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用晚膳的时候,雨化田也回来了。那小男孩儿多日没见雨化田,早就念叨着他,现在见他回来了,索性就坐到雨化田和金鳞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活像只可爱的小兔子。
    用过晚膳,金鳞与雨化田和鸳鸯二人道:“姐姐,姐夫,小弟来别苑打扰多日,打算明日便家去了。特与姐姐、姐夫作别。”
    如果雨化田是单纯请小弟来做客的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为了掩饰小男孩的身份才请来的金鳞。鸳鸯心中虽不悦雨化田将弟弟牵扯进这件事情,但是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比如她是雨化田的夫人,而小弟是他的小舅子。不管牵扯深浅,祸福已是绑到一起。
    雨化田问道:“可是别苑招待不周?鳞儿为何急着要走?”
    小男孩索性拉住金鳞的袖子,道:“我不让鳞哥哥走,鳞哥哥家去,我也跟着去!”
    金鳞先是回答雨化田:“姐夫,贵府上下招待十分周全,几令鳞儿受宠若惊。然则,鳞儿今日收到家书,家中表兄即日大婚,姑母家中人手不足,阿爹阿娘便让我也回去帮忙。”
    雨化田道:“你表兄何日大婚?”
    “信中所写乃是半月之后。”
    雨化田用茶水漱过口,接过鸳鸯递来的帕子,道:“这些日子,鳞儿可去过别苑的藏书阁?”
    “去过。”金鳞眼睛一亮,“姐夫学识渊博,藏书阁有许多珍本乃绝世流传。只可惜,鳞儿有诸多不解之处。至今方看了半本。”
    雨化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相去半月之后尚有时日,鳞儿不如多留几日,将那书看完。”
    金鳞便有些迟疑,抬头去看鸳鸯。却见鸳鸯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边上的小男孩又拉着他的手道:“鳞哥哥,那你便听雨叔叔的,多留几日嘛。”
    金鳞原也不是那么急着回去的,之所以请辞,还是因为雨化田虽说是姐夫,但自己长住下去也不是办法。因此暗暗琢磨着早些看完那本书便是。因与雨化田又道了谢。鸳鸯不敢多问叶长生的事情,昨晚雨化田拿着那张手帕回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鸳鸯姐姐,那便麻烦你了。”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直到小男孩将一件划破了袖子的衣服交到鸳鸯手里,鸳鸯才恍惚回神。又听雨化田说:“既然划破了,那便扔了。不必缝补。”
    这是雨化田前些日子给小男孩按照金鳞身高定做的衣服,用的料子极好。小男孩有些感叹,道:“雨叔叔,一针一线来之不易,这衣服缝缝还是可以穿的。”
    鸳鸯看向雨化田——好吧,雨化田本就是骄奢惯了的人,他这么说无可厚非。但是被小男孩一顿抢白……她抿着唇,掩饰着笑意。没料到雨化田也面不改色,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亘古之言。”
    “……什么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小男孩挠头。
    雨化田就让金鳞去给他解释了,自己要先去沐浴。鸳鸯觉得,雨化田这话,“人不如故”方是重点。不过小男孩已经把衣服交给她了,等伺候雨化田沐浴之后,她还是挑灯给他缝起了衣服。雨化田忽然出声:“进良向本督讨了锦绣,他二人的婚事便由你来操办。”
    鸳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回过味来,手上一个不慎,针便扎入了中指指腹。
    雨化田瞥了她一眼,见她将受伤的手指放入嘴里含了一会儿,然后惊慌地道:“大人,锦绣不过是个孩子。与马大人年岁相去甚远。此事、此事怕是不妥。”
    她以为是马进良单方面向雨化田要的人,故而心中直打鼓。
    雨化田半阖着眼,道:“夫人认为,我的决定不妥?嗯?”
    最后一个“嗯”字真是诱惑,尾音微微上扬,仿佛萦在耳边,又带来丝丝雪水般的凉意。她咬了咬唇,道:“妾身不敢。妾身知晓马大人对您忠心耿耿,您也很是看重马大人。然则,锦绣与妾身共度患难,在妾身眼底,她并非一个丫鬟,妾身希望可以先问过锦绣自己的意思……”
    “她的意思?重要吗?”雨化田眼尾微微上扬,眼底带了一丝嘲讽。鸳鸯整个人一懵,心底涌起一丝悲哀。若雨化田决定了,谁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当初她嫁给雨化田何尝不是……她低着脑袋:“妾身造次了。”
    这些日子来,雨化田待她不错,她承认,自己渐渐忘却了那些可怕的事情。
    想活下去,最好选择忘记一些事情。然而,又岂是想忘记就忘记的?它们总是会在某一个时机,猛地窜出来,让人猝不及防。不仅仅是锦绣在雨化田的眼底卑微如尘土——她也是。锦绣的意思不重要,她的也不重要。雨化田需要的只是一个把他的命令做好的人,而已。
    可是对于鸳鸯来说。雨化田是如何看待她也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对于雨化田的一切命令,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的这个事实,让鸳鸯有些崩溃——以往冲着自己来也就罢了,如今却是冲着她身边的人去了。她沉默地立在原地。雨化田见状,心中烦闷,冷声道:“过来伺候本督安寝。”
    鸳鸯愣愣地回应了,褪去雨化田的衣物,自己却道:“大人,妾身白日睡过了,现下不困。先去缝衣服。”
    她不打算和他躺在一起。
    也不想看到他。
    雨化田冷冷地凝视了她一会儿,指尖一弹,烛火顿时熄灭。
    黑暗中,寂静无声。
    鸳鸯起身,道:“妾身打扰大人了,这便出去绣。”
    只听雨化田一声冷哼,鸳鸯直觉自己坐着的椅子一阵摇晃,而随机,身边的小桌子啪嗒一下碎成了粉末——上头放着搁针线的小竹筐,此刻已经滚到了地上。针针线线缠了一地。
    “过来。别让本督说第二遍。”他的语气很差,让鸳鸯意识到自己若不照他的意思做,那么,自己的下场很可能和那竹筐一样。或者是已经碎成粉屑的小桌子。她咬了咬唇,收敛了自己的所有心思——明明从嫁给雨化田的那一日开始,便警告过自己动心忍性的。雨化田要弄死她,实在太容易了。
    第二日,她借着拿私密之物回过一趟厂督府,亲口问起锦绣这些事情。
    锦绣粉面含羞的模样,不需要任何言语便让鸳鸯知晓了她的心事。
    鸳鸯无奈一笑,自己担心了一宿,没想到这妮子……罢了、原本她还愁如何解决这件不可能改变的事情。到如今,她要是再阻拦反倒是成了“棒打鸳鸯”的那根棒槌了。
    这时,院子外传来一声声的动静。鸳鸯蹙眉,起身到门外,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名仆从来报,说是抓到一个小偷。鸳鸯心中觉得纳闷,这光天化日的,谁敢来厂督府偷窃?
    第59章
    厂督府的秘密也不是这么一个,鸳鸯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可以管,除去这些事情,别的最好管都不要管。因此便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喧嚣很快归于沉寂,鸳鸯起身正欲回别苑,却见不远处清莲跌跌撞撞地跑来了。
    鸳鸯与锦绣对视一眼,眼底都露出一丝戒备。
    清莲的脸色很差,她一见到鸳鸯就跪到地上,嘴里道:“夫人救我!”
    鸳鸯略略蹙眉,道:“你先起来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清莲不敢起身,哽咽道:“夫人,奴婢在厂督府一年,绝无做过对不起大人和夫人的事情。还望夫人开恩,饶过奴婢一命……”
    “你此话何意?难不成厂督府中还有人害你不成?”鸳鸯对她总是不喜的,她不会忘记那次蓝梦将自己推下江,清莲是帮凶。不过那件事情没有确凿证据并且也已经揭过了,她并不打算旧话重提。
    “夫人……四婢已然死了三个,奴婢也怕……”
    “我看你往昔不是个鲁莽之人。”鸳鸯略略一顿,刚刚锦绣和她说过湘荷的事情。她是不会对湘荷同情的,毕竟可是她要陷害自己在先。唯一让她觉得其可悲的不过是她对赵通的确是痴心一片,最后雨化田将她交给赵通处置,赵通为了给雨化田一个交代,也为了撇清自己和湘荷的关系,用了最为残酷的刑罚,弄死了湘荷——鸳鸯亲眼见过西厂的人是如何处置叛徒的,听说湘荷临死之前将那些酷刑都尝了一遍,而下令、执行的人都是赵通。
    “大人并非黑白不分的人,你若安分守己,谁也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清莲哀戚地道:“奴婢斗胆……奴婢年纪也不小了,敢问夫人求个恩典,好脱籍归家。”
    鸳鸯心中早有这个想法,实则清莲来到厂督府后,一直很低调。当然,蓝梦也低调,不过她的低调是为了将来便宜行事。对于清莲,鸳鸯虽不喜欢,但也没到弄死她的地步。那个管事嬷嬷后来回家去了照样过的不错,万贵妃那边也没动她。她想,不如就放清莲离开好了,往后老死不相见,也免去斗个你死我活。
    毕竟,她们原本就无冤无仇。
    “罢了,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待大人回府,我便将此事禀告大人,再做定夺。”
    清莲连连道谢,鸳鸯也留不住了,略略点头便告辞了。
    待她们走远了,清莲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锦绣的背影上,温暖的明光折射之下,竟带着些些阴冷。
    锦绣原本就对清莲没有印象,走远了也没想起来她是谁。
    “夫人,你今日就要回别苑吗?”
    鸳鸯道:“是呀,大人还没说让我回来呢。再说了,我回府就是来问问你……既然一切都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锦绣闷闷地点头,道:“你不知道,你不在府中的日子,我一个人多无趣了。对了,不然,你和督主大人说说,把我一起带到别苑去吧!”
    锦绣哪里知道别苑的秘密?鸳鸯更是不会让身边的人再掺合进去,便道:“你如今都是订了亲的人,别整日贪玩。那马大人为人确实不错,也有前途,我听说他家中只剩一个老仆,人口倒也简单,你嫁去马家又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一言一行都要自己注意些,别总和个孩子似得。”
    锦绣羞红了脸,道:“我也不知道进良大人那么快就去……”
    她已经将人送到了门口,却见外头进来了雨化田。雨化田身后还跟着四名档头。马进良走在最前头。马进良一眼就瞧见了穿着月牙白荷花百褶裙的锦绣,大概是想起彼此的名分,心中有了较以往不同的绮念,见锦绣都觉得赏心悦目。一时看愣了。
    锦绣立即闭嘴,对雨化田行了礼,并不敢去看马进良。
    倒是马进良边上的继学勇嚷嚷道:“大档头,你小媳妇还没娶进门呢,盯着人家多不好意思!以后娶进门了,你再仔细看个够呗!”
    马进良被打趣,立即收回眼神,然后悄悄去看雨化田的神色——见雨化田眼神冰冷,不过这倒不是冲着他去的,顺着雨化田的目光看去,不难发现,他这是和夫人较劲。他心中奇怪,夫人看上去是个柔柔弱弱,千依百顺的女子,不知为何,总是能惹的督主动脾气。
    雨化田没开口让鸳鸯起来,鸳鸯也只好一直保持着一样的姿势。
    起初大家并未察觉异常,后来便发觉了气氛诡异。
    继学勇赶紧闭嘴,规规矩矩地站好。生怕雨化田的怒火会波及自己。
    雨化田走下台阶,经过鸳鸯身边的时候,道:“起吧。”
    鸳鸯谢过雨化田,眼底一派温顺——这让人实在好奇,这么温顺的夫人怎么会惹到督主?鸳鸯福身道:“妾身告退。”
    “晚间与本督一起回去。”雨化田不冷不淡地来了这么句,“先去给本督备茶。”
    雨化田从未带政事回别苑,想来前几日也是在厂督府的书房内处理完的。
    他和几个档头商议了一些事情,完事后,鸳鸯才与雨化田说了清莲的事情。雨化田道:“后院的事情,你看着办便是。”
    鸳鸯低声应了,又道:“大人,妾身从未操办过婚事。锦绣与马大人的婚事,妾身想请教家母。不知是否合适?”
    “此事不必劳累岳母,你让曹静给你安排个可靠年长的嬷嬷。”
    鸳鸯微微一愣,她的印象里,雨化田从未喊过自己的父母为岳母、岳父。
    这一次说来居然这般顺畅。
    “诶。妾身晓得了。”鸳鸯颔首,“不知大人是要在府中用膳,还是回别苑用?”
    “你吩咐下去备好马车。”雨化田淡淡说着,手中还有未写完的折子。鸳鸯不再打扰他,给他重新上了一杯热茶,然后出门去了。
    出门的时候,她见二档头谭鲁子并未离去,身边居然站着曹静。曹静对他说:“……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的。”
    谭鲁子趾高气扬地点点头,左脸上的美人痣更是生动起来。
    见鸳鸯出来了,谭鲁子就不理曹静,对她行了礼。鸳鸯侧身避开,道:“谭大人多礼了……”
    一时,外间竟有个面生的小厮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
    鸳鸯有些惊讶。曹静赶紧解释:“夫人,大人刚刚吩咐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谭大人会暂住府中。”说完,他自己又道,“大家都知道大人去了别苑,今天居然有个贼胆包天的人来盗窃!谭大人来府中住着也好……”
    鸳鸯略略点头,又道:“倒是奇怪,大白天的谁会来行窃呢?”
    “这个……小的就不晓得了。看那人的样子仪表不俗,而且衣着也光鲜,竟是行这般勾当的。”曹静也纳闷了,说话的时候两撇胡子就翘起来。
    鸳鸯即便吃惊,也不再打听。又对曹静道:“那总管赶紧请谭大人去客房吧。是啦,回来的时候,你再吩咐下去备好马车,等会儿我与大人要回别苑。另,将清莲的卖身契一并送到我手里。”
    曹静赶紧领命,带着谭鲁子离开了。
    鸳鸯略略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那个谭鲁子的小厮都穿着光鲜,年纪虽小行事却稳重。看起来谭鲁子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既命令好了曹静,她也就折回书房了。待曹静将卖身契交到她的手中,她又令曹静去将清莲叫来,亲手将卖身契交给了清莲。清莲感激不尽,一直叩头,到最后又有些为难地看着鸳鸯,道:“夫人,今日时候不早了,奴婢家住偏远,可否明日清晨再家去?”
    鸳鸯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当即就答应了。
    清莲又是感恩拜谢。鸳鸯想起自己了解到的她的资料,心里微微叹息——她年纪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难事。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滥赌的哥哥,以后的路不知道要怎么走呢。不过各人都有各人的福遇和劫数,谁也帮不了谁。
    鸳鸯与雨化田坐在回别苑的马车上,时而给雨化田端茶,时而给雨化田递去蜜饯。
    每每都恰到好处——雨化田都不得不感概,鸳鸯心思细腻,处的久了,你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她都能知道你想要什么。真是很贴心的人呢……
    可是,她的贴心之下又有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倔强,不如,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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