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呢,顾之洲就“嘘”了声,轻声道:“这会子老太太不舒服,我娘和二太太都在跟前服侍汤水,再者这大节下的,你道自己多重要的人物怎的,少你一个不少,速速换了衣裳是正经,哥哥带你出去玩儿!”
    他也真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从街头的百戏说到街角捏面人儿的手艺人,念颐眼前立时就浮现出一幅盛大热闹的场景。她其实还小孩儿心性呢,先前的推辞是礼教使然,现在堂哥说了一车子的话,她生生就被说得跃跃欲试,眼睛亮得十个花灯也比不上。
    念颐兴奋地吞了口口水,前后像是两个人,顽皮起来竟然是不输顾之洲的,把袖子向上挽了挽问道:“那我穿什么衣裳好呢,总不好仍旧是这一身吧?”
    她是侯府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便是日常身上穿的常服那也是绫罗绸缎,普通老百姓怕是见都不得一见,真要就这么出去不得引人侧目么。顾之洲却是早有准备,他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小瞧我?不准备的万全我会来开这个口?”
    说着,他就从身后拿出一只布包袱。
    念颐伸长脖子看过去,借着月光,只见包袱里放着一套约是半新不旧的衣裳,她挑起来看,不晓得该做什么表情,“男装么?”放自己身上比对了下,忽然馨馨然笑起来,“这么的好,穿上这一身我也像戏文里才有的那种书香门第里女扮男装偷溜出门的小娘子了,回头没准能有个奇遇。”
    她这话说得很不妥当,戏文里的“奇遇”不外乎是男才女貌的才子佳人那档子事,念颐是脱口而出,顾之洲却很认真地计较了一番,想到一些可能性,不禁暗自决定绝不能让十二妹妹叫外头什么登徒子轻薄了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等念颐这一身男袍加身,俨然一个清秀俊美的小白脸儿,除非是那有龙阳之好的怕才会对她感兴趣。
    念颐换完后,顾之洲上上下下看了看,满意地颔首道:“十二妹妹这么一穿,哥哥我也要被你给比下去了。”然后就带了念颐出府,到了府门前直接就坐上马车,帘子一盖上,任谁也不晓得里头乾坤。
    洲六爷是时常出门游耍的,门上小厮也不做他想,连他身后跟着的人也不多给一个眼色,是以念颐这趟出门竟没有丝毫难度,她坐在马上里心口还怦怦直跳,趴在窗口上新奇地往外边窥望。
    除了逢年过节往外祖和亲戚家去走动,念颐的人生是真正的枯燥乏味,下了马车后乍然置身于花花世界里,她多少有些目不暇接。
    花市灯如书,接连几条街上都被妆点得恍如白昼,夜幕里不时亮起烟火,沿街有各种叫卖的、乐舞百戏、还有卖糖人的,属踩高跷的最是奇了,人站得那么老高,竟然也不会摔倒!
    念颐鼓掌鼓得手掌心都痛了,记得六哥哥是在边上的,她就扯了扯边上人道:“你快看你快看,那人连跑起来也是能够的,了不得了——”
    被她扯住的是个胡须长长的老者,人家瞪了她一眼骂了句什么,这还不够,还检查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少什么物件,这才走了。
    知道自己拉错人,念颐脑子里嗡的一声,原地转了一圈,却哪里还有她堂哥顾之洲的影子?
    她一下子就懵住了。
    也不算是出门没看黄历,明明是这大好的节日,她顾念颐竟然和堂哥走散了……念颐没这样一个人站在大街上过,周围全是人,人挤人,肩膀叠着肩膀,撞得她小鱼儿似的随波逐流,人潮往哪里去她就往哪里游,一面喊着堂哥的名字,一面渐渐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么一个水晶似的人站在路上也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不时有人过来询问搭讪,念颐怎么能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拐卖人口的捣子,只一个颈儿摇头,和谁也不多吐露一个字。
    她不远处有个灯笼摊子,不少人在那里猜灯谜,念颐看那里光线亮堂,周遭的又多是吟诗弄月之辈,心下便觉得那里安全,只是中间隔了人潮,她要过去,还是得挤一挤。
    嘴里喊的“让一让”,基本都淹没在各种人声里,她小身板挤不过别人,忽然间就被推搡着向后倒去——
    念颐心道不好,两手在人流里乱抓,幸运地抓住了什么,方要站稳,不想又是一拨推挤,这回她反应不及,往边上一歪,一脚就踩在一个凸起之物上,而她整个人也站立不住,跟着就倒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度,似乎只倒了一小下她就…就坐了下去?
    屁股下不是十分柔软,但也不是坚硬的地面,念颐煞白着脸转头看过去,耳际却响起了绵绵的清越男声。
    “某若是记的不错,这才是第三回见面不是么。十二小姐这却是在,”他语声很明显地停顿下来,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朵上,仿佛非要闹得她面红耳赤不可,狭长的眸子里满布笑意,道:“念颐姑娘是在投怀送抱么?”
    念颐一个机灵,脖子上顶了只红苹果也似,怔愣得吓傻了,和须清和大眼瞪小眼,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缓慢地想着,自己踩了这位公子一脚,她的脚此际还放在他脚背上呢!这时候应该是要先陪个不是才是,可是,可是他嘴里说的话怎么如此叫人羞赧暴躁?
    什么“投怀送抱”,这个词是这样用的么,她长大这么大都没和异性这么靠近过,此刻呼吸相闻,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以及男人身上一缕缕淡淡的味道——
    念颐怔仲着,时间仿佛被天上的神明挥一挥衣袖点了穴道。
    片刻后,说时迟那时快,她终于是找回了身体的本能反应。扶着轮椅的扶手“噌”一下蹿将起来。
    念颐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闺秀小姐仪态,清白要紧,口中便连连道:“我真不是成心的,你也是瞧见了的,这里,还有那里,处处是人,我、我坐到你身上,我还委屈呢——”
    “哦…委屈的是你还不成么。”须清和拖着长音,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袍角。
    直到肉眼可见的每一丝皱褶都被他抚平了,他才笑微微地抬眸望向她,一手支着下巴,满目悠然道:“诗句里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句,十二小姐可曾读到过?”
    念颐回想了一下,点头有点自得地说:“自然是读过的,我成日家闲着无事,除去在女红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再就是念书了,医书古词都看过些。唔…虽说诗文念得不多,不过公子说的这一句呢,我却恰巧知道。”
    须清和听她如此说,愈发兴味盎然,“那你说说,这讲的是什么?”
    人潮涌动,他们却定格在这里。
    很奇怪,念颐这时候一点也不着急害怕了,所有心思都用在应对须清和身上。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心说这是很简单的。只是才要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脸一忽儿间却又红了。
    话都到嘴边了才知道不好出口,这一句是讲情人间幽会的,情意潺潺恩恩爱爱,她做什么要对他解释这个呀?
    念颐憋着脸不言语,须清和却哂笑道:“是了,我道念颐姑娘也是不知的。”他向后倚靠下去,下巴点了点路旁柳树的方向,那棵柳树的枝叶间,隐隐藏着一弯月。
    “真好像说的你我,是也不是?”
    他幽幽望着她,也不知是玩笑的口吻居多些,还是在试探她什么。念颐擦了擦眼睛,怀疑自己初时见到他时真是看走了眼。
    面前这位公子爷,他和仙风道骨,淡泊于世哪有半点干系……
    至于怀疑他是承淮王,念颐更是打从心底里否定起来,承淮王是英姿飒爽的大英雄,才不会是他这般轻佻模样,什么“真好像说的你我”,他也不知道害臊。
    念颐不打算再搭理这人了,她管他是谁呢,总算也向他陪过不是了,便扭头要走。须清和坐在她身后看着,唇畔勾了勾。
    这周围都是人,想走?真真异想天开。
    又过了一会儿,念颐才在原地挪了挪而已,周围的人好像成心跟她作对,偏生不叫她过去。
    她心浮气躁,一个心念间想起适才没瞧见那人身后跟着侍从,不期然地回头问道:“那个叫方元的,他又把你抛下了么?”
    须清和早收去了那副玩笑的模样,他拢了拢宽袖,几不可见地颔首回应她。
    瞧着怪落寞单薄的。
    念颐从小到大都是嘴硬心软,况且她也特别讨厌下人不拿主子当一回事,所以只考虑了须臾,便倾身看着他道:“嗯…横竖你我都是和人走散了,这样好么,我们也算是认识,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在这里的。”
    “所以?”低低的疑问上扬语调。
    念颐抿嘴半笑不笑的,忽而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她笑得颇愉悦,享受于照顾人的成就感之中,站起来绕到他身后自言自语地道:“我也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只要你保证这一路不再乱说话,我必定带你找到你那不成器的侍从,我保证。”
    “念颐姑娘真是心地善良。”
    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他也不回身看着她,只是困扰地道:“我这是又欠下姑娘一个人情,却不知该怎样偿还了。”
    ☆、第9章 受不住他了
    人情这种事,若是认真计较起来那还真是说不清。
    须清和所指的人情无非是头一回念颐在长廊上推着他助他“找到”侍从方元,还有今次她又在这人潮中站在他身后,成为他的双腿。
    念颐没有叫他偿还的意思,帮他纯粹出于她自己的意愿,不过也是巧合之下他和她才总是遇见的,这么一想也真是太过凑巧了。上回在自家府里遇上没什么,然而今日这般的人潮涌动,转个身却又能见着这人… …
    换做旁人,这会子再往深里思量一番保不齐就会得出两个结论,要么他们两个有天注定的缘分,要么,这男人就是有所图谋。
    他们的所谓偶遇,兴许都是他一手促就的。
    然而念颐到底是念颐,她反正是丝毫不曾往这茬儿上想的。
    念颐因为从小不受亲爹和哥哥重视,即便表面上是侯府二房的嫡出小姐,人前人后前呼后拥,但其实她内心里是比较自卑的。
    性情都是人成长的环境来给予,要这样的念颐去怀疑须清和对自己有所企图,也许要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又或者是她意识到她自己的作用之后。
    “你要偿还我呀?”念颐想了想,也的确,她推他还是挺辛苦的,何况还要在人流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就道:“公子还不知道,今日我原先是同我家六哥哥一道儿出来的,可是才一转头的工夫我那哥哥便走丢了,我找了半日也不见他……”
    她绕到他跟前,掏衣兜给他瞧,“喏,你也是看清了,银钱却都不在我身上,出来的急都是我哥哥收着了…我说这么许多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瞧见街头那边有好些吃食,可我眼下一穷二白——我的意思就是,你若是实在要偿还我,就请我吃好吃的吧!反正也在这大节下的不是。”
    须清和居然真的认真地看了眼她所谓的衣兜,其实那就是袍子沿缝上多出来的一块形似布包的东西,里边真是没半个铜钱,比人脸还干净。
    看完了,他自是欣然道好,只是眉宇微蹙着,飞了她一眼道:“偿还的方式本该千种万种,念颐姑娘这一种,倒最是不解风情。”
    “你说什么?”
    周围嘈嘈切切,念颐不能够听清楚他嘴唇动了动到底说了什么,疑问的眼神在他面颊上扫了好一时,终是放弃追问的念头。
    她到他身后推轮椅,也不知是因推着人的缘故,周围的人竟然自发地避让开他们来,适才还水泄不通的大街,她这会儿走起来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边走着,还边能分开注意力看看天上璀璨的烟火。
    烟火虽是转瞬即逝,倒也灿烂过,不虚来人世间绚烂一遭了,念颐心有感慨,东张西望间,他们很快就来在了街头。
    打这条街横向里左右望过去,但见一长排都是各式的食铺,浓香四溢的,香得人食指大动,口水也要滴下来。
    念颐有感而发,双手合十歪在心口欢喜地道:“真该早点碰见你的,你瞧多好,大家方才都主动避开了我们,要不然,只我一人的话这会子指不定还在哪里打转转呢——”
    须清和若有所感,半晌颔首称是道:“我也这般想。”他语调婉转,眯着狭长的眸子看着顾念颐,接着道:“确实该早些碰见。”
    这话多少带点一语双关的意味,可念颐是个榆木疙瘩,听见了犹如不曾听见一般,她是骤然飞出金丝鸟笼的金丝雀,扑腾着羽翅在街巷间游走,遇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念颐停下轮椅凑过去问道:“嗳嗳,这个怎么卖?”
    她不知向谁学的,没等那小贩开口,突的挺了挺胸抢着说道:“小哥你瞧我们有两个人,我买你两只糖葫芦,你就把价钱往便宜里算,成不成?”
    那小贩看新鲜似的看着跟前这一“大”一“小”两位公子哥,特别是面前这正问价的这位,斜斜挑起的凤眼一眨不眨直把自己看着,皮肤水灵的,一掐一泡水似的……
    巴掌大的小脸容光逼人,竟然活生生叫他对个同为男子之人生出不敢直视的反应。
    小贩心中暗自羞愤,拔出一只糖葫芦便塞进念颐手里,“算我送您的——”说完就跑开了。
    念颐很是错愕,糖葫芦在手里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踌躇了片刻想想算了,就自顾自拆开油纸埋首吃起来。
    一根上拢共也只五只,她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吃完了,把嘴角吃得红红的,沾了糖屑也不自知。
    须清和从始至终都不作声地看着,唯在念颐吃完后忽的朝她招了招手,微笑着道:“念颐姑娘过来,我这里有个物件,却要给你看一看。”
    “是什么好玩意么?”念颐不疑有他,弯下腰俯身就凑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使得须清和闻见她身上沾染上的甜香,糖葫芦味儿的。
    而念颐连他的一根根眼睫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要说他眼睫长得像女孩儿,唇角却无端被一只触感凉沁的指腹揩了一下。
    ——居然软软的。
    “怎么这样看着我?”须清和眼角噙了若有还无的一星笑意,神色一如蜜里调了油,开口道:“你这儿,”他指指自己的嘴角,一副慢声慢气的模样,“这儿,沾上了糖屑。”
    那股上一回在这人身上感受到的不对劲又蒸腾而上,直把念颐围堵得无路可退。
    她倒也没有一惊一乍,也不曾再闹个大红脸,反而是拧起了两弯秀致的眉毛不时觑他一眼,再觑他一眼,心里面说不出的变扭和不如意。
    胡乱随着他的话条件反射结结巴巴道了谢,念颐憋不住了,翁头翁脑地道:“假若,再有下一回,你还是直接告诉我的好。我虽未曾及笄,但也是这么大的姑娘家了,你这样……”抿了下唇,“这样反正不妥当,很不妥当,再者说了,我这一身男子服饰……”
    她不再说下去,脸皮薄,不说出来她想他也懂她的意思。
    须清和眉梢向上吊了吊,至于懂不懂,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把才碰触到她唇角的食指在自己唇珠处点了点,舌尖轻扫而过尝到一丝甜头,蓦地便侧首笑道:“这糖葫芦滋味也怪甜的,我倒觉得饿了。不如,你我换个酒楼正经叫上一桌酒菜——”
    “这不成的…!”
    念颐截断了须清和的话头,她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最最起初的欣赏转变为了“瞪视”,皱着鼻子居高临下望着他道:“我到现下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呢,为什么要和你一道去酒楼吃饭?况且,你这个人…真是好没正经。”
    要不是已经说了要陪他找到那侍从,她说不定拔脚就走了。
    她可算瞧出来了,这男人是真正的轻浮轻佻人物,不论怎么想,她都应该与他保持距离。而且,她还得去找到六哥哥。
    按说念颐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须清和该收敛些才是。
    可他没有,长指在领口处松了松,男人眼中跃动着街头暖黄的光影。他好像叹息着,目光锁住她的脸,幽幽地道:“十二姑娘……本该更宽容些待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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