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淮之渐渐止住咳嗽,用帕子拭了拭,声音微微沙哑,道:“事已至此,有什么不能说的?”
    洛泽之疑惑道:“可你之前还大费周章让人去大理寺改卷宗,我还道你想让他把矛头指向秦跃,如今怎么又说出来了?”
    洛淮之轻咳两声,道:“他自己亲自查到,与我亲口说出来,能一样么?”
    “啊?”洛泽之满面不解:“怎么不一样?”
    洛淮之简直懒得看他,道:“罢了。”
    洛泽之有些委屈,他似乎又被自己的大兄给鄙视了。
    ……
    七月初二清晨时分,正是要上朝的时候,天色未明,大臣们正聚集在宫门前,等候开门,他们低声交谈着,说起近来发生的事情,不时频频摇首,皇上中了毒,一直不见好,半个月过去了,一直未能有消息,想来是情况不妙。
    最不妙的是,冶帝登基不过数月,连储君都未立啊,这若是突然有个什么事情,朝中大约就要变天了。
    一时间众人心绪活络异常,他们愁的不是冶帝快死了,而是他死了之后,接下来会是如何局面,他们能否搏一搏?
    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暗中盘算,有人胜券在握,各怀心思,面上还要作出一副担忧天子的表情来,端看谁演得更好。
    正在这时,一顶青篷小轿自远处而来,眼熟的紧,这不是洛御史的轿子么?众人立即闭了嘴,与从前不同的是,也有一众官员迎了上去,与轿子里出来的洛淮之拱手见礼,口称洛大人,言谈之间带着几分熟络。
    宫门开了,今日依旧不上朝,众官员们十分有序地入了皇城,各自上值,开始一天的工作,洛淮之回了御史台,在书案前坐下,一名小吏过来,打开香炉的盖子,准备替他点香。
    洛淮之忽然开口道:“今日不必点了。”
    那小吏有些茫然,紧张地解释道:“大、大人,这是宫里头吩咐一定要点的,小人不能做主。”
    洛淮之掩口轻咳几声,他前阵子被洛婵磨得,终于告假去了一趟云台寺,住了几日,请不悟大师看诊,如今他的毒仍旧未全好,但是已无大碍,只是今天必须回来。
    他咳罢了,才看向窗外,忽然道:“你听。”
    那小吏便只好跟着抬头,侧耳细听,一阵洪亮的钟声遥遥传来,铛——
    他手中的香炉盖子跟着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哐当之声,小吏猛地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洛淮之微笑起来,道:“下去吧。”
    那是护国寺的钟声,冶帝遇刺,身中奇毒,无力回天,终于驾崩了,众臣震惊,接二连三自班房内出来,仰头看着瓦蓝的天空,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久久不息。
    要变天了。
    遗诏曰,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长子明钲,董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季呈礼、洛淮之、符左、姚子安为辅臣,拜原定远将军迟长青为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太和殿前,冶帝的遗诏一公布,便引起群臣哗然,季呈礼、洛淮之等人不必说,自是冶帝的心腹臣子,无可争议,但是这定远将军迟长青,不是早几个月前就死了么?
    如洛淮之一派大臣自是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闭口不言,但也有一些被蒙在鼓里的愣头青不明白的,当即提出了异议,要看那遗诏,宣读圣旨的太监也不含糊,大喇喇把遗诏往那人面前一摆,您自个儿好好看。
    偌大个鲜红的玉玺印章就印在上面,铁板钉钉,那些臣子仍旧不信,嚷嚷起来,将这一阵子担忧的事情捅了出来,皇上自遇刺之日起,就未曾见过大臣,他最后宣见的人是御史中丞洛淮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不足为人道的猫腻?
    洛淮之微笑不语,有人替他说话道:“你是质疑御史大人与皇上遇刺有关么?口说无凭,王大人,您倒是拿出证据来,上下嘴皮子这么一碰,没有平白无故泼人脏水的道理。”
    “你不信洛大人,难道金龙卫的话也不值得相信?”
    那王姓官员哑口无言,他哪里来的证据?只好退而求其次:“那这迟长青又如何说?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会突然被皇上命为兵马大元帅?”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这么说,王大人是在质疑本将军德不配位?”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大殿之外,朝阳已冉冉升起,有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踏着光而来,从容不迫地进了大殿,他望着殿中众人,笑容自信:“迟某在北漠征战数年,退戎狄于二千里之外,不敢来犯,如今王大人觉得本将军不配吗?”
    殿内鸦雀无声,谁也没敢接口,迟家父子三人皆是难得的良将,一生都耗在了北漠,却接连折损,迟长青更是击退戎狄,收复北漠,这等汗马功劳,是绝不可能被抹去的。
    谁也不能说,他配不上。
    迟长青一步步走到王姓官员面前,将明黄的圣旨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看,才道:“臣领旨。”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跪着领旨,区区数百里之地,区区数万将士的鲜血,不及这皇权富贵,呵!
    他会让天下人都看到,这皇权,这富贵,这把龙椅,唾手可得,然而在他看来,如弃敝屣。
    ……
    帝王驾崩,护国寺当鸣钟三万声,一声声在京师上空盘旋不散,而京师门口,有一行车马正在等候出城,车内传来了一个男子声音:“几时了?”
    “回主子,快辰时三刻了,”下人答道,看着同行的人将路引交给守城兵将,得以放行,顺利出城。
    车马驶离了京师,车内人忽然道:“停下。”
    马儿便应声停住,车帘被撩起了,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竟然是雍王秦瑜,他回头望着钟声不绝的京师,凝视良久,才放下车帘,道:“走吧。”
    他们如今要奔赴封地凉州,若无圣谕,此生再不能踏入京师一步了,当初他就没想过能骗得过迟长青,洛淮之把真相告诉他,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迟长青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他靠着软垫,身下的马车缓缓行驶着,想起那人冷峻的神色来:当初秦跃派人来刺杀我,你暗中让人提醒,救我一命,恩情我记了,然并不能抵消你我之间的深仇,秦瑜,你这辈子就待在凉州,再不要回来。
    再见面时,我必取你人头,以祭我父兄与数万将士在天之灵!
    秦跃听着那钟声渐远,徐徐地叹了一口气,初时他年轻气盛,觉得若有皇权在手,其他的便不值一提,轻信了高盛的计策,一步错,步步错,北漠战败的消息传来时,他手足冰凉,彻夜不敢眠,直到如今亦是如此。
    心有悔意,亦觉得高盛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肆无忌惮,便数次拒绝了他的其他提议,高盛大约是看出来了什么,两人遂渐行渐远,以至于反目成仇。
    如今到了这般境地,高盛秦跃皆死,他永远失去了双腿,秦瑜想,或许这就是当初的代价吧,既有人在沙场奋战拼杀,哪里就有人能安安稳稳坐享其成的道理呢……
    皇城的宫门轰然启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出,宫中规矩,不可纵马,若是放在往日,此人早就被拿下来了,然而此刻,禁卫军们却视若罔闻,只看着那一匹马迎着朝阳奔出去,如一团火焰一般。
    早已等候在此的潘杨策马迎了上去:“将军!”
    他有些紧张地打量迟长青,道:“如何?没有不长眼的东西闹事吧?”
    迟长青迎着阳光,微微眯了眯凤目,这才看见他身后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兵士,静静侯立,竟然是把整个南大营都搬过来了,他笑了笑,道:“没有,你回去罢。”
    潘杨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他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不禁又是新鲜又是刺激,抬手挥了挥,高声道:“收兵,回营!”
    迟长青纵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尽头而去,那里原本是将军府烧毁的旧址,后来被李奕暗中派人买下,重新修筑起了一座宅邸,只是仍旧未完工,他下了马,门口的下人待要慌忙行礼,他把马鞭往人怀里一扔,大步入了宅子。
    “听说这里从前就是一片荷花池,这里是一个亭子,不过被烧毁了,倒不如修个水榭,夫人喜欢什么样的?”
    侍女小心地问着,洛婵看了看,抿着唇笑道:“亭子就好了,和从前一样。”
    她没有看过将军府,若是有机会,洛婵还是想看一看,大将军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的那些岁月,她未曾参与,却仍旧想去了解。
    “婵儿!”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洛婵回过头,果然看见迟长青站在园子门口,她笑了起来,金色的阳光在她的眉目间跳跃着,如同初初绽放的花,叫人惊艳。
    她朝她的大将军奔了过去,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牢牢抱着,鼻端又嗅到了好闻的气味,像是夏日里大雨过后,草木被阳光蒸腾时散发的气息。
    洛婵回抱住他,笑着道:“长青,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何其有此幸,与君同白首。
    结发为君妻,恩爱两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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