
    被拽着强行走了几步,海兰忽然望见从甬道穿过来的方元,虽说知道方元与方化交好,但这种时候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她高声唤他的名字,直把方元引了过来。
    方元长久以来跟在须清和身边,乍见这阵势还不解,再一看方化的嘴脸便明白过来。他扬声叫停,扯了方化到一边低声耳语道:“你敢是疯了不成,这几个都是那位的贴身丫头,老话儿说打狗还看主人呢,你却打算如何收场?”
    方化不屑,“你小子少自作聪明,这是我要下那位的脸么,”他朝正殿的方位努嘴,“圣上有气没处撒呢,回来找不见顾氏不痛快,拿她的丫头置气,轮不着你插手。”
    这话方元只信一半,他看向海兰,海兰脸皮白净,此际泪眼汪汪的,他不禁就有点儿脸红,咳了咳道:“少扯皮,我看是你要杀鸡儆猴——”
    他们这厢正说着,念颐却从宫门外进来,她心情也不好,耷拉着眼皮朝正殿走,汉白玉台阶才迈上去一步就在余光里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蹙眉看了又看,再望向殿中,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方元和方化看见她表情各有不同,还是方元机灵,他稳住方化三步并作两步迎过去,笑道:“您回来了?圣上在里面等着呢……”
    念颐眉头攒的更紧了,“你们这是做什么?她们犯了什么罪?”
    方元正要开口,方化眉毛一扬抢先道:“哟,可不敢当,奴婢是奉陛下的旨意——”
    “那就劳烦公公在这里等着。”念颐横眉冷目的,打断了方化便牵着自己裙角直接上了台阶。
    殿中博山香炉散着一缕缕龙涎香,隔着门都能闻见。
    门口宫女屈膝行礼,垂眉敛目打开半阖的隔扇门,念颐整了整衣袖,端端正正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后门又被无声无息关了起来。
    须清和却不在正殿,念颐看了看,脚步匆匆往西里走,拨开珊瑚珠帘,她看见他半遮挡在书架后的身影,明黄的颜色,手中握着一卷书,面容平静温和。
    他仿似才注意到她,把书安放回书架原处,微微莞尔道:“回来了?”
    念颐沉不住气,起先不说话,不一时站到他身侧,启唇竟是质问的口吻,“她们犯了什么错,做什么叫人罚她们?”
    “朕只吩咐杖责一人。”须清和平静说着,显得很是无辜。
    “都一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他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他如今是皇帝了,一国之君,可了不得,不知是有什么不快活的事,回来竟然拿她的人撒气,还不如直接找自己。
    念颐左右看了看,想收拾包袱带点衣服直接走,念头才起,突然悲哀地发现这里没一样物事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她又气又恼,一屁股在软塌上坐下来,“…我什么都没有……!”
    他坐在对面支颐把她望着,不疾不徐回复,“念颐有朕,还不够么?”
    说起这个才是她忿忿的,嘴巴咧了咧,到底是没忍住,“你从来就不是我的,过去不是,未来更不会是。”
    须清和轻笑一声,“你总要和我闹脾气。”
    他并不晓得念颐出去一趟把他母后要给他立后的事都弄清楚了,起身掸了掸衣摆,回首道:“过几日我带你出宫透透气,这样,你欢喜么?”
    ☆、第70章
    她并不是认真要同他闹,须清和是一国之君,是陛下,惹恼了他,高兴的只会是等着看热闹的旁人。
    可是以念颐目前的心境,她是没有那份辽阔的玩耍心情的,像她这样不堪尴尬的身份留在皇宫里究竟算什么呢?连名分位置也没有,可怜见的。
    想到宫中的流言,方元、方化的看法,民间可能会出现的不利于须清和的风言风语……
    他还愈是这般捧着她待她好,她就愈是无地自容。
    “想什么?”
    他在她面前蹲下,明黄惹眼的龙袍铺陈开来,龙爪张牙舞动,恍似有生命。念颐看了一会儿,两手握住他的手指,慢慢收拢,嘴角僵硬地轻轻抿起,“念颐想求您一桩事。”
    须清和显然是误会了,立起身向外道:“来人,传方化进来。”
    他说完嘴角携了抹笑弧,惬意地捏了捏她小巧晶莹的耳垂,念颐满面疑惑,等方化进来后才发觉他果然是不晓得她预备说什么,要是猜着了,这会子别说是笑,保不齐已经掀桌子了。
    不过,就算料得到他听到后的反应她也要说,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了,他们的事就这样放任下去一点儿也不好。
    却说方化提溜着小心进来,一路半垂着首,到了西侧间直接跪了下来。
    按说又不是今日头一回见到圣上,不必要行此大礼,但他因忌惮念颐,怕这路数不明的女人给自己下绊子,是以谨小慎微,心脏跳得飞快。眼角里觑顾念颐,发现她正看着自己,陛下站着,她却坐着,腰板倒是挺得笔直。
    老实说,如若不是顾念颐这太子嫡妻的身份,他自觉还是很瞧得上她的。
    毕竟顾氏系出名门,礼教和容貌俱全,又得圣上喜欢,只可惜,有道是好女不侍二夫,她不想跟着太子一系陪葬没有错,却不该攀住一国之君来做自己翻身的筹码,救命稻草被她拖下了水还会有原先的效用么?届时万民所指,她当如何,有这般的心眼子,不免叫人不耻。
    须清和扫了方化一眼,下巴往殿外抬了抬,都不必说话,方化就明白了,“奴婢知道了,这就放了喜珠。”
    念颐望着面前男人颀长英伟的背影,眉间拢起细微的愁绪,她猜想,须清和起初处罚海兰等人大抵是因心情不佳,而能令他心情不佳后处罚她侍女的事情,约莫是与她自己有关,无非是立后之事罢。
    她是真的相信他愿意立她为后,愿意待她好,他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可是,要做到那些太难为他了,她不想看他承受那么多那么辛苦,发脾气也发得隐晦。
    “好了,别再拉着个脸了。”须清和坐过去揽住她,念颐怔了怔,他提唇道:“你想透气,后日秋猎我便带你同去。”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也是,散散心确实好。”
    走到门口的方化耳朵尖,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眼中滑过一抹异色,迅速开门走了出去。
    “……秋猎是你们男人的事,我连马都不会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念颐抬眸,浅浅笑了笑,心跳却如擂鼓,踌躇着道:“其实,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秋猎的事须清和不会勉强念颐,但他观她神色心中无端有种预感。
    他确实比她想象中要更了解她,更漏响了响,须清和长眸微微转冷,指尖又去碰她的耳垂,捻了捻,曼声道:“如果与太子有关就不必再说了,噢,关于念颐自己的也不可以。我不听。”
    “你——”她不能理解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别开脸道:“你放心,我不会不自量力为太子求情,放了他是养虎为患,会害了你。”她语调忽而缓缓的,像南方柔情绵密的春雨扑在面孔上,“兰卿,你如今是皇帝了,可我还是你皇兄的妻子,人人都知道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人人’里亦包括你自己么。”
    “我?”
    她短暂地呆了呆,须臾立即颔首说是,“打从进宫后我就明白了,一个土坑对一个桩子,如果太子殿下是土坑,那我就是他的桩,你也会有自己的桩。他当初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我,可是回想起在东宫的日子,须清止对我很好,他把我放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对待,我不说去陪他,却不能在这时候和你牵牵扯扯。”
    须清止有些发懵,他听她这意思,竟是第一次意识到顾念颐这牢固的三从四德观念,除此外——
    他扳过她的下巴和自己对视,眸中带着隐藏得极深的探究,“你到底要如何,从什么时候起的?”
    什么从什么时候起?
    念颐不懂须清和要做什么,她看的见他的不悦,却不明白为什么。暗忖他是猜出她要提出自己离开,看这反应,没有立时翻脸掀桌子已经很不容易。
    念颐也难过,她喜欢他啊,可是事实是她配不起他了。嘴角弯了弯,看起来惹人怜爱又讨好,忐忑地道:“你不要生我的气,你听我说,我只是想回家,和太子没有半分干系的。”
    他显然并不相信,须清和在这方面心眼极小,况且他不是圣人,自己心尖上的人毕竟曾是兄长的妻子,他不怀疑须清止对念颐做过什么,却疑心她耳根子软,年轻不经事,别人对她好上几分她便感恩戴德,分不清什么是感念,什么是爱情。
    他手上用力把她推倒,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面颊上,念颐眼角紧跟着抽了抽,却听他突兀地道:“朕还没有孩子。”
    “……你都不曾成亲娶妻,怎么会有孩子?”她嘀咕着,“有孩子的话才可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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