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假,安上门就有几分冷清。她递上鱼符核验门籍,侍卫认出她来“侍郎好久不来了,听说去了扬州?扬州好吗?”,“挺好的。”她照例寒暄完,进门即直奔度支。
    度支仅剩几人留直,许稷悄无声息进去时诸人毫无反应,直到她往里面公房走,才有个书吏跳起来:“是谁!”许稷转头,书吏“啊”了一声,认出她来。
    诸人闻声,纷纷起身作揖。许稷示意他们坐下,喊了员外郎调去年支用账。
    许稷看账时,员外郎同怨妇似的在一旁不住抱怨度支入不敷出,又说延资库欺人太甚强行索要度支积欠,再将太府寺的敷衍和隔壁盐铁司的恶劣行径痛陈一遍,最后说得口舌都干了,许稷却仍然不声不响地看簿子。
    员外郎说来说去,其实都只是为一件事——钱不够用。
    这个问题从许稷接手度支之前就一直存在,本来都已经有所改善,可钱荒如今却愈演愈烈,度支就差跪地哭穷“对不起,剥皮卖肉都掏不出钱来了”,加上今夏关中又遇蝗灾,前路实在不乐观。
    许稷在公房待到天黑,听承天门的鼓声一下一下响起来,回过神正要走,员外郎却将制科支用的公文递了过来。
    “要开制科?”
    “是。”
    这个节骨眼上多买支蜡烛都是浪费,铨考、进士科都照例举行的背景下,突然心血来潮地开制科,不仅额外多出一笔支用,且有些奇怪。
    许稷心事重重地处理完,走出度支时,礼部一小吏从南院狂奔出门,冲到街上,差点与她撞上。那小吏看到她惊了一惊,却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往政事堂跑。
    许稷将目光收回,却看到几个内侍从礼部出来,往景风门去。
    内侍出现在礼部并不奇怪,或许是为制科筹备事宜也说不定。但方才那小吏的反常表现,却令许稷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政事堂内除留直宰相,还有李国老等人。赵相公摆好了棋盘,同李国老对弈,意有所指地说:“国老这样护着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倒是不寻常。”
    “敢想敢做一片赤诚,好犊子为什么不护。”李国老端起茶盅饮了一口,正要落子时,却遥遥听得外面梆梆梆一阵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快被阻止,庶仆领着敲门小吏进了里间,还未及禀报,门就被抢先拉开。那小吏火急火燎,上气不接下气,李国老见状眸色便沉了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李国老却抢在那之前开了口:“没来得及换掉?”
    “没、没来得及。”小吏深喘口气,“许侍郎的策文被内侍省拿走了。”
    李国老抿了下唇,旁边赵相公亦倏地抬眸,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赵相公立刻嘱咐庶仆:“让练绘过来。”
    练绘正在推鞠院,闻得赵相公此时喊他过去,便知没什么好事。
    一进政事堂,只见李国老与赵相公都在,棋盘上无一棋子,只有厚厚一份抄卷。
    “许稷当年直谏科的策文是你看着礼部封的,还有印象吗?”赵相公问他。
    练绘瞳仁骤缩,再看那份长抄卷,不由揣测:“策文可是被翻了出来?”
    “当年就几个人看过的策文,阉党为什么觉得其中有鬼要翻出来?你平日里可是说漏了什么?”
    “下官绝——”练绘倏地止住话头,抬眸忽道:“是孟老。”
    他口中孟老,即是刚刚致仕的中书舍人。当年正是这位孟老,力挺直谏科中脱颖而出的许稷,甚至不惜与其他考策官争执。
    “孟老离京那日,下官前去相送,孟老与下官论及许侍郎时,曾言‘那后生策文论及商贾、军兵、吏治、僧道、税法,之后所为也当真循着策文来,只是可惜真如那策文所陈弊端一般,终究是受困于臃赘的宰辅和干政的阉党,掀不出什么大浪来’,此言许是被有心之人拾得了。”
    “就是这个吗?”李国老翻着面前这份当年誊录下来的策文,眼角微动。
    练绘上前看了一眼:“正是。”
    真是有骨气,一纸策文同时得罪一众宰辅和阉党,劝谏行文相当冒进,当时要被捅出来,估计仕途也就完蛋了。
    “真是个执着的蠢货啊。”李国老声音寡淡地说完,将誊抄的策文丢进了火盆里。
    “但没有这份策文,他当时也出不了头。”赵相公看着那腾起来的火焰,不紧不慢接着道:“阉党想在这上头做文章可真是挑准了时机,度支盐铁现在这个入不敷出的鬼样子,踢走他太容易了。”他顿了顿:“还有先前魏王之事,杨中尉都能因此而死,他能避得过?”
    李国老将手中一颗棋子稳稳地翻了个面,听得练绘道:“下官斗胆认为,此事与杨中尉一事,并不一样。”
    李国老将棋子重新翻了过来。
    ——*——*——*——*——
    叶子祯在许稷家等得胃抽筋,坐在地上揉肚子,旁边一只肉团子却没心没肺地呼呼睡。
    说好百日酒晚上要补他的酒,可这两人到现在还没来,真是让人着急。
    桌上一支蜡烛已经燃了将近一半,他自备的酒菜也都冷了,叶子祯站起来走到门外,忍着寒风站了一会儿,务本坊里只听见国子监的夜读声,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冻得实在吃不消,吐了一口气缩回堂内,瞥一眼窝在襁褓中的肉团,赌气说道:“你许阿爷和王阿爷都不要你啦!”
    阿樨听到声音动了一下,叶子祯一惊顿时后悔,手刚伸过去,阿樨就开始吐口水泡泡。
    叶子祯缩回手擦擦擦,抬眸盯过去:“小螃蟹!”
    他刚说完,外面就忽有人敲门。叶子祯闻言起身,一脸惊喜去开了门,然门外却只有一庶仆。
    那庶仆朝叶子祯揖了一揖:“某是奉大将之命而来,大将令某转告许侍郎及叶五郎,西戎告急,晚上急议西戎战事,无暇赴宴,改日再聚。”
    “西戎告急?边军又扛不住了吗?”旬假晚上连夜议事,叶子祯就算不是局内人,也察觉到了不寻常。
    “这个某就不清楚了。”庶仆一躬身,作势告退,叶子祯却一把拉住他:“你们大将也不知许侍郎今日有什么急事吗?”
    庶仆摇摇头:“大将应以为侍郎在家替小儿庆贺百日,没有什么特别交代的。”
    叶子祯有点着急,却只能放走来报信的庶仆。
    或许许稷是为了军费挑灯议事,所以到此时还没回来?他尽可能往好的一方面想,可他正要关门时,马蹄声却哒哒哒响彻了整条巷子。
    那马疾驰至他跟前,一红衣侍卫翻身下马,看到叶子祯即问:“足下可是叶五郎?”
    叶子祯颔首,侍卫又道:“某是南衙左监门卫府的,今日镇守安上门交班之时,恰遇许侍郎下直出门。然许侍郎出门时被内侍请回宫城了,故托某到此报信,请叶五郎勿等,百日酒改日会补。”
    “为何这时辰还会被请回宫城?”
    侍卫面色有些沉重,却依照许稷交代的,平静回说:“某不知。”
    ☆、第93章【九三】供军使
    夜里的宫城像座深窟,巍峨宫阙锐利得似要戳破夜幕,铜铃随风动,细碎声音传入殿内,小皇帝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侍塞了个暖抄手给小皇帝,小皇帝抱着那暖呼呼的一只,盯着门大气也不敢出。他刚听小内侍念完许稷当年的策文,尽管有些地方听不太明白,但他却知这时候将此文翻出来绝非好事。
    马承元就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看那策文。
    小皇帝又哆嗦了一下,听得外面幽幽传来禀报声:“许侍郎奉旨觐见——”
    这时辰进入宫城手续繁琐,内侍带着许稷一路“过关斩将”才得以抵达紫宸殿。已是冬末春初,许稷却冻得手脚冰冷,得令入内,才陡获融融暖意。
    跨过一道道门,最后走到小皇帝面前,许稷跪地行礼,却没有抬头。
    小皇帝觉得她花白头发简直刺目,他许久没见这位良师益友了,也不知她这阵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得了个儿子,那应当是喜事,可这会儿却……
    小皇帝搂紧了怀里的暖抄手。
    都是马承元等人说要开制科,又说制科中的佼佼者策文十分精彩,皆是经世治国之策,劝他问礼部要来看看。他心想这是好事,于是当真让礼部调这些年的策文来看。可拿来一堆,马承元象征性地抽了几份,最后将许稷的拿了出来。
    马承元一看不得了,连忙让人将许稷喊来,又让小内侍将策文慢慢读给他听。摆明了就是要找许侍郎麻烦哎……小皇帝心又揪了起来。
    他看向那烛台,想起先前杨中尉的死。
    那时也是马承元陈闵志等人说杨中尉勾结魏王意图谋反,并令人去擒杨中尉。他没有办法阻止,尽管他很怕凶巴巴的只知道盯他念书的杨中尉,但他并不想让他死的。
    许侍郎……会是下一个杨中尉吗?
    小皇帝又打了个寒颤,说:“爱卿起来吧……”
    “陛下,许侍郎有罪之人,怎么能让他起呢?”
    “哦……”小皇帝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那爱卿就……”
    许稷脊背再次弓起,头虽没抬,却问:“不知臣犯了何罪?”
    马承元同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便捧着那策文递到许稷面前。
    许稷抬眸瞥了一眼,瞳仁微缩——是几年前考直谏科时她写的策文。这种东西被不小心翻出来的概率微乎其微,除非有人要故意拿这做文章,而事实显然是马承元想整治她。
    她回京前就做好了准备,以为马承元会暗地里解决她,但没想到,马承元仍然选择了明面上的斗争——不是派一群人直接杀了她,而让她走到这里,并还有说话反驳的机会,真是“大恩大德”难言谢。
    “陛下觉得这策文如何?”马承元余光睨了眼小皇帝,小皇帝拢着手小心翼翼地说:“有些朕听得不甚明白,不好说。”
    “许侍郎于策文中将先帝与前朝亡国皇帝比,其用心实在不忠,乃至恶毒。”马承元阴阳怪气,“这些陛下应当听得明白罢?”
    “臣——”
    许稷要反驳,马承元却骂道:“许侍郎是将我大周天子置于何地?先帝一世英名,竟容得你诋毁?”
    “先帝确实英明,但臣——”
    “许侍郎可是要狡辩?我只问,这策文是不是出自你手?”
    许稷回:“是。”
    小皇帝皱眉回忆起那措辞来。许稷策文的确十分冒进,其中提到阉党弊祸时,所陈不过是前车之鉴,想要以此引起重视。
    事实上百年前的谏官常出类似言论,用来劝诫君主勿重蹈覆辙,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到如今,谏官几乎已敢怒不敢言,许稷这般言辞就显出得格外的“异端”来。加上马承元断章取义,就更显出许稷的不臣之心。
    只这一点,就足够剥下她身上这绯服,将她流放到边地去。
    小皇帝很着急,但他仍拢着那暖抄手,源源不断的热量让他愈发心焦。他说:“都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还是不要计较了吧,何况……许侍郎也没有因这策文登第嘛!”
    他可是知道许稷出身的!绝对不是直谏科出来的,在这科上一定是被黜落了,她是借着另一科出的头。
    他原本还庆幸自己机灵,可马承元一开口,他顿时后悔得要趴地哭。
    马承元道:“既然陛下提了这事,老臣也想问问为什么许侍郎写了这样的策文当时却没被追究?最后反而以文经邦国科登了第?”
    许稷陡皱眉,马承元的目标不仅仅是她!他是要顺带追究——
    “当时谁是这科的考策官?”马承元果然转向小内侍,“卷上有吗?”
    小内侍忙又拿过卷子递去给他看,马承元细目一眯,手指一划:“这两位都致仕了,倒是这位——御史台侍御史练绘,如今竟都是御史台中丞了!”他冷笑一声:“身为御史台官竟包庇这种事,御史台哪还有可信之处?”
    小皇帝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一个是许侍郎,一个是练中丞,都是他暗地里十分信任的人……马常侍这是要砍了他的手足吗?
    他后脊背冷透了,看向马承元不敢说话。
    马承元抖抖策文:“制科开考在即,不整肃此风简直不得了!陛下说是不是?”
    小皇帝连咽几口唾沫:“可、可这都是旧事了,何况御史台眼下也很好啊,度支也是,能做好当下的事才重要嘛……”
    马承元挑眉笑:“度支也很好?”那笑是在瞬时敛起,声音亦突然高上去:“许侍郎!度支眼下当真好吗?”
    小皇帝快要被吓死了,他发觉自己不论说什么,马承元都能接着他的话往下再插一刀,偏偏刀刀都能扎到人。
    他决定闭嘴,但仍存了一丝希望看向许稷,期待她能来个漂亮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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