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楼下点满了宫灯,两排窈窕的宫女侍立着开出一条路迎接老太后,众人紧随着,妃嫔们都忍不住叽叽喳喳,毕竟望星楼平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随意进出的,今次有这样的好机会,许多人早便巴不得了。
    念颐也是诸多兴奋中人的其一,侍女们都被留在楼下庭院中等候,大大小小的宫妃们也陆陆续续进去各自赏景了,海兰仰头望了望这高高的九层楼,仰得脖子泛酸,意外感叹道:“这楼这样高呀,若是从楼上摔下来,还不把活生生的人摔成肉泥饼子了……”
    念颐心不在焉地说是,忽然抬手在海兰两只眼睛上一抹,接着就把手掌覆在自己眼皮上,海兰不解,她却摇头晃脑地道:“你没有机会上去,如今我借了你的眼睛,一会子我在上面看到的,就等同于是你看到的。”
    海兰微一怔,须臾整了整她的衣襟道:“姑娘自己看就是了,楼上高,您千万小心些,不要去得太偏。”
    她也不过只大她几岁,却要拿她小孩子一样拿照应,念颐心中不以为意,嘴上还是满口的应承,话毕踅过身,提着裙角小跑着进去了。
    望星楼内雕栏画栋,脚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呜鸣声,连扶手上都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念颐走到楼梯半当中,向前看向后看都是一个人也没有,背后是一团鬼魅一样的黑暗。
    她心里无端发起虚来,要不是因为适才和海兰说话耽误了工夫,这会儿就不会一个人落后在这里了。
    拾级而上,不想连着爬到了五楼都是空无一人,她已经气喘吁吁,不过倒是不害怕黑暗了,楼中日常都是有宫人负责打扫的,空气中没有丝毫尘埃的味道,反而是一种富贵的暗暗香气在鼻端流动。
    念颐转动视线,跑到窗前俯看下去,楼下的人密密麻麻的都只像蚂蚁似的,灯火杳杳,最喧哗的人声皆是远远的,她身后漫地的帘幔在夜风的吹动下前后鼓动,影影绰绰,念颐听见悉索的小动静,不十分鲜明,但是她转身张望,总觉得帘蔓飘得诡异,仿佛某一时便会从中蹿出个黑影来。
    “有人吗?”
    念颐试探着问,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她又凝神注意了一会儿,这才放下防备,总觉得自己不该疑神疑鬼的,倒像个胆小鬼了。
    正预备走向角落的楼梯,忽然听见另一边传出“咔”的一声,这回她确定自己听得清清楚楚,绝不是错觉,不由心想原来当真是有人,可是会是谁呢,是念芝躲在这里要吓唬自己么?
    她壮着胆子走过去,“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回应她的是一团空气,还有从很高很高的楼上,女人们忽而扬起的笑闹之声。
    念颐这会儿距离大开的另一扇窗户已经很近了,窗外乌沉沉一片,背着光,连树木也无法生长到这里,她略瞥了一眼,注意力就又转回去,可是突然间却是从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一只粗砺的手捂住口往边上拖去!
    风起得更大了,整层楼的帘幔都剧烈飘动起来,念颐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那人把她把窗边上一提,居然是要将她从此处推下去!她惊骇到无以复加,半个身体都悬到半空中了——
    楼底下是望星楼的另一面,黑沉沉的空无一人,她的头发都笔直垂下去,不知是否是方才挣扎时松动了发鬓,一只玉钗猛然从发中跌落,很快就淹没在黑雾里,连半丝碎裂的声响都听不见。
    念颐心如死灰,后面那人还在把她往前推,她瞠大着眸子,身体僵硬,她想自己马上就要如那只玉钗一样死了……!
    惶惶中须臾的时间也流逝得极慢,耳边一片尖利的耳鸣,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念颐闭上眼,连勉强撑着窗格一角的手指也松弛下来,可是倏尔间,不知是否有人唤了她的名字,紧跟着,那股丧心病狂到势要置她于死地的推搡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暖的手,来人托住了她的腰一举将她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念颐双脚着地时还犹在梦里一般不真实,腿上一软,就被来人搂紧在怀里。
    “不怕了,不怕了——”他抚摩她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安抚她。
    念颐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她连分辨这人是谁的精力也没有,只是凭着本能紧紧地向暖源靠近,因为知道安全了,眼泪也后知后觉从眼眶里溢出来,然而并没有一星的啜泣声,她还在巨大的惊颤中走不出来。
    须清和低头看她,蒙昧的光线里那张小脸惨白无比,遍布着晶莹交错的泪痕,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样在意她,稍事调匀了呼吸,须清和放柔了声音温和唤她道:“念颐,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有我在,你抬头看看我。”
    念颐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又紧了紧,她吸着鼻子迟疑地仰面看他,眼圈红红的,泪影朦胧,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你啊……”说完觉得不对,咬了咬唇改唤他殿下,只是她仍旧觉得有哪里是不对劲的,却是什么呢?
    由于在思考这个问题,念颐转移了注意力,渐渐好像也就没那么颤栗了,只是整个人有点迟愣愣的,他只道她仍是害怕,一面温语安抚,一面蹙眉望向适才那人消失的方向。
    不妨念颐忽地道:“你能站起来?!”
    她简直是满面惊骇,抬袖抹了把眼泪便推开他站远了一些观察他的腿,是了是了,从方才起她就暗道奇怪,这个救了自己的人是承淮王须清和,竟然是须清和,为何是须清和?是谁也不该是他才是么!
    念颐潜意识里已经不再那么和他有距离感,她不自觉地又忘记称呼他殿下,看稀奇似的围着他左一圈又一圈,红红的眼眸里迸发出鲜明夺目的惊喜来,由衷道:“太好了,你的腿原来无事,我一直觉得可惜呢——”
    须清和提唇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松懈,她这样活泼没有丝毫芥蒂地同他说话还真是从未有过,正要开口,不想念颐望向了窗边,她眼神又空洞起来,他索性挡住了她的视线,道:“还看什么,再想做一回飞人我也可以成全你。”
    “你……”念颐把眼神停留在须清和面庞上,他说着这样的话,面上神色却温柔的很,她一看再看,不禁抿着嘴角垂下脑袋,脚尖在地上磨了磨,“口是心非。”
    “什么?”他听不清晰,探身来看她低垂的脸面,念颐鼓鼓腮帮子不耐烦地推了推他,只说没什么,一时想起来,脸上一震,问道:“那个人呢,在哪里?你抓着他了么?”
    死亡线上走了一圈,她自觉再没什么好顾忌的,撸了撸袖子,把脸一横东张西望道:“那人在哪,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真是,竟然欺负到她头上来了,不不…这不能算是欺负,这根本就是要她死,绝对没有这样的恶作剧的,定然是有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从这楼上推下去……只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招惹了什么人,需要别人如此可算是兴师动众地来害她,稍稍一细想便周身发凉,仿佛楼阁的黑暗角落里有双毒蛇一般的眼睛正在窥望自己。
    念颐一颤,才抖擞起来的精神都抖落了不少,她腾挪着步子往须清和那里站了站,悄悄距离他近了些,才感觉到安全。
    “放下来。”他看了看她半。裸。露的手臂。
    念颐没反应过来,他似乎叹了口气,伸手过来为她把两边撸上去的袖子都完好地抚平,甚至遮住了两只手。
    她垂着袖襕抬眸望他,慢慢地抿了下唇。少顷,复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叫他跑了?”
    “不仅如此,”黝黑的瞳孔直直望进她心里,念颐看不清须清和的表情,只有背光的一圈轮廓在她眼前浮现,可是他的声音极为清晰,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说:“不仅跑了,他或许还知晓了我的秘密。”
    他的,秘密——?
    念颐顿了顿,未几,飞快地垂眸看向他的腿。
    ☆、第29章 望星楼
    虽然起初念颐并不能理解须清和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残废,但是她想他总归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这样大的一桩事,他一直掩藏的极好。现下却或许已经因为他救她而被人发觉了……
    “你会有危险么?”她因自己看不大清楚他的脸,便问道:“那个人,他有没有看清你?”
    须清和摇摇头,不过他眸中也并不是忐忑害怕的神色,见她为自己担心,不由笑道:“那个人有否看清我我不清楚,倒是你,将我看得透了。”
    他的原意是他在她面前再没有秘密,至少他是坦诚的,念颐却理解错了,她着急地要赌咒发誓一般,“今夜见到的我保证明日一觉睡醒统统都抛到脑后,一个字也不提及,你若是觉得我不可信,我就——”
    “就如何?”他环臂看着她,意味悠长。
    她其实哪里知道自己就怎样,他现在是救命恩人,她难道还有恩将仇报的么?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人,看他一眼,分析着道:“我才想起来,此处光线昏暗,那人十有八。九是不曾看清楚你的……只是,”她眯着眼睛回忆着那时的场景,有些心有余悸,慢慢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叫我了?”
    她想到的他不会不曾想到,当时情急之下须清和唤出了念颐的名字,他的声音很好辨认,清冽动听,只要是宫里日常走动的人,没道理辨认不出,也因此,那人那时才在听见他声音时停顿了下,给了他得以及时救下她的机会。
    须清和不想念颐再在此事上费神,他心中已经有大概的轮廓,幕后之人即便听完汇报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腿疾至今实在是有了年头,不是底下人一句话递上去说他欺君他便欺君的。唯有眼前的人,才真正叫他不放心。
    对她的喜欢愈甚,他愈是无法油腔滑调同她相处,此时欲要关心提点她,话也是在舌尖上兜转了下,“这些事我会处理,宫中剩余的日子你便不要外出走动了,好歹等回头家去了,再安心叫你兄长带你出去走走散心。”
    他的前半句话她认同,后半句还是算了吧,她如今也不指望了。念颐往楼道口望了望,转头道:“你快些离开吧,我总觉得有人会突然下来似的,万一叫旁人瞧见了你那就真的瞒不住了。”
    念颐边说边把须清和往前轻轻地推,他是高高长长的身量,昔日总是坐着,她都不曾发现他有这样高,耸在身旁巍然得好比一座山,她推了几下就推不动了。
    他垂眸打量她,与她一道儿时依然还是笑的时候居多,出其不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弯着眸子笑笑着道:“相信我不好么?我说喜欢你,便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有所怀疑,尽可向旁人扫听去,看看承淮王有多孟浪轻浮,究竟同多少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见这话,念颐就变变扭扭的,她怎么可能出去打听那些?
    一时说不出话来,复将他往前推,实在被他看得没法,只好道:“你又这样,我当真去扫听我却成什么人了,总是要说些让我不好接口的话,你是成心的,我知道。”
    他不便再待下去,只是仿佛有丝委屈,临走时道:“我只对你如此,你终究同她们都不同。”
    他的话无遮无拦直接撞进心坎里,念颐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人,怅然若失地抚抚自己心口。
    很奇怪不是么,须清和不止一回就那么直白地表现出他对她的好感,她一直都是听过就算。
    只有今日,在这座高高的楼阁上,放眼可览尽半城风光,须清和却仿佛出现于视野里每一角,让她莫名的,有所期待。
    ***
    发生了今夜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再有心情赏景的,登高远眺,那是心境平和开阔的人给自己的乐趣。
    不过念颐却也不是全然意兴阑珊,她爬到九楼顶上露个面,众人都簇拥着太后和皇后在栏杆前说笑凑趣,气氛很是松散。举目望了望,多为宫中女眷,念兮和念芝面上也挂着得宜的笑容,她们看见她了,因是在外面,便亲切地唤她过去。
    姊妹三个一般聊不到一块儿去,过了一会,念芝问道:“十二姐姐为何来得这样晚?”她素来是留心念颐发饰衣着的,纳罕指了指她头发,“还有这里,姐姐的玉钗却怎么不见了?”
    念兮也看向她,她的目光给她一种自己被洞悉的错觉。念颐不会和她们说起适才的经历,只是说中途停下来休息了片刻,至于钗子,她表现得自己也不知道。
    正说着话,从楼梯口转出个低着脸的宫人,看上去虎背熊腰的,那人停在贤妃边上耳语几句,贤妃惊讶,这时才发现顾念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等闲宫人是不得入望星楼的,只有老太后和皇后跟前带了人,念颐看着那人与贤妃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显得万分匆忙。
    她出着神,即便须清和叫她不要多想她也忍不住静下心来琢磨,只是思前想后,恁是想不出自己开罪了谁,家中姊妹小有不和是一码事,她们绝不会要她的命,又不是疯魔了。害她的人,首先要有能耐,再一个,必然是她挡了别人的路,世上诸事,从来是先有了有利益牵扯,才会衍生伤害。
    她如今要说有什么地方能碍着别人,也只有是太子选妃这一桩事了。
    心下反复计较着,忽然发现一道过于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念颐看过去,却见是贤妃娘娘,她的表情在一瞬间里有些许的僵硬,也兴许只是看错了,眨了眨眼,她又恢复如初。
    贤妃不得不换上温婉的表情,她轻轻一笑正待说话,边上不几步远处的皇后却先一步道:“念颐来了,本宫适才倒不曾瞧见你。来,你过来,好孩子,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怎么语气这般亲热了?
    纵然她后来也随人去拜谒过皇后,可前前后后加起来,见面的次数说过的话,五个手指头就数的完。
    念颐不敢怠慢,只是在心里存疑,面上却不显,上前去先是欠了欠身蹲礼,尔后就站着任由皇后打量了。
    皇后把她的手轻托起放在掌心,也不去理会贤妃的眼神,感叹道:“真好似个水晶一般剔透的人,怪道那日在殿上陛下也要夸你好。我心里想着,陆氏也去了一年了,太子一个人总形单影只未免寂寞,你是个好的,出身,人品,样样都是没话说——”
    大约是作下什么决定了,是以将她狠命的夸,太后听到动静垂了垂眼皮,倒是未有反应,反正,她还不曾就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这襄郡侯府的顾十二,她生得同先太子妃不是一个轮廓模子里映出来的么?
    只怕倒未必是皇后看顾念颐中意,真正的中意她的人,是太子罢了。
    为的也不过是一张类似的皮相么?
    折腾这许久,前番皇后做主打死个对外宣称是“爬床”的宫婢,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她,那小宫婢若不是眉眼间肖似陆氏,只怕近不得太子身。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何况皇后都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一时间众人纷纷看向念颐,也是随着皇后的口吻一通夸奖,好像她真有那么完美一样。
    念颐蹙了蹙眉,这只是须臾之间,然而,到底是年纪轻,由于心中并不欢喜,面上自然也透不出由衷的喜悦。幸而众人只道她是面嫩,打趣一番也便罢了。
    念颐扪心自问,如果之前她对太子妃无意,那么现下,她更是怀着抵触的心理。也顾不得念兮和念芝冰火两重天的眼神,她只是情不自禁去想,倘若须清和听见了这消息,他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不喜欢她……这么想着,念颐的心情变得十分低落。
    ☆、第30章 浓夜
    正值亥时,夜雾无声无息笼罩了整座宫殿,众人此时都有些疲乏了,太后便做主叫各自散去。
    念颐落在人后,看着念兮和念芝从眼前走开也不叫一声自己,她其实想和人说说心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心不在焉的。
    从木质台阶上一级一级向下,楼梯就是这样,爬上去的时候吃力非常,下来的时候却不费吹灰之力,很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起初有诸多不如意,后来也就自然而然什么都看得惯了,多余的情愫也从那一时起积蓄发芽。
    到了底楼,空地上只剩下寥寥几个点灯的宫人,果然念兮和念芝没有等她。念颐也不是很失望,只是觉得她们连面子情都不肯给,说起太子妃这事,现今又不曾在正式的场合里指名道姓说出就是她了,皇后今日这般,也不知会否只是在试探?
    另有贤妃的态度也叫人在意,她虽则不曾同念兮念芝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却看到她频频望向皇后,一个人心中怨怼时眸子里的锋利是遮掩不住的,她一定很不希望她成为太子妃。
    念颐跨出台阶,身后守门的宫人立时便将望星楼的大门阖上,“吱呀呀”一声绵长的声响,随后便是细微的落锁之声。
    春夜尚有几分寒凉,海兰臂上搭着梅华绣披风迎上来,她松下一口气,体贴周到为她将披风在脖领处系好,她们毕竟在一处相处的久了,念颐低迷的情绪瞒得过外人却决计逃不过她的眼睛。
    楼上那时皇后话中暗含警醒宫妃勿将楼上之事说出去的意思,故此海兰等并不知晓,她更不知道念颐险些叫人从楼上推下去。见姑娘郁郁的不想说话的模样,她也就不急于一时,思量着待一会子回去了再细问。
    夜色冗长,海兰手上提着的宫灯照亮她们周身一小片的景物,念颐摆弄着系带闷头走着,忽然间,蒙昧的光影里多出一双脚来。
    忙与海兰停下,来人的嗓音有几分单薄凄清,“此刻望星楼已是空了么?”
    光听声音念颐辨识不出这男子是何人,只不过这个时辰了还能在宫中畅通无阻的男人今世只有两人,一为今上,另一个便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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