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验证,如此才好图后继。
    心念频转,贤妃便含笑看向了念颐,“过几日嘉娴公主将及笄,说起来,念颐今岁也十三了吧,你与太子的婚事既然已经定下,明年备嫁,后年你十五岁,及了笄,便好同太子大婚了。”
    念颐温声应个是,听了贤妃的话才想起来嘉娴公主和自家六哥哥的事,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委托,她断没有办砸的道理。至于与太子的婚典,这不是她说了算数的,成与不成,两个人有没有缘分,都是天意。进了趟宫,她已经能看得开了。
    贤妃道:“嘉娴这孩子也是我眼瞧着一步一步走过来,心眼实诚,不娇气,与你想必投缘。我看及笄完的隔日念颐竟是陪着嘉娴一同往轻舟庵为好,一则来日你们的关系不比现在,二则,你们年纪相仿,一处游玩做伴也可更尽兴。”
    “这个……还是要看家里人的意思。”念颐从前番起便觉出贤妃的古怪,她如今对自己和颜悦色,她看到的却只有虚假,不禁道:“娘娘不知,家中老太太若是同意了,我才能够去呢。”
    “老太太素来疼你,岂有不应准的。”贤妃和念颐一起往外走,间或道:“还是去一遭吧,趁着尚在闺中年纪又轻多出去走动走动,别到了我这个年纪才后悔,念颐瞧着我光鲜亮丽,实际呢,嫁进皇宫便等同和外界失了联系,连朝阳门的门缝我都瞧不见……”
    刚才还怀疑莫氏的用心,听到这几句念颐却不禁放低了防备。贤妃说的很是,或许她当真只是有些感慨吧,等来日自己也住进东宫,过的就也是贤妃这般的日子了。
    ***
    回家后,念颐吩咐喜珠去外院打听洲六爷归家不曾,喜珠又支使下面的粗使丫头。
    一来二去的,等消息回来时念颐早已沐浴完侧卧在床上了,喜珠打帘进来,见姑娘面上遮着芭蕉美人纨扇,窗外蛙鸣声声入耳,她热得光着膀子,薄被也被蹬在床角,呼出的气从纨扇边缘透出来,搅得额角碎发不规律地左右颤动。
    “你才回来,姑娘说你再不回来她可先睡了,天气这样热,她说她睡着了才最舒坦。”海兰边说边把雾一样的纱帐向两边勾起,念颐闻声支起身来,眼中并不见睡意,“怎么样,六哥哥在家里么?”
    喜珠笑得眼角盈盈,接过纨扇为她打扇,“在呢,昨儿便在家中了。大老爷说了,六爷读书不上心,咱们家也不缺他一个大学者,过些时候要找份差事与他,再说门亲事,只说是,‘是时候收收心了!’”
    念颐支起了下巴,宫里皇后娘娘既是有那般的打算,未必家中就无人知晓,她白日里见贤妃是晓得的,那么想必大太太心中也有数吧,只是,这么大一桩事,怎么仿佛并未和大伯父通气的模样。
    他们闹变扭了么?
    想想觉得自己是想岔了,便不曾继续下去。罢了,择日不如撞日,念颐从床上爬下来,吩咐穿衣,紧接着,便一路往外院顾之洲住处去了。
    途经垂花门附近的假山处,有守夜的婆子四五个婆子经过,灯笼摇曳光线晃动,念颐不知哪里不对劲,忽然闪身避进了假山里,等婆子们走过了,她才舒出一口气。
    毕竟天黑了就是入了夜,各处都快要落锁,她要是这么招摇被守夜婆子们撞见,来日天明报到大太太那里,又是一桩事故,也是能避则避了。
    远处草丛里短促的虫鸣声响了响,蓦地很快就奇怪地止息,依稀是有人来了。念颐跨出去的脚机灵地收回,正埋怨婆子们去而复返,那边却响起六姑娘的声音。
    “……衡哥哥,你便同我说实话罢,我思来想去,你对念颐的态度实在是很古怪,加之今晨我在母亲屋外听见的……”
    这声音一时响一时轻,念颐听得累,但是么,人都是对自己的名字极为敏感的,她打包票自己一定是听见了“念颐”二字,还有“衡哥哥”之类的字眼,如此说来,现下与顾念兮在一处的人是她五哥哥么?
    有道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念颐纵然好奇,眼下也不打算继续听这飞来壁角。她蹉着步子一点一点地往假山外挪,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不受控制地往她耳朵里钻。
    顾之衡道:“你信便信,何必来我这里扫听。你便确定你今晨从你母亲处听见的全是真的,而不是你紧张听错了。”
    他的声音不复同她说话时的清冷,此时隐隐有几分不耐烦,念颐很了解自己这个哥哥,她忽然好奇,到底顾念兮早上听见什么了,是和自己有关?
    顾念兮又道:“六哥哥这话不对,这样的事我如何敢听错,我只问哥哥一句,兴许你心里清楚,兴许你也是一直蒙在鼓里,哥哥给我个答复——”
    “谁在那里?!”
    顾之衡的声音骤然一厉,惊得顾念兮戛然而止,她转过身往假山处看,瞧见一抹白色的人影。
    “出来,还要我再说一遍么?”顾之衡寒声道,嗓音里像是结了冰碴子,把六姑娘向后推了推,自己大步向前。
    念颐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直很害怕哥哥。从小他在她心中便是不一样的地位,眼下倒仿佛她在偷听一般,她觉得委屈,可还是走出来半步,弱弱道:“是我,我是…路过……”
    走向她的高大身影停顿下来,顾念兮却浑身一震,“小孽种”三个字在她嗓子眼里卡了卡,几乎就要宣诸于口,临了突的被顾之衡转身横了一眼,到底没能说出来。
    “你不是厌恶她么?”她皱眉,指向念颐,“这么多年谁不是看在眼里,不单是你,还有二老爷,你们不都厌极了她么?你们说不出口,我来帮你们说,这样不好吗?”
    “六姐姐……”念颐握了握手掌,亲耳听到念兮这样描述父亲和兄长对自己的态度,所谓的“厌恶”,即便是事实,也叫她分外难堪。
    好在这昏暗的天光,总算给了她几分依赖。
    夜太黑,视觉的模糊让听觉更灵敏,顾之衡听出念颐话音尾部些微的颤抖,胸臆里忽而拥堵。
    曾经他无数次想把真相告诉她,可每一次都没有。
    “念颐,回去睡觉。”他依旧没什么好气,说完这一句就踅身看着顾念兮,沉声道:“六妹妹也回去罢,今晚你说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想起母亲的愤怒和泪水,再亲眼看见顾念颐这个孽种,念兮脑子一热,猝的快步越过顾之衡停在念颐身前,借着远处长廊上飘摇的光,她无比精准地盯住了她的眼睛。
    “姐姐有什么事?”
    顾念兮扬着唇角,亲切地道:“念颐,听说你今日受召入宫了。”
    她点头,她继续道:“十二妹妹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念颐知道这个六姐姐仿似对太子是有些真心实意的,不单单是针对她“抢”走了她的太子妃位,便硬着头皮,很轻地颔首。
    “你知道么?姐姐原先是羡慕你的——”
    听见顾之衡走过来的脚步声,顾念兮忙加快语速道:“今日我才知道什么是天意,念颐,以你的身份,别说是太子,便是现今的八殿下、九殿下你也攀附不上……哦,不对,只怕你得远远离开京城才行,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谁却肯要你呢?”
    “六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头没脑被这么冷嘲热讽一顿是个人都要光火的,念颐要不是瞧在她是姐姐,她是妹妹,只怕就决心自此话都不同她说一句了。
    顾之衡抛除最后的犹疑,一把将念颐拦在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着这个妹妹,似乎…真的只是出于身体的本能。
    “六妹妹说完了么?说完就回去休息,别叫我生气!”
    顾念兮恨恨地捏起了拳头,暗忖有衡五爷在她占不了便宜,也就只能作罢。
    不过,他的反应很令她吃惊,原就不指望他和自己站在一条阵线,可至少他应该是沉默的,却怎么会帮她呢。
    帮这个小孽种……?
    见六姑娘走了,顾之衡道:“你也回去吧,不睡觉在这里乱转什么。”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念颐脑子里翁翁直响,试探地牵了牵他的袖子,低声问道:“难道我不是你的妹妹吗,我不是爹爹的女儿,所以一直以来你们都不喜欢我,六姐姐才说我身份配不上承…配不上太子殿下……”
    微弱的光镀在人面上,把一切都变得神秘。
    这一回他没有甩开手,而是低头看着她。她其实有一双动人的眼眸,安谧如水,从小到大一直对他饱含依赖与信任,不论他怎样恶言相向,她都像一块撕不掉的狗皮膏药,扔掉了,还会黏上来。
    “念颐,你近来似乎不大愿意见到我。”顾之衡勾了勾唇道。
    这或许不仅仅是岔开话题。
    念颐没有和他计较,意外他今天和自己说话时的神情语气,简直是梦想中才有的场景,唇角不由得漾出一抹笑靥,道:“我不想再叫你为难,我是说,哥哥若是不愿意见我,我还偏偏一次次找你硬是缠着你,只会叫你愈发地讨厌我,我不想最后变成那样。”
    他没有开口,看来也是默认自己讨厌她这个事实。
    念颐抿了抿唇,心中说不上确切的滋味,不是心酸,也不是心痛,只是觉得有点委屈。
    “我不是讨厌你。”顾之衡倏地道,他眸中沉淀下来,一团无望的漆黑,“相较于你,我真正讨厌的是母亲。”
    ☆、第43章
    沉寂如墨的夜色围涌上来,念颐乍听顾之衡的话,脑海里嗡鸣一声,只觉不真实。
    她从没有觉得哥哥对待母亲会是这样消极的态度,见他如此,她突然强硬起来,眉间皱起道:“哥哥这话我却听不明白了,娘亲生了我们,没有她怎会有你我?你讨厌娘,又讨厌我……你真是个怪物!”
    时间仿佛凝结了一瞬。
    顾之衡冷声道:“你知道什么?你不过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生活在老太太一力撑起的平和世界里,父辈间的暗争她不知,自己的肮脏出身她不知,母亲…母亲亦是为她而亡,临死前也没个交待,父亲和大伯之间的纠葛更是叫人心悸,凡此种种,她可曾有半分的体会?
    顾之衡不愿再多向她提及,念颐今生已是如此,父亲的意思,目前是一力支持她与太子的婚事,麒山王那头的线断便断了。如此,念颐的身世就愈发不得向外透露出丝毫,既然已经掩藏了经年,不如就让丑陋的真相永远不见天日。
    夏夜的风极轻,极缓,掠过竹林带来丝丝凉意,念颐却觉得凉意沁骨,她拢紧了肩上的鲛纱刻丝烟罗衫,转身道:“我本就是什么都不知的,哥哥不告诉我,我如何得知?”
    她这样略带嘲讽的声气入耳,叫顾之衡觉得她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忽听她又道:“哥哥回吧,我眼下要往六哥哥处去,就不和哥哥多说了。”
    话毕扬长而去,他第一次有了看她背影缓缓离去的时刻。
    思及她要找顾之洲,他忙几步抢上前去,口气不善道:“这个时候你去做什么,虽说还不到及笄的年纪,到底也该明白个中道理。”
    “怎么了?”
    “你现下去,就不怕他房中有人。”
    “凭她什么人?我若去了,自叫她走便是。”念颐是存心要和顾之衡拗着来,她原先只是去看看就回来也成的,他这么一说,她还非去不可了。当下里欠了欠身,绕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逶迤而去。
    走得远了,不见顾之衡追过来,念颐也不觉得如何,沿着长长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沿途各处屋檐下的灯笼光线微微,照得脚下的路亦是模糊不平,真好比未来的路,看似清明,实则有双无形的手在拨弄着,把她向未知的方向推搡。
    顾之洲的院落在外院西边,临着一处水阁,白日不觉得如何,稍入夜了过来这里,却可望见光明璀璨的波光,灯影月华倾在水里,仿佛一池碎裂的南珠。念颐俯身在水边拨了拨,身后有人道:“这个时辰了,念颐因何过来?”
    一听便是顾之洲的声音,她忽然掬了满手的水踅身往他身上洒,还道他会避过去的,没成想顾之洲原地不动,那张辉映着湖水的脸少顷间湿了半张。
    水珠在下巴上涟涟不去,他抬手随意地抹了抹,嬉笑道:“别是又在你五哥哥那里受了气,倒来寻我的不是。我是你的受气包么?”
    念颐如今对顾之衡的态度是回避的,随口几句就敷衍过去,甩甩手上的水,俏皮地道:“六哥哥,你上一回带我出去玩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还说要时常带念颐出去走走看看的,可见都是骗人。”
    他眼眸子转了转,须臾笑道:“你想去哪里?”
    念颐抬手比了个“四”,“四日后,我想和哥哥去轻舟庵,去看莲,你可答应?”
    顾之洲眼里闪过一抹幽思,两手向后背起,踱了踱步方道:“可是我听说,三日后嘉娴公主办及笄礼,翌日便要往轻舟庵莲台而去。”
    他真是什么都知道呢,念颐展颜而笑,觉得公主和六哥哥之间很有意思,“那又如何,哥哥只说去还是不去。”
    顾之洲向着望不到顶头的天际眺了眺,低头笑貌栩栩,“举头望明月,不日赴莲台。”
    念颐心知这是有意去的,扁嘴笑话他,“大伯说你学问上不用功,原来都在歪诗上花心思了,”想了想,忽道:“哥哥晓得六姐姐是怎么回事么?她仿似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假山处的话在脑海中已经不再清晰,然而当时顾念兮咄咄逼人的口气和嘴脸她却忘不了,绝不是太子妃之位让素来以端庄示人的顾念兮抛却形象,她必定是突然得知了一桩事,且这事亦是顾之衡所知的,与她自己相关,而他执意瞒着。
    顾之洲不大在意家中姊妹兄弟间的相处细节,这时听念颐如此说,他只能宽慰她道:“许是你被选作太子妃,她心中不快,倒是不必介怀。”顿了顿,道:“太子昔日对陆氏情深,如今却愿意娶念颐为妃,这是你的福气,我早说过,我们念颐福星高照,一生都必然顺风顺水。”
    她嗓音嗡嗡的,“哥哥也觉得太子是个好归宿么?”
    他眉毛一抬,“不然?太子乃储君,来日登基大宝,届时你是什么?”
    自小相熟,他知晓她的脾性,便慢慢又道:“人这一辈子,要寻一个你倾慕的,又能最终走在一起的人何其难,哥哥说的对么,何况你的婚事已经定下,天下皆知,也该收收心了。”
    “再一个,”顾之洲难得有正经的时候,当板起脸来,这副样貌神情同不苟言笑的侯爷相似极了,对念颐道:“咱们家不是世袭的爵位,到我爹这一代已是最后一世……我也不该把这些事说与你,平白加重你的负担,只是念颐,你要晓得,若是一朝你为国母,往后于家中自然是莫大的助力,顾家人在朝野的地位亦会愈发稳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将承担起的责任,过去念颐年幼,又从不曾想到太子会同自己有任何干系,如今听哥哥切切的语声,只觉得自己同须清和间的感情,当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飘渺无依,与家族大义相比,相形见拙得不堪一提。
    “我知道的,就是随口问问,你不要担心。”念颐拍了拍哥哥的胳膊,笑道:“那就说好了,几日后赏莲,不见不散。”
    顾之洲嘴角笑意隐隐,在她离开后却沉默下来。念颐今日进了皇宫,回来后便有此一说,想来必然是宫中授意。而嘉娴公主之于他,只是浅浅的一幅剪影罢了。
    往日虽言行不拘,真正大事临到头上,他的头脑却是清醒的。横竖若是宫中真有将公主下降的意思,他便推却也是徒劳。
    既然结果已定,倒不若敞开心扉,让自己的人生少一些委曲求全,多一些诗情画意。
    顾之洲是这般洒脱的心态,念颐晚上和他聊了一聊,整个人亦是“醍醐灌顶”。
    她想自己并没有那么爱恋须清和,依恋到非君不嫁的地步,有一丝庆幸,可以抱着这样朦胧的心绪嫁给太子,不是戏里肝肠寸断却天各一方的佳偶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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